1.
没人记得“脸盆儿”是何时来到这座小城的。
有人曾试图用一根冰棍儿来交换他的名字,他用黑黢黢的手接过冰棍儿,一边“阿巴阿巴”怪叫一边囫囵吞下了那五颜六色的冰块儿,几个响亮夸张、含混的喷嚏亦或饱嗝儿后,他左手拿起起脚边的破搪瓷脸盆,右手挥舞着发霉擀面杖,手舞足蹈的制造快乐的噪音。
人们这才知道,那五毛钱的冰棍,是喂了个哑巴。
又有好事者拿来了一截铅笔头和一张皱皱的草纸,让他把名字写下来,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成为小城的一员。他看了看纸笔,眼中流露出骇人的神色,一个转身便把它们扔进了身后的小河中,等到大家回过神来,他已叮当的敲击着脸盆儿,颠颠儿跑远了。
人们又知道了,他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傻子。
2.
他在这个小城虽无名无姓,却无人不晓。
大家发动人民的智慧,草率的为他胡编了一个名字——姓“脸”名“盆儿”,倒是直白而露骨的应了他的手里的擀面杖与搪瓷盆。他聋,人们唤他脸盆儿他也不恼,笑嘻嘻的敲敲打打;他哑,有时被人夺了杖与盆也会急赤白脸,啊啊哦哦比划半晌,可怜兮兮。
一个用木板与白铁皮搭建在河边的简陋窝棚便是脸盆儿的家——那勉强可称为是一栋建立在进出城必经之路路边的“违章建筑”。早些年县长一心想把脸盆儿的窝棚挪走,挪到哪儿都成就是别在那条河边,毕竟那是小城的脸面,如果来访的外地人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青山绿水,反而是一个诡异的窝棚和奔放的哑巴,这成何体统。
于是县长总是在晚饭后有意无意的到脸盆儿的窝棚附近转悠,希望自己痛下将其挪走的决心。然而每当县长看到脸盆儿捧着一只脏兮兮的、缺了口掉了瓷的大碗,蹲在洒满落日余晖的河边埋头大吃时,心又无法自控的柔软了下来,他只得悻悻的离开脸盆儿,内心矛盾,脚下折返,愈行愈纠缠,直到走回家,推开门,洗了脸,点上烟,坐在破沙发上,铁汉柔情的来上一句:
“唉,傻×。”
后来,市长来小城考察工作,飞驰的绿色破吉普车在脸盆儿的窝棚前一个急刹,市长拍了拍坐在副驾驶的县长,问:
“这个朝咱们敬礼的同志是谁?”
县长一个激灵跳下车,发现脸盆儿光着脚,下身穿着一条红色的短裤,身上挂着件破了大洞的黄背心,左手攥着一支莫名其妙的擀面杖,右手歪歪扭扭的扬起 ,与其说敬礼,倒不如说是孙猴儿敬酒。
“他……”县长开始后悔自己那拖泥带水的铁汉柔情,他的目光还没有脸盆儿自信。
市长对司机耳语了几句,也下了车。不一会儿司机递给正在敬礼的脸盆儿一个白色的搪瓷脸盆儿——盆儿里还印着一圈儿漂亮的红字儿。
脸盆儿兴奋极了,“阿巴阿巴”的喊着。市长若有所思的对县长说:“过苦日子的人还是多啊。”说罢他和脸盆儿煞有介事般的握了握手,便上了车,一骑绝尘。
县长一路窃喜——至少在铁汉柔情般对待脸盆儿的这个问题上,他自认为已然达到了市长的水平。
脸盆儿站在河边敲击着脸盆儿,宛如一名炽热而孤独的乐手,声音时而沉闷时而清脆,既像鼓,又像锣。
从此,没有人再打赶走脸盆儿的主意,他也算是在河边安安稳稳的安了家。脸盆儿的幸福很简单,他每天悠哉的蹲在河边吃饭发声,玩水敲盆,假装能听见赵钱孙李、甲乙丙丁的每一句嬉笑怒骂。
他咧着嘴,笑的比一辈子还踏实。
后来县长果然荣升为市长,每当他坐着绿色吉普车回城视察,脸盆儿都会朝他的车敬礼。
又过了几年,新的市长走马上任,破吉普也换成了小轿车。脸盆儿不再敬礼了,人们说这傻子就是傻子,只认那破吉普车。
也有人说,正相反——
脸盆儿认的是人,不是车。
3.
