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三部曲(一)黑瓷瓶里的玫瑰

1.吾蘼

      “砰砰,砰砰……”

      心房在激烈鼓动,吾蘼感觉到了。她的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竟有了一种窒息感。

        吾蘼眼前的屏幕上,光标停留在一段刚刚输入的字符的末尾,木讷地闪动着,毫无起伏,毫无情感。吾蘼突然发现,屏幕上光标闪动的节奏和星空大楼灯光的跳动频率是一样的。

        扭转时代的机会近在眼前,吾蘼没想到,到了最后的时刻自己居然迟疑了。

      一只手轻柔地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是陇。

      “按下去吧,就像关掉一台烤面包机,哈哈哈。”

      陇咧开嘴笑着,这个男人的笑容之明媚就像三月的暖阳,会让人暂时忘记,这个世界其实早就没有春天了。

      呵,究竟什么才能让你的笑冷下去呢,吾蘼想着。




        天色已昏,夜晚如期而至。

        “啪…啪…”一阵湿漉漉的脚步声。

        惨白的灯光映照着幽蓝的街道,阴冷潮湿,水滴滴落的声音不绝于耳。垃圾袋、污水、老鼠饥饿的哀嚎……充斥着这狭小的空间。

        脚步声越来越响,由远及近。不急不慌,这脚步声的主人竟带着一丝在公园漫步的惬意。

        吾蘼不是不讨厌这里,她最初走过这里的时候也是掩住鼻子,小跑离开。只是同样的道路走了六年,与其每次都是慌乱逃离,溅得自己腿上满是水渍,然后嘴里骂着一些简短有力的音节拿着手纸去擦拭,还不如逼着自己去适应,去无视。

        这座城市有着三十条宽阔而先进的交通主干道,和十几万错综复杂,交折盘曲,狭长阴暗的街道小巷,它们被一栋栋为了节约土地税而高耸入云的高楼夹在中间。这里不像是打算给人走的,因为人们很早之前就放弃了步行。

        天堂肯定是在楼里的,那里光明,洁净。人在里面永远年轻美貌,享受着一切人类能想到的上流品质生活。至于街道,更像是人体改造后弃而不用的血管、尿道,是这座城市阴湿的下水沟。

        在七年前它们曾经被承诺会改建,无奈六年过去,庸民们不知道这些昏暗狭长的街道两边的墙壁巍然不动是因为它们背后是一座座金山,这座城市,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经济效益都来自这些高楼里闪动的电子元件。

      生活在这里的人,聚集在中心广场上振臂高呼,宣泄着他们的不满。但其实无论再怎么呐喊抗议,也绝对不会比这些大楼拥有者递给政府的一杯咖啡和一份股份合同的文件更有力。

      但政府也不是毫无作为,官员们至少给每一户住在这里的公民,几乎是赠送的,安装了一副神经设备。

      就这样,原先声势浩大的,燃着熊熊怒火的抗议队伍越来越瘦弱,从成千上万到几千,几百,几百到大几十……当还剩下几个人在苦苦坚持时,他们互相望了一眼,露出一抹苦笑。接着叹息一声,随手将标语,硬纸牌,网络上的谩骂,丢掉或删除。拖着疲惫的躯壳,转身回到家中戴上U型盔,陷在沙发里,沉浸在洁净,舒适,天堂般的世界之中。

        最终广场上只有环卫机器人追着被风吹得四处飘散的速食蔬菜包装袋和零星滚动的示威牌……

        即将走出街道,吾蘼已经可以看见远处的天空布满色彩变幻的阴云。那些鲜丽又阴郁的色彩来自无数插入云层体内的高楼,那是文明的色彩,是科技的色彩。

        是可悲的色彩……吾蘼这样想。

        “哐…哗啦啦…”一个被霓彩印成紫红色的环卫机器人,它正在一个几乎拦住街道入口的垃圾箱前忙碌。吾蘼每天这个时间路过这里,都会看到它辛勤的背影。

        过去几年,环卫机器人的损坏率居高不下,这曾让政府头疼不已。那时候每次吾蘼遇到它们,总会看到外壳上那几个清晰的鞋底印,和几串吊挂在它头顶的黏稠的痰液。

        当然现在不会有了,因为这些常在阴暗街道转悠的人们,已经很少出门了。

        “希望我没有吓到你,女士。”那个机器人转过身对着走来的吾蘼说道。

      “没有,继续工作吧。”吾蘼继续望着前方行走,并未停下脚步。

      “嗯,今夜有雨,请关注天气变化。星空科技祝您生活……”环卫机器人在她身后自顾自说着。

        吾蘼仿佛整个人被闪电击中一般,全身的动作一下子凝固住了。她的漂亮的刘海低垂着,此时看来有些凌乱。

        时间仿佛静止。

        过了一会,吾蘼松开已经咬出血痕的下嘴唇,一股血腥味在她的嘴里弥漫开来。

        她迈开僵硬的步子,继续向前走去。

       

