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体弱,无论是跑步还是练单杠总是输给人家,再加上天生结巴,我就越发畏首畏尾了。
结巴,不消说在我和外界之间设置了一道屏障。我很难发好第一个字音,这第一个字音仿佛是打开我内心世界与外界之间的门扉的钥匙,然而这把钥匙却不曾顺利地将门扉打开过。一般人通过自由操纵语言,可以敞开内心世界与外界之间的门扉,使它通风良好,可是我怎么也办不到。我的这把钥匙生锈了。
原本,我对结巴这件事情是不在意的。但是,我发现,当我十分吃力的吐出那么几个字眼尝试和大人们交流时,我总是能够敏锐的捕捉到对方不经意流露出的讨厌与不耐烦,尽管他们在努力的掩饰这种情感并且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但因此产生的对我的同情之感却令我更加不屑。相比之下,同龄人明确地表示出对我的鄙夷之情却令我更容易接受。
我是一个结巴,为了发出第一声而焦灼万分。就好像一只羽毛被浓密的胶水粘住的小鸟在拼死挣扎,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却为时晚矣一般。诚然,在我苦苦挣扎的时候,外界的现实似乎也有罢手等待着我的情况。可是等待着我的现实,已经不是新鲜的事实。纵令我费劲功夫好不容易达到了外界,那里却又总是瞬间变色,完全错位了。
于是我想:唯有这样对我才最适合,失去新鲜感的现实,散发着半腐臭的现实,总是横躺在我的眼前。我一直过着与外界无缘的生活,一旦投身外界,就产生一种幻想,仿佛一切都变得容易,都成为可能了。
因为很少与人沟通的缘故,我的内心世界反倒是得到了极大的丰富。就好像是奔赴在黎明前的黑暗的道路上,没有一丝光亮,我在不断地奔跑,石头也没有绊着我的脚,黑暗在我前方自在的开辟了道路。
说我内心黑暗也罢,我总会幻想着自己是一个结巴而寡言的暴君,那么大臣们窥见我的脸色就会终日战战兢兢的生活。我没有必要用明确而又流畅的语言来使我的残暴正当化。这样,我总乐于幻想把平日藐视我的教师和同学一个个地处以刑罚。我还乐于幻想我成为我内心世界的国王,成为冷静观察的大艺术家。尽管我表面很贫穷,但是精神世界却比谁都富有。我总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存在着我自己尚未知晓的使命在等待着我。
慢慢的,不被人理解已经成为我唯一的自豪。所以,那种想要让外界理解我表现的冲动一次也没有。我觉得命运不会赋予我任何能令人醒目的东西。于是,孤独愈发膨胀越来越大,简直就像一头猪。
但是,一位朋友的出现打破了我这种孤独的自豪感。我也像和其他人交谈般吃力的慢慢的说出我想说的话,但是自打初次见面之后他一次也不曾嘲笑过我的口吃,总是极其耐心地听我讲完完整的句子,等待的煎熬感于他而言似乎如青烟般被吹散了。我实在是不解。
“为什么?”我追问了他。我一直认为,嘲笑和侮辱远比同情更符合我心意。
朋友泛起了无以名状的微笑,然后这样说道:
“什么呀,我天生对这种事就毫不在意。”
我大吃一惊。
我是在农村粗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不理解这种温柔。朋友的温柔,告诉了我,并使我发现在我的存在中,除去结巴,我依然可能是我。我处处体味到的快感,干脆被剥落成赤赤裸裸的了。朋友那双镶上长长睫毛的眼睛,仅仅把我的结巴过滤后,就接受了我。
过去,我总是莫名其妙的深信,谁要是无视我的结巴,就等于抹杀我这个人的存在。但是,从那一刻开始,我的心中竟然涌现出一股和谐的幸福感。以前心中的阴暗情绪竟一扫而光,通通不见了。原来,最放不下的,以及最在意自己结巴的人,反倒是我自己。
于是,我开始不在意未知的远方等待着我去完成的使命了,我突然就有了把我那把与外界沟通的钥匙磨光去锈的想法。我得努力了,我从心里对自己说。
对,我是个结巴,那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