脸盆儿的窝棚塌了。
那年夏天雨水绵延不绝,氤氤氲氲的天空十天半月不见放晴,脸盆儿穿着短裤打着赤膊蹲在河边,呆呆盯着那浑浊的河水出神,始终提不起兴致。不一会儿,他索性拍拍屁股起身,一边咿咿呀呀的敲着脸盆儿,一边去趔趔趄趄的爬上山去摘些野果。
然后小城就起了邪门儿的风雨——一场罕见的狂风暴雨冰雹冲击波突然降临。当脸盆儿端着满满一脸盆儿的野果回来时,他的窝棚不见了。
当年县长市长的铁汉柔情、侠骨仁心就这样草草崩塌,一切稀里糊涂的化作了地上那一张张发霉的木板与生锈的铁皮。
脸盆儿全部的家当,只剩下擀面杖、脸盆儿,以及他身上那条脏兮兮的红色裤头儿。
天边浮现出红色的晚霞,那个夏天的阴雨应该是快要过去了。也许唯一的遗憾,便是它临走了还顺手把脸盆儿的窝棚送上了西天罢。
下班的时候,成群结队的人们看到了穿着红裤头儿、呆坐在河边吃着野果的脸盆儿——他正在雨后的微寒中瑟瑟发抖。大家有些看不过,便放慢了脚步向他去,脸盆儿见状,踉跄的站了起来,端起脸盆儿咧着嘴“啊啊”的向众人指着盆子里的野果。
“这他妈算什么事儿。”有人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掏出五毛钱,塞给脸盆儿,可拿着钱的手悬了半天,愣是没找到脸盆儿身上可以塞钱的地方。
脸盆儿黝黑的脸上浮现出一道道浅浅的皱纹,哇哇大叫起来——当然,也可能是大笑。他竭力推回了那踟蹰的五毛钱,难为情的一边搔裤头一边笨拙的摇头,像个受宠若惊的孩子。
脸盆儿的窝棚又回来了。
众人晚饭后各自从家带了些木板铁皮,残砖破瓦,一顿饭的功夫便又为脸盆儿码起了一个新的窝棚。脸盆儿目光闪烁的站在河边,裤头儿随晚风潇洒而风骚的摆动;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包红梅香烟,专心致志。
待窝棚初具雏形,脸盆儿便恭敬的给老少爷们儿递上香烟——尽管那恭敬在外人开来略显滑稽。见多识广的人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脸盆儿上次这么带劲儿还是市长的吉普车来的时候。大家哄堂大笑,脸盆儿见状也随着众人一起傻笑,一脸归属感。
不知谁家的媳妇儿远远走来,给脸盆儿送来一只大碗。有坏小子一边比划一边怂恿脸盆儿,意为问他敢不敢当着她的面儿把裤头脱下来。脸盆儿一脸惊喜,虽为聋哑,却格外珍惜每个人的音节与口型。
大家开始起哄,脸盆儿“阿巴阿巴”的从那媳妇儿手里接过饭碗,随即傻笑着开始向下拽自己的红裤头儿,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臭不要脸!”小媳妇儿红着脸啐了一口转身跑了,众人鼓掌吹起了口哨,纷纷向脸盆儿竖起了大拇指。
脸盆儿握住擀面杖举起脸盆,狂放不羁的敲了起来,平静的河面泛起生动的波浪,余晖亦散发出七彩的光。
从此脸盆儿多了一个新的癖好,就是扒裤头儿。
他有自己的策略,一般是先咣咣敲击脸盆儿引起大家的主意,然后裤头儿一撸到底。这拙劣的表演每次都会引来男男女女的起哄喝彩和惊声尖叫。脸盆儿沉迷于这感觉完全不能自拔,他觉着自己变成了县长——因为每个人见到他,都嘴巴开合,点头哈腰,面带微笑。
而大伙儿对脸盆儿的行为,权当是看个热闹。
毕竟,只有傻子才会和傻子掰扯。
4.
