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D是我见过的最为优秀的藏族青年之一,他可以说是一种传说。
1964年,SD出生在一个极其普通的农民家庭中。1981年,SD顺利地考取了某个公安专科学校。在校学习了6年后,SD于1987年顺利毕业。到某县公安局见习工作一年后,SD调到另外一个县公安局,负责边境签证等外事工作。由于工作出色,很快晋升副局长。在县里工作6年后,他被抽调到市公安局。不久,SD又被抽调到某保密单位。因其非凡的工作能力,在30岁左右的时候,他已经被列为副处级后备干部。
SD之慧中是闻名遐迩的:他精通藏语文、汉语文、英语,用三种语言演讲、作文均得心应手;早在20年前,他就曾经应某单位之邀,以700元/天(相当于当时普通干部将近两个月的工资)的标准为其翻译英语资料,奇货可居之传奇,长期被广为传颂;他口能言之、身能行之,熟悉各种侦查器材及其使用方法,也可以独自在边境地区收集情报;他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熟悉国家成文法和民间习惯法,在处理民间纠纷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明之以法,可以迅速拿出让当事人双方都能接受的处理意见,赢得基层干部群众的交口称赞。卓越的工作能力、宽厚的为人之道,使得SD在走过的地方均享有非凡的人格魅力和威信——即便离开公安部门多年以后,他的一个电话,也可以轻易“捞”出违章的司机。
SD之秀外也是远近有名的:他高大威猛,孔武有力,做事果断,待人宽厚。按照当地藏族的审美标准,曾经的SD可谓标本式的帅哥。因之,提亲之人络绎不绝。终于有一天,因缘际会,SD结识了贵族出身的妻子。而妻子的叔叔则是宗教界知名的人物,世俗的职务也相当了得。
人所共知的才华、丰厚的人脉关系、美好的政治前途……幸福的生活呀,似乎一眼都望不到尽头。
直到有一天,孽缘来了。
由于工作性质特殊,SD经常出入茶馆、酒肆等各种娱乐场所。1999年,SD作为青年才俊被抽调到市学习教育活动领导小组。在此期间,他结识了某个餐馆的老板娘,沉迷于其美貌而难以自拔。坠入情网后,很快就有了爱之结晶。在此情景下,SD向其前妻提出了离婚要求。
SD之前妻出身贵族,待人温文尔雅。但经此变故,也不免痛下杀手,以重婚罪告之、诉之。有了学习教育活动的大背景,有了在神圣与世俗舞台上均长袖善舞的家族施压,SD迅速被原工作单位扫地出门、净身出户。
即便如此,悲催的宿命仍然在不远的前方等待着SD。
再婚之后,SD才发现第二任妻子出身于极其低下的“基”(种姓、阶层)。在西藏,在追求神圣与内在洁净的传统社会里,贫不可怕,贱却可悲。单位的一个女同事曾经明确表示:如果自己可以做主,如果必须在两者之间选择,宁可把自己的独生女儿嫁给贫穷的乞丐,也不会嫁给富有的**匠(最为低下的“基”)——因为贫是经济意义上的,只是一时的;贱却是社会意义上的,是长久的。
在这种文化背景下,SD的家庭、家族乃至整个村落社区,根本不认可这次婚姻,昔日的朋友也开始对SD另眼相看。
也许是SD爱人至深而不察,也许真如民间所说“**匠的骨头都是黑的”,SD的用情至深,换来的不过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年轻的第二任妻子除了掌握SD的工资卡外,对其生活丝毫也不关心。
看着SD长大的门卫阿姨叹息说:“SD现在的阿佳(妻子)不行呗,把SD的工资都拿走,害得SD一分钱没有,SD心里苦呗。”
政治前途的无望、家庭生活的冷清、家族关系的破裂、社会支持系统的崩溃,使SD逐渐迷恋上了酒精。单位同事慢慢地发现,曾经思维缜密、身手敏捷的SD已经不再,眼前只是一个目光呆滞、笨拙无力的迟暮英雄;昔日待人宽厚、大气豪爽的SD已经不再,面前只是一个略显无赖、混吃混喝的乞讨人员——他几乎向每个同事都借过钱,但从未还过。