     

      “叮叮——”门后挂着的一串铃铛抖动起来,厚重的玻璃门在吾蘼面前慢慢打开。

      这是吾蘼工作的地方,一家已经开了很久的咖啡馆。但其实他们也卖茶和果汁,只不过可能不那么新鲜。

      店里沿着墙壁,错落摆放着几张棕红色的桌椅,吾蘼很喜欢它们,喜欢那种抚摸时光滑的质地,敲击时沉闷的声响,细嗅它让人安心的木质香。这些可爱的桌椅,吾蘼不知它们是何时进入这家咖啡店的。老板离开时曾叮嘱过她不要用玻璃桌换掉它们,好好对待它们就可以用很久。每一张桌子上都散落了几片玫瑰花瓣,边上是一个黑瓷瓶插着一朵凋谢的玫瑰,花瓣就来自那里。

        吾蘼一直没有去更换花朵,一来是因为鲜花是这座城市里很稀缺的东西,除了这里的六个黑瓷瓶,没东西会选择不使用更鲜艳更柔软,花期可控并且不用侍弄的人造玫瑰,反而去插上注定凋零的新鲜玫瑰。二来吾蘼喜欢凋零的东西,在这个时代,它们是时间老人唯一可以立足的地方了。

        吾蘼深吸一口气,让咖啡的香气充斥着整个肺。她感觉到肺部变成了半透明的深棕色,口中的血腥气好像也被遮盖住了。   

        桌子边已经三三两两坐着一些客人了,当吾蘼走进来并没有引起他们多少注意。他们只是面带着完美的微笑,随意而不失高雅地坐着,欣赏着自己眼前人的优美谈吐。

      “哒、哒……”鞋子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也很好听呢。

        避开正优雅起身离开的客人,绕过正在给客人端送咖啡的智能服务生。吾蘼走到制作台前,一个正在给咖啡加奶泡的服务生注意到她的到来。

      “今天客人很多哦,比昨天的客流量增长了百分之六。咖啡豆快要用完了,本周可能需要购……”它以一种温柔甜美的女性声音对吾蘼说到。

      它一边说,一边手中稳稳地操作着。吾蘼不禁又想起,以前老板在某个机器人面前一步步演示如何使用咖啡机制作一杯咖啡的情景,以及这些服务生是如何“啪!”一声,把咖啡机的金属把手扭断。

      当时市场上其实有更先进的制作饮料的设备。但上了年纪的人可能更喜欢追求仪式感,老板无法接受一键制作的草率。当然追求仪式感是需要成本的,那就是收益会低于其它咖啡店。

        吾蘼曾经认为他们的咖啡店能够支撑到现在的原因是别具一格的室内设计。那后来她发现自己想错了,顾客们其实根本不在意那些。那些优雅的改造人,他们只是无意之中恰好走进一家在自己工作的大楼楼下的咖啡店而已。

        吾蘼用抹布象征性地擦了擦机器,其实早已经被擦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刚要再象征性地洗一下抹布,恰好一个服务生端着两个喝空了的咖啡杯过来。吾蘼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仔细端详着这个走来的机器。

        “我的脸上有沾到奇怪的东西吗?”它察觉到了吾蘼的关注。

        吾蘼说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只是觉得它的表情和以往不太相同。本来是一幅自然可人的笑容,现在看来却带着一丝冰冷,吾蘼甚至产生了退后半步的念头。

        “你的表情有点奇怪。”吾蘼说了出来。她也发现,今天店里所有的服务生都换了一副表情。

        “你能注意到我,我很开心,根据最新服务业数据统计,我们带着这样的表情,客人会更轻松地消费。”它用着几乎完美的语调说着。

        “但我觉得这会让人不舒服。”吾蘼将抹布叠好。

      这个服务生弯下腰轻轻地将雪白的咖啡杯放在制作台上,接着站直面朝吾蘼,恢复了之前的表情 ,那个曾经让吾蘼感到舒服的笑容。

      “殷勤会让人觉得有压力,冰冷能让他们感到真实。我理解你的怀疑,但你要相信数据,吾蘼小姐。”