几个月后,脸盆儿决定从县长的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开始寻觅新的营生。
因为脸盆儿的裤头儿终于开线了。
小城的人们变得皮实了,而脸盆儿自己也倦了。赶上三伏天儿,热气闷的脸盆儿躺在河边懒得动弹,却总有好事的姑娘小伙来问:
“脸盆儿,你咋不扒裤头儿了呢?”
脸盆儿凭着口型与表情大体明白了那意思,便只好懒洋洋的起身敷衍一下,人们笑笑,转身就走了。
脸盆儿又穿好裤头儿,慢慢躺下。
一身汗。
又过了些时日,天气转寒,河边错落铺满了一层厚重而泛黄的杂草。风一天比一天硬,雨也一场赛一场的寒,脸盆儿的窝棚虽能遮风避雨,却始终不能代替裤头儿,他开始寻觅入秋的衣裳,托了这节气的福,脸盆儿在垃圾堆里,找到了新的玩物。
脸盆儿穿着一身破旧的保安制服,头上反戴着一顶不知谁家孩子丢弃的大沿帽儿,衣扣系错了位,红色的裤头也从制服裤子的腰间挣脱出来,远远望去,脸盆儿像一根刚从拥挤的火车上跳下的麻花,歪歪扭扭的杵在河边,给人一种“我想认真,可事实就是令人无可奈何”般的错觉。
有人看到了穿着保安制服的脸盆儿,着实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一番后,又如释重负的对旁人说:
“我他妈以为碰见伪军了呢!”
从那天起,脸盆儿开始巡逻了。
他每天都穿着那身行头,敲打着已经斑驳褪色的脸盆儿,在小河边来来回回的行走。只要有人靠近河边,无论是钓鱼、洗衣服、冲菜、洗澡,只要是他们进入了脸盆儿的巡逻地界儿,他都会“阿巴阿巴”大吼,虽有些傻乎乎但气势还是存在的,人们大多碍于“不和傻子一般见识”的心理,笑骂几句便走开了。这极大助长了脸盆儿的自信心,他不知从哪儿顺了一把铁锹,除了吃饭睡觉,每天扛着它来来回回的在河岸上不知疲倦的穿梭,一言不合,就挥舞铁锹开始毫无意义的铲土。
人们纷纷称赞脸盆儿,说他真是一个帮助老乡挖坑刨土的优秀伪军。
直到秋天过去,任凭脸盆儿如何挥舞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锹,都奈何不了上冻的土地,脸盆儿不再扛着铁锹巡逻了,而河堤上歪歪扭扭分布着许多的树坑,想必来年定可栽上些小小的树苗,那样的话,脸盆儿的窝棚,也会平添几分生机罢。
5.
转眼春节。
除夕那天的晌午,有人看到伪军又出来巡逻了。
这次,脸盆儿扛着的是一把货真价实的步枪。
有顽皮的孩子按捺不住寂寞,跑到冰封的河面上放起了小挂鞭,噼噼啪啪好生热闹,虽然脸盆听不见,但鞭炮爆炸时闪动的光芒依然能令其血脉喷张。他站在河堤上举着枪胡乱叫喊——其间糅进了最纯粹而直白的喜悦。
他颤颤巍巍的解开了一颗衣扣,意欲再吼一会儿,怎料一回头,就被一个大飞脚踹翻在地。
伪军与警察对视,宛如时空错乱。
“你个傻子是不是真把自己当成伪军了,举着枪干什么?想他妈攻城?”警察按住脸盆儿冷冷的说,然而脸盆儿一脸茫然,只剩下了疼。
警察不可能从脸盆儿的嘴里问出枪的来龙去脉,不过幸好那是一把破枪——一根除了做烧火棍以外,别无它用之物。
脸盆儿被关了五天后,被放了出来,彼时恰逢“破五”,整个小城都沉浸陶醉在噼啪的鞭炮声中。脸盆儿看着天边绚丽的烟火和袅袅青烟有些失落,他固执的认为那些在夜幕中绽放的炫目闪耀的光影,就是他们从他弹药库中无耻偷走的弹药。
“阿巴阿巴。”
脸盆儿嘟囔了一句,睡了去。
从此,每每脸盆儿在河边遇到戴着大檐帽的民警,他都会聒噪的敲着脸盆,不漏不休,斜着眼儿,绕路走。
6.