终于有一天,SD轰然倒下。
2012年4月的一天,人民医院通知单位:SD在医院之治疗已经毫无意义,因为他边治疗边千方百计地喝酒,医院的床头、床底、厕所里,到处都是他丢弃的酒瓶。
单位领导说:SD住院期间,曾经为SD的妻子支付小孩之生活费、家教费、送饭之交通费,合计每月2000元。但SD的妻子仅仅送了一天的饭就停止了。前一阶段,因为要给因工伤而住院的职工送饭,单位也顺便为SD送饭。既然医院已经出具了专业的意见,我们需要重新研究对策。
经研究决定:尽快让SD出院,暂时安排他在单位宿舍内居住;安排专人护送SD回老家休养,重新制作工资卡并交给他的兄弟姐妹,供照料护理SD生活之所需。
2012年10月,在单位的值班室里再次遇见了SD。6个月不见,SD已经完全变形了,几乎不敢相认。握手后感觉他的手冰冰凉凉,仔细端详,他的眼珠黄且浑浊,象是黄疸型肝炎。据同事说,此时的SD经常在值班室、单位的大院里大小便,似乎已经丧失了自我意识。
见面后,SD象是看破红尘一般,喃喃自语道:“家庭问题没有处理好啊……”他那颤抖的手里拿着我递的香烟,却经常送不到嘴边。当时,附近的一个孤儿正在单位的值班室里玩耍。谈话间,SD反复地念叨:“有些人没有人性”。因为有的孤儿是被父母所弃,所以也不知SD是感慨孤儿的命运,还是对自己的人生遭遇所作的概括。
闲聊中,我提及了他精通藏语文、汉语文和英语的传说。也许谈到了他往日的荣光,也许触动了内心深处的荣耀,即使在严重酒精中毒的情况下,SD浑浊的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亮光,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述了他年轻时的光荣与梦想——他在警校学习期间,一直对英语很感兴趣,毕业后也一直坚持自学。在为外国人办理边境签证的过程中,可以流利地与外国人交流。
我关照SD:尽快戒酒吧,恢复健康后认真工作,再考虑重建家庭。
随后不久,SD就被送回了老家。
2013年3月,在楼梯上再次遇到了SD。几个月不见,感觉他胖了许多,气色也很不错。在他的办公室里,我与其闲聊了十多分钟。得知我的田野调查心愿后,SD欣欣然说,“我可以给你做翻译。”
可惜,重新回到城市、回到貌合神离的婚姻后,SD又恢复了原有精神状态,健康状况也因之急剧恶化。单位的同事开始经常在街头看到醉醺醺的SD,也多次把醉倒街头的SD送回单位的宿舍。
2013年5月的一天,我在下班的路上,看见百货大楼门前的台阶上有一醉汉,歪歪扭扭地坐着,看其形态酷似SD。同车的单位同事一声叹息:“SD已经毁了”。
2013年9月的一天,SD这朵曾经摇曳多姿的高原之花黯然凋零于一间陋室中,几天之后才被人发现。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不禁悲从中来:一个青年才俊的一时、一事失误,却因为缺乏心理-社会支持而再次误入歧途,最终过早地离世,岂不是社会的悲哀?!
记得二十多年前中国青年报上曾经刊登了一首诗,那一刻,那首诗不由涌上心头:
哪一次的错误,
误了你一生的选择。
最后一朵玫瑰,
途径多少苦难抵达这里。
花期早已远去,
而雪事,
一场接着一场。
许多渴望,
再不能一瓣瓣从容绽放。
冷酷的背景下,
只有一朵心形之火,
温暖最后一个冬季。
有谁知道,
你也曾如此美丽过?
一个同事说:他早已放弃了自我,如此结局,也是一种解脱。
——如有来世,愿你永具安乐及安乐因;
——如有来世,愿你远离众苦及众苦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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