      说完后,它又迅速地将嘴角抹平,减少眼角的弧度,继续使用原来的一套面孔。

      “呼——”吾蘼呼出一口气,她不太想说话了。

      “对了,今晚有雨,请留意天气变化,吾蘼小姐。”说完,这位带着一副欠揍表情的服务生用托盘端起三杯刚刚制作好的咖啡,向一桌客人走去。

      沉默……

      灵魂,仿佛瞬间被抽走了。

      吾蘼突然感到一阵极度的虚弱,双肩就像提线木偶被剪短了细绳,疲软地低垂下来。

        她突然迫切地希望雨水可以把这间小小的咖啡店,这座大楼,整座城市全部……全部冲走啊。

        吾蘼无比艰难地将那块叠好的紫红色抹布规整放在咖啡机边上。她拖着莫名疲惫的身子,走到制作台后面,打开一个被粉刷成白色的,隐藏在墙壁中的门,“吱——”轻轻的一声响。走进去,门在背后一点点关上。

        黑瓷瓶中凋零的玫瑰花,微微颤动了一下。

       

2.陇

        吾蘼也是无意间走入那家复古纪念品店,也许只是店里的配色和咖啡店一样。

     

        “喜欢这首歌啊?”

        说话者将正在一台灰黄色,旧到散发着落日般光辉的唱片点播机前满脸的陶醉,神飞天外的吾蘼拉回现实世界。

        “嗯……好听,我刚刚的样子是不是挺傻的。”痴相被人看去,吾蘼有些不知所措。

        有些人,只需要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可以让你为之着迷。陇,就是这样的男人。

        “哈哈哈,没有,很久没有看到有顾客被这首歌打动了。”陇摆摆手,咧嘴笑着。那笑容就像散发着槐木香的吉他轻扫c和弦,教见者如沐春风。

        “或者说,很久没有看到顾客被打动了。”陇言语中透露出一丝忧伤。

        银色的唱片晃晃悠悠转动着,传出的钢琴曲舒缓而清新,正是轮船上站着一位白衣少女正眺望远方,海风轻拂她的秀发和衣摆。

        吾蘼再次沉醉,她低声问道:“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一眼万年。”

        哦,雪夜的白桦林

        悠悠感伤

        明亮的你

        为何路过我的窗

        之后,吾蘼每天确认咖啡店的智能服务生没有罢工后,都会去这里,都会来找陇。他们将《一眼万年》听了无数遍,每次都在如痴如醉中度过一个个焦糖味的午后和烟草味的夜晚。店门外的人来人往,匆匆忙忙;霓虹闪烁,斑斓耀眼。仿佛全然与他们二人无关。

        哦,晴天的瓷娃娃

        轻轻摇荡

        明亮的你

        为何睡在月亮上

        “那张光碟,你怎么拿到的?”吾蘼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向前走。

        “一眼万年吗?”陇笑着问。

        “嗯,感觉很久远啊。”

        “额——是从一个客人那得来的,那个人怪怪的,不像是改造人。”陇的眼睛向上望着,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他们肩并着肩,从一盏盏惨白的灯下走过。看着对方的影子从身后钻到脚下,缩成一团墨色,然后又向前延伸出去,越来越远,越走越淡。在它近乎消失的时候,影子又突然重新出现在身后。

        “他进门就问有没有能播放光碟的机器,我就把那台唱片机给他用。我看他胡子头发很久没打理了,有点不放心,就带着他去弄那个唱片机。他就站在那里,听那首歌,我第一次听时也和你一样完全呆住了,它实在太美了。听了一遍,那个客人掉头就走了,我还没来得及叫住他,他已经走出门了。然后他再也没来过,那个光碟就一直在我这。”

        “一眼万年这名字是你自己起的啊?”吾蘼歪过头看着陇问道。

        陇羞涩地一笑,露出左边一颗尖尖的牙齿。“哈哈哈,是的,被你发现了。”

        “其实,名字起的挺好的。你有没有想过,会是什么人写了这首歌?”

        “唔,有想过,但实在想不出索性不想了。那你觉得呢?”