五年后,夏天来了。
严寒酷暑风雪暖阳的侵蚀,令脸盆儿脸上的沟壑变得棱角分明,他的门牙少了两颗——一颗是三年前在山上摘果子,失足从山上滚下来磕掉的,一颗是半夜闲逛,不小心踩进河岸上的树坑里碰落的。
哦对了,那树坑正是五年前脸盆儿自封伪军时挖下的,如今坑犹在,树仍无,脸盆儿偶尔也会咧着嘴用铁锹修葺一下树坑,仿佛那里面真的种着一颗树。
又似乎其中埋着一颗雷。
那个夏天,脸盆儿终于露脸了。
他在小河中,救起了一个溺水的孩子。
一个闷热至极的午后,街道上没有车辆没有行人,甚至没有昆虫。小城在这温吞的空气中似乎溜了号儿,打了盹儿,而脸盆儿斜躺在窝棚里,打着呼噜。
扑通一声。
这响动仿佛是银针落地,虽是细弱,但也将这几近凝固的空气微微撬开一丝狭缝。
脸盆儿醒了。也许是听到了声音,亦或有了尿意。
他走出窝棚,目光一眼便定格在小河中一个渺小起伏的身影上。脸盆儿埋藏在无言内心深处的“伪军之魂”被英勇的唤醒,他抄起擀面杖和漏底的脸盆儿开始敲击,突兀刺耳的声波令小城的空气开始飞速流动,一切变得紧张有序起来。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脸盆儿大喊着跑下河堤,犹如一只笨拙却真诚的海豹,斜着身扎如水中,竭尽全力将孩子托出水,然后兀自费力的爬上岸目,光游离而慌乱的坐在孩子的旁边,一边手足无措的摔打着脸盆,一边“啊啊”的喊叫。
这时人们已经听闻了声响,纷纷赶来。众人一面手忙脚乱的准备将溺水的孩子安顿在岸边,一面为脸盆儿擦水换衣服,有人递给脸盆儿一支红塔山,脸盆儿却焦急的注视着那个平躺在地上的孩子,泪如泉涌。
不多时,孩子的父母来了,警察来了,救护车来了,县长来了,县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孩子的母亲趴在孩子的身边呼天抢地的哭了起来,父亲则相对冷静,他走到惊魂未定的脸盆儿面前,扑通跪了下来,悲怆的说着谢谢,谢谢。警察维持着秩序,医生就地开始了心抢救,县长听说有人见义勇为救起了落水儿童,坐着轿车便飞到了现场,电视台闻风而动,毕竟这种新闻现场对于小小的县城来说,着实千载难逢。
警察在人群中拨开一条小路,县长快步在前,记者与摄像紧随其后,丝毫不敢怠慢。
县长看了看落水的女孩,还好,抢救及时似乎并无大碍;而当他满怀热忱的看到脸盆儿时,脸上瞬间写满了懵圈。
7.
脸盆儿身上的水还没有擦干,他光着脚穿着一条蓝色的裤头儿站在岸边流泪,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正在给脸盆儿点烟,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摩挲着脸盆儿的后背,含糊不清的说着安慰的话,脸盆儿听不见,只得吸一口烟,阿巴阿巴的喊上几句;两个中年妇女在拧干脸盆儿的衣裤,一边忙活一边兴致勃勃猜测事情的经过。
“这就是救人的脸盆儿。”有人对县长耳语道。
“脸盆儿?”县长皱了皱眉,“不是见义勇为么?怎么变成了个洗脸盆儿?”
有人吃吃笑了起来,警察笑着对那人说:“别笑。”
电视台的记者尴尬的举着话筒,左右为难。
“哦,是这样。”县长在旁人的提示下,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你好,脸……咳,你好,你好。”县长没有整理好思路。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脸盆儿夹着烟,瞟着镜头,兴奋的说着,旁边有人激情澎湃的热烈鼓掌,气氛十分感人。
“县长,咱这……”电视台的记者心里开始打鼓,便低声的询问县长。
“这个嘛”,县长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看着河堤上的人群与潺潺的流水,道:“咱们换个角度拍怎么样?”