      吾蘼抿着下唇,望向天空中在彩色乌云背后若隐若现的月亮,沉吟半晌。

      “一个悲伤的少年。”吾蘼肯定地说。

     

      楼里的人越来越多,街道上越来越人迹罕至。吾蘼认为,他们可能是世界上最后一对恋人了。自己和陇仿佛是这个光怪陆离的时代的叛逆者,在人们要么执着追求改造后的肉身,要么沉醉于神经设备的幻境中时,陇牵着自己的手追寻最真实的感情。

        但她后来才知道,现实是多么的脆弱,而同样脆弱的还有陇掩藏在温暖笑容下的意志。

        纪念品店的客人越来越少,从刚开始的三三两两到最后一个也没有。由于囊中羞涩,坚决不碰速食食品的陇,也被迫开始往嘴里盲目地塞着干瘪的条条块块。

        陇的意志越来越消沉,在刚开始,有吾蘼的陪伴他还能苦笑几声,然后用抹布一件一件地擦是每一件藏品。到后来,抹布被胡乱地丢在角落,它们都开始渐渐地蒙上了一层的灰尘。

        陇不再听那首歌,有时放到一半也会关掉,转身离开。看着外面走过的一个个光鲜靓丽的改造人,他们健康、聪慧、富有。陇沉默不语,思考着。

        一个阴郁的傍晚,空中的云层呈现出青灰色。厚重的末日气氛,让人压抑的说不出话。

        吾蘼带着强烈的不安的预感,如往常一样,来到陇的店里。当看到店中昏暗得像无人的街道,陇连灯也没有开。吾蘼的预感,被验证了。

      吾蘼刚走进店里,就发现店中空空荡荡,每一个原本放得满满当当的架子,现在只有一块块未被灰尘抢占的空白证明这里曾经放过东西。 连唱片机也……

        “政府要改建这里,东西都处理掉了。”陇瘫坐着说到,吾蘼刚进门时还以为是墙角堆放的一堆脏衣服。

        吾蘼冲过去,想要抓起这堆衣服在阳光下面好好的抖一抖,抖掉上面所有堆积的灰尘和螨虫。但她刚走几步,当看到陇手中的U型盔时,吾蘼所有的动作都静止了。

        陇抱着神经头盔,慢慢地抚摸,就像他以前爱护每一件藏品一样。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我们所追寻的真实,在这个世界是不是已经不存在了。”陇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吾蘼默默地看着他。

        “爱,自由……但现实真的太狭小,太狭小。”陇深深地叹出一口气。“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穷人和富人。富人可以改造自己的身体,编辑自己的基因,他们世世代代都是精英占尽了资源。穷人呢?我们呢?迟早会沦为垃圾,像这些垃圾一样被处理掉!”陇说着,右手指向房间那些空空的架子。

        “我想过再去努力,真的想过,但是我找不到意义。我觉得所有的抵抗,无非是当潮水来临的时候,在沙地里刨一个坑,蜷缩在里面暂且偷生。”

        “我以为我们在一起,你会快乐,你会幸福。我们有爱,它…它终究只是……”吾蘼渐渐向陇走进,极力想说些什么。

        陇突然将U型盔举起,伸到吾蘼眼前,瞪着发红的双眼高声吼道:“你试过它吗!你知道是什么体验吗!?它只用了三秒就将我打败了!”

        吾蘼不知道的是,政府给陇安装了神经设备。陇自觉在其中徜徉了六个小时,然而事实上只过了三秒。在那个梦境里,陇对世界有了新的理解。

        吾蘼可以看见陇眼角的泪痕,他挣扎过,很努力地挣扎过。

        陇举起的手渐渐地,渐渐地,无力地放下了。“吾蘼,对不起……”

        她的泪水已经噙满眼眶,随时都要决堤而出。她嘶哑着,肺部抽动着,一字一顿说到:“你要…在里面…多…多久?”她还有一丝期待。

        “不知道。”

        泪水最终也没有流出来。

        吾蘼转身,推门,右脚刚要迈出。

        “今晚有雨,你……要注意。”这是陇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那晚并没有下雨,天空中的云堆积了一夜。

       

       

        吾蘼倚靠在门上,胸口,好像压着一块巨石,吾蘼努力的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空气中混合着纸张、木头、水泥、铁锈的气味迎面而来,眼前是一片黑暗。