“成。”记者忙不迭的点头,只要不是傻了吧唧、赤身裸体的哑巴的角度,都成。
“这条河可谓是我们县的母亲河,”县长硕大的身躯巧妙挡住了脸盆儿的窝棚,他对着镜头,意气风发的指着身后的小河说道,“多年来呢,我们花了大心血,大力气来整治这条河以及其周边的环境,并且初见成效,哎呦?”
县长潇洒的踱步,一不留神踏进了一个树坑——正是脸盆儿五年前挖的那些无厘头的坑。
“比如这些树坑,”县长思维活络,迅速将话题拉回轨道,“正是本县要在河堤现有的基础上,进一步加大改善生态环境的力度,进行树苗的栽培,那么前期挖掘树坑的工作已经就位,下一步呢……”
众人目瞪口呆,听傻了眼。
只有脸盆儿以为县长在夸赞他的英勇,他兴奋的拍着手,阿巴阿巴个不停,记者不停的示意现场的警察,让他令脸盆儿闭嘴。
现场的警察张着嘴,呆呆的听着县长的讲话,根本没工夫理会记者。
许久,采访结束了。溺水的小女孩也醒了过来,怯怯的看着这黑压压的人群。
记者见状,又问:“县长,这……”
“该报道还是应该报道嘛,更何况这位落水的小姑娘也醒过来了。我们的城建工作做的不到位,给人民群众带来了麻烦,咱们该曝光就曝光,该批评就批评嘛。”
记者点点头,转身蹲下问道:“小朋友,感觉好些了么?”
“嗯。”
“是怎么落水的呢?”
“那个河堤上有树坑,”孩子小声的说,“我的脚踩在了树坑的边儿上崴了一下,身子一歪,就滚下去了。”
“……”
县长脸一黑,赶忙钻进了车里。
孩子的父亲一个健步冲到脸盆儿的面前,起手便扇了还在美滋滋“阿巴阿巴”的脸盆儿一个大嘴巴。
“你他妈个伪军,都是你挖的坑!”
那一刻,脸盆儿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他忘记了叫喊,镜头,红塔山香烟,却想起了铁锹,伪军,巡逻,弹药库。他的内心复杂,复杂到他此生根本没有设想过要用什么样的表情来抒发他的内心。
终于,人们乱成了一锅粥。
县长示意记者和摄像马上上车,然后车缓缓的开走了。
“县长,咱这还拍不拍……”记者透过后视镜看着渐渐远去的喧闹人群,竟有了一丝不舍,他觉着这件事儿要是深度挖掘、好好拍一下,绝对是个大新闻。
“拍……”县长挠了挠头,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随即解开一颗衬衫的扣子,道:
“还拍个鸡毛。”
8.
脸盆儿走了。
没有附带任何的怨恨与煽情,一切就像小城中每天早晨七点半骑着自行车准时上班的人一样平淡。
是的,平淡。
对此人们肯定会注意到他的离开,但不会在意。
因为他是一个哑巴,聋子,傻子,暴露狂,伪军,对了,还是个挖坑狂人。
他把他的大海碗,旧衣服,烂裤头,还有那身“伪军制服”分别扔进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树坑,用了几天的时间,默默将树坑填平。
脸盆儿定是要种些花草在树坑上的,于是他去山里摘了好些五颜六色的小花,仔仔细细的把它们安置在土壤中。尽管他知道这样做,花是种不活的,但他又必须义无反顾的这样做下去。
脸盆儿关上了窝棚的门,弯了一根锈迹斑斑的铁丝做了门锁。
随后,脸盆儿轻轻敲了下脸盆儿,想要再敲一下,却犹豫不决。
最终,脸盆儿背上脸盆儿,咧着嘴对着窝棚与小河微笑——那漏风的门牙略显滑稽,喉咙中的笑声透出了不易察觉的浑浊。
“阿巴。”
脸盆儿走了,没有人记得“脸盆儿”是何时离开这座小城的。
小城从此少了一丝聒噪;
而河边,早早起了风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