      往里走,踩在满地的纸屑,小木块上,她感受着脚底略带弹性的触感,听着它们被挤压被摩擦时的沙沙作响。

      向前走两步,抬起左手,在左侧的墙壁稍微摸一下,摸到一个凸起,摁下去。

      “咔哒”一声,吾蘼头顶的灯亮了。

        顺着阶梯往上走,走到第二层,左侧是一扇窗户,白色的边框。内侧装上了铁质栏杆,栏杆锈得掉渣。

        吾蘼整理一下短裙的裙摆,坐在了她最熟悉的那一级台阶上,窗外高级的冷光蓝钻过栏杆,在她脸上打出很有层次的阴影。吾蘼把自己的手肘放在上面,撑着自己右侧的脸颊,望向窗外。这时她的整个脸颊都处于窗外幽光的映照下。

        从这里可以看到星空科技的大楼,因为过于高耸,以至于就算将脸贴在窗口的栏杆上,将鼻子挤出去,蹭了满脸铁屑,也只能看到大楼的腰身。

        整栋大楼笼罩在一层光晕之中,光晕时隐时现,仿佛这栋大楼是有生命的,正在呼吸,一亮一暗,一起一伏。渐渐的,所有观望者的呼吸频率都会被灯光闪动的节奏所同化。

        吾蘼侧着脸,枕在自己小臂上,瞳仁中的光晕忽明忽暗。慢慢地,她眼中的色彩开始交融,黯淡。终于,吾蘼闭上眼,入睡了。

        依稀的,吾蘼看见一条河流,水流声很响,奔腾不息。她在河边站着,突然“哗啦!”一声,一只灰白的手从水里伸出死死抓住吾蘼的脚踝,刚反应过来的她尖叫着用另一只脚去踢踹这只恶心的手。可是这只手仿佛长了吸盘一样,死死握住吾蘼的脚踝。湿手猛力一拽,不知河岸旁的草地为何突然变得像抹了油一般滑腻,吾蘼直接向后仰倒,背部重重地摔在河岸上。在坠落中吾蘼感觉到自己下半身传来刺骨凉意,应该已经被拽进激流之中。霎时间一阵强烈的昏睡感袭卷而来,即使处于极度惊恐中,吾蘼的双眼却无法抗拒地变得沉重,她努力想抗争,可是世界已经逐渐昏暗模糊起来。

        “哗啦哗啦——”窗外的雨声将吾蘼从梦中惊醒,她眨着眼睛,现实中的世界再次对焦。星空大楼已经隐藏在漫天的雨幕中了,只显露出淡淡一抹微光在闪动。

        腿部传来的阵阵凉意,将吾蘼的意识彻底拉回现实,她低头发现窗外飞溅进来的雨水已经将她的短裙淋湿了。

        吾蘼感觉这场雨,是两年前那场未下成的雨。

     

  3.“逆转时代,逆转我”

      “叮叮叮……”门后的铃铛热烈的欢迎来客,掩盖了店长态度的冰冷。

      吾蘼正背对着门口,看着智能服务生给咖啡机填装咖啡豆。有几颗豆子不愿乖乖进去,从豆流中逃离出来,弹跳到桌上,飞速旋转。

      吾蘼察觉到,从门进来的脚步声,在店里徘徊了一圈,最后停在了自己身后。

      吾蘼暗感纳闷,但眼前发生的一切不容她分散大脑带宽去思考。越来越多的咖啡豆从包装袋边沿漏出,竟然新汇聚成一股小小的豆流,只不过它流向桌子。豆儿欢快地弹跳,由于豆子质量不一样,跳的有远有近。最终散落地到处都是。

      “你好,一杯……”一声温柔的男音,就像轻扫木吉他的c和弦。

        这声音,吾蘼曾经日思夜想,彻夜难眠地追忆,也在梦中响起过无数遍。

        “你找位子坐下吧,要点什么,服务生会帮你下单。”吾蘼静静地说。

        此时的她,内心五味杂陈。

        惊喜,疑惑,愤怒,同情……

        但当这些情感混在一起在心底涌动着,最后化合出的竟然是漠然。

        背后没了声响,好像那里根本没有人,之前的声音只是幻觉。

        “我来给你送伞的,吾蘼。”

        吾蘼听到这句话,心里最后的砥柱碎裂崩塌了,化为齑粉。

        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来。两年来压抑的情感,就像昨夜的雨一样,彻底释放了。

        呜咽时,吾蘼感觉到,背后有两只温暖有力的大手,轻轻放在她上下抽动的肩膀上。

     

        吾蘼坐在店里最靠里的一张桌子边,陇坐在对面。

        两人静静望着对方,望着这幅自己曾经最为熟悉并且深爱着的面孔。

        吾蘼先打破了沉默,“两年前,你离开了,我每天依旧在这里消磨时间。”

        她用食指拨弄着咖啡杯的把手,让杯子在碟子上慢慢旋转着。

        “生活变得像是在潜水,一直憋着气,拼了命的想往上游却始终到不了水面。”

        陇好像和两年前比没有任何变化,乌黑的头发在额头和耳边卷曲垂下。

        “我那家店最后建成什么啦?”陇喝了一口茶水,微笑着问到。

        “不知道,我从来没去过,怕自己会难受。”吾蘼也低下头,苦苦地抿了一口咖啡。

        “我也很想念你,要不然我就不会存在。”

        “啊?”吾蘼对她的话有些不解。

        “对不起,我不是真正的陇。真正的陇还戴着U型盔,躺在神经舱里。”

        吾蘼愣了一会,短路的大脑在努力理解着眼前这个说自己不是自己的人的话。她很快反应过来。

        “你是代理替身?”

        “嗯,我在将纪念品店转卖给政府的时候和他们提了要求,制造了我。我告诉我,两年后如果还没有从梦境里醒来,我就会来找你。”

        吾蘼,有些无力,她瘫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这个和陇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她被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包围,虽然,她知道机器人替身技术早就成熟,这座城市绝大多数复杂且危险的工作往往都是专业人员的代理替身去完成。坐在自己对面的机器的脑中其实装载着陇所有的记忆和思想。如果他不承认自己是替身,那他就可以是陇。

        “找我做什么,一个要溺死在梦里的人,我能帮他什么?”吾蘼语气里夹杂着一丝轻佻。

        “帮我逆转时代,逆转我。”

        陇面色沉静地说出这句话。

        “哒哒哒……”脚步声在空空如也的幽蓝色的走廊里回荡。

        陇走在前面,吾蘼跟随着他的脚步,手中把玩着一张电子ID卡。卡片中的男子,头发很长并泛着油光有点杂乱,眼神涣散,意识有些飘忽不定的样子。真无法想像这张卡片,曾经的主人是星空科技的创始人之一。

        但一路上,从走进这栋大楼开始,就没有看到一个人类的身影。

        虽然这里是这座城市,这个世界的核心,星空科技大楼。

        十分钟前,吾蘼和陇站在大楼楼下,吾蘼仰望着在这广厦万千中鹤立鸡群般的存在,无数人痴痴沉醉于梦境的科技公司,凭借科技揽取政治权利和无数金钱的统治者,将自己的所爱牢牢掌控住甚至让其决然离开现实的掠夺者。

        “欢迎回来,木先生。”一声毫无起伏,略带冰冷的男音响起。吾蘼才将仰起的头颅放平,看到陇正对她招手,他手中正握着一张ID卡。

        也就是现在在吾蘼手里的这张。

       

        “你是不是应该稍微解释一下?”吾蘼略带疑惑,饶有兴趣地问着。

        “的确之前对你有所隐瞒,是因为当时我觉得可能这不那么重要。”陇回过头,苦笑着说道。

        他指了指吾蘼手中的卡片,“这个人就是当初给我唱片的人。他把光碟交给我之后,过了一个星期又再次出现。”

        吾蘼一愣,感到有点惊奇。

        陇微微点了一下头,肯定了他刚才说的话,接言道:“他创立星空的目的是想将所有的美好与幸福带给受苦的人们。人们通过神经设备,可以在梦境里完成现实中无法做到的事情。而后来他和股东之间意见产生了分歧,其他创始人也开始向他发难,他被孤立了。星空开始向着他所不喜欢的方向生长。他便脱离了管理层,不再参与任何事务,而创始人的身份可以让他自由出入星空科技的每一个角落。”

        “那他为什么要找你?”吾蘼依旧很不解。

        “惭愧……他觉得惭愧。他觉得星空走上了错误的道路,和政府联合成为了控制社会的手段。星空创造出的梦境不再是充满爱与自由的天堂,反而成了让人醉生梦死的囚牢,成了社会的垃圾站。于是,他给了我这个。”说着,陇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类似于U盘的东西,它在陇的掌心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光辉。

        吾蘼觉得他有点答非所问,但此时她的大脑由于收到了大量信息的冲击,现在已无法也不想去想那么多。

       

        说话间,两人来到走廊的尽头,站在一扇巨大的银白色合金门前面。门有两人高,被打磨得异常光滑,并萦绕着一层银色的光晕。门边的墙壁上,有一个感应装置,看起来应该是用于身份验证的。

        吾蘼把手中的ID卡递给陇,陇接过去,将卡放在感应器上。

        “如您要求,已经为您跳过视网膜识别,身份验证通过,欢迎回来,木先生。”之前在楼外听到的那个声音,此时再次在吾蘼身边响起。只是有了空荡荡走廊的回声渲染,声音变得有一些空灵。

        银白色的门开始渐渐打开,陇回过头来望着吾蘼,再次露出他标志性的暖阳般的笑容。           

      “世界之壮观,尽在于此。”

     

      当穿过门的那一刻,吾蘼被深深地震撼到了。她第一次,为人类创造时展现出神的力量所折服。

        星空大楼的内部,几乎被掏空。像一根通天的巨大管道,内壁上乘载着的是成千上万个舱室。这些舱室围成一圈又一圈,盘旋而上,直至顶端。每个小室都连接着一条类似于光缆的传输线,可以看到如水流般的蓝色脉冲,从顶端传输到每一间舱室里。并从都透出一丝星光似的白色光亮,最下面的几层尚清晰可见,愈往上就逐渐模糊,汇聚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光斑。整个大楼的内部和外面一样,通透着忽明忽暗的蓝白色光芒,仿佛是在呼吸,新陈代谢。而那些传输线仿佛是血管,连接着这里成千上万个胚胎。

        吾蘼开始对“生命”这个词的含义,感到有些模糊。

        “陇在上面,你跟我来。”

        吾蘼这才从震惊之中反应过来,跟随着陇,走进边上的一间透明轻盈如肥皂泡似的升降梯。

        陇和吾蘼走进去后,一扇如蝉翼的门轻轻关上了,视觉上看起来就像是空间微微扭曲了一下。

        陇在操作台上,输入了一串代码。

        “尊敬的木先生,马上为您对接——陇。”严肃冰冷的声音,在不大的空间里响起。

        “那个人带陇来过一次,所以我知道这里。你所看到的,这里无数的舱室,里面装着的都是星空的终身用户。”

        升降梯开始逐渐向上加速,吾蘼走到边缘,看着自己和一圈层的舱室从仰视,变成平视最后完全踩在脚下,从它们边上掠过时可以看见正在舱床里躺着的由幽暗的蓝光映照下的躯体。

      很快,他们已经攀升到200米的高度。

      “你知道我们人类对这个世界的感官都源于大脑通过感知器官接收到的电信号。星空科技可以通过神经设备连接的U型盔跳过手脚双眼或其他的感知器官,直接对人脑进行刺激。”

        “那会怎么样?”吾蘼头也不回地问着,出神看着透明膜外,她呼出的气体已经在上面形成了一小片水汽。

        “就在你脑中创造出一个世界啊,就像做梦一样,只是这个梦境会比现实里的感觉还要真实。”陇手指在光滑的操作台上来回划动,感受着冰凉的金属质感。

        “对了,我们一路走进来,为什么这栋大楼里……嗯…”

        “一个人也没有?”陇说出了吾蘼的疑惑。

        “对,甚至连……改造人也没有。”

        “哈哈,因为没有必要,当这个梦境系统建成之后就不再需要人来管理了。强大的中央控制脑会给每一个舱室设计分配相应的梦境,直到里面的生命体死亡……”说这话时,陇抬起眉毛,向上看着。

        “诺,那里,等会我们也要去的地方。”

        此时,升降梯已经将他们带到大楼的三分之二的高度。

        吾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也向上望去。依稀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散发着蓝白光芒的球体。此刻在这恢弘的建筑,它就像是一颗恒星普照着这里每一个沉睡着的生命,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世界美好而光明,满是阳光和风的世界。

        “木先生的杰作……”吾蘼低声说着。

        升降梯到达一个高度停了下来,好像是换了一个轨道。它开始贴着边缘飞速运动,一格格幽谧的空间从吾蘼的眼前掠过。

        很快,升降梯又停了下来。

        如蝉翼的门再次打开,连同一起慢慢开启的还有,正对着的舱室的密封门。

        陇走出了升降梯,并示意吾蘼一起过来。于是她也离开了透明的薄壳,踏上了这间小舱室的地面。

        向前几步,就透过舱床上的玻璃窗口看到了那张极其熟悉的脸沉浸在时隐时现的淡蓝色光芒中。躺在里面的陇戴着U型盔,紧闭着双眼,脸上已经布满胡茬,像一具棺材里的尸体。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准确的说是一个机器一个人,一个站在外面一个躺在里面。构成了一副奇妙的画面。

        吾蘼走过去,将脸贴在玻璃盖上,她呼出的热气让陇的脸变得模糊。

        透过盖子,吾蘼隐约看到陇手中好像拿着什么东西,有着金属质感,会反光的表面。吾蘼稍微分辨了一会儿,陡然发现原是那一张光碟唱片。他把一切藏品都处理掉,唯独留下了这一张唱片,放在了胸口上。

        舱床边伸出一根细长的金属支架,支架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屏幕。屏幕上正在播放着什么,吾蘼凑近了看。画面的右下角伸出一只手,那是男人的手,和手相牵着的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这个女子看着很眼熟,有一种异样的眼熟,等反应过来吾蘼发现了那就是自己!

        “这就是陇的梦吗?”吾蘼转头看向旁边的陇,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神情。

        “是。”

        画面里,是一片清新的草地,周围开满玫瑰,每一只都鲜丽芬芳,完全不像是咖啡店里那几只凋零干枯的玫瑰。能依稀看到,远方是一片浩瀚的大海,深邃的蓝色如宝石一般。周围也没有被高楼大厦包裹,没有冰冷的灰白墙面,没有优雅交谈的改造人。只有阳光、云彩、海洋和年轻的吾蘼与陇。

        一滴清亮的眼泪,滴在舱盖上。

        吾蘼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她慢慢跪倒在地上。两年前吾蘼压抑住了的情感,在此刻顺着眼眶中涌出的泪水一泻而下。

        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

        明明在一起很开心,不是吗?

        孤独的时候你让我该怎么度过?

        你是不是有病?

        我明明就在你身边啊?

        “你这个混蛋!!”吾蘼用右拳猛的砸向这包裹着陇身体的舱床,泣不成声。

        “陇之所以创造了我,就是希望你能帮他逃离出来,回到你身边。”陇的替身说着。“他害怕自己会永远沉浸在里面,直到死亡也无法再见到你。”

        吾蘼抬起哭红的双眼,看向他。此时他的手中又出现了那个U盘状的小物件。

        “这能让他出来?”吾蘼无力地站起身,沙哑着问到。

        “这里面是一个协议取消脚本,木和我说其实就是个自毁程序,每一个创始人手中都有一个。只要把它插上中央控制脑,就可以生效。”

        “带我去。”吾蘼觉得自己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决。

        肥皂泡升降梯再次飞速上升,吾蘼看着那个正飞速远离自己,变得越来越渺小的陇的舱室,擦去了最后一丝泪水。

        背叛也好,爱也好,真实也好,虚假也好。当人的情感遭到如此,蹂躏想法反而会变得简单。

        很快,肥皂泡慢慢地静止了。

        “您已到达核心控制去,请注意脚下安全,请勿随意触碰各类设备。”不知是不是吾蘼知道自己的计划而产生的心理作用。她感觉此时传出来的机器人说话的语气依然严肃冷酷且威严,但已然夹杂着一丝危机感。

        走上长长的走道,向下望去有如万丈深渊而,和从底下向上看的感觉相反,底部此时已经由于过于遥远变得模糊,只可看见忽明忽暗的光斑。吾蘼也无法分辨陇是在哪一层了。即使处于万丈高楼的顶端,内心却没有一丝的慌了。

        替身陇走在两人宽的过道,步伐轻快,仿佛是在跳跃。

        两人很快便来到了那颗巨大的中央控制脑下方,之前吾蘼第一次看,相隔距离有些遥远,而此刻这个如此巨大的光球就以这样的姿态展现在自己的眼前。它发出的光并不耀眼,甚至展现出波纹状的光纹,犹如清透灵动的水面,仿佛里面装着的是一片发光的海洋。

        毁灭永远比创造简单一百倍,吾蘼脑中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搞定了!最后一步,交给你吧。”陇相当兴奋,此刻不仅是他和吾蘼命运的转折点,也是这个时代命运的转折点。

        吾蘼,忙从迷幻中醒来,向那个控制台走去。这时她看到控制台伸出的两根粗状的电缆,连接着这个电子脑。

        “砰砰,砰砰……”

      心房在激烈鼓动,吾蘼感觉到了。她的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竟有了一种窒息感。

        吾蘼眼前的屏幕上,光标停留在一段刚刚输入的字符的末尾,木讷地闪动着,毫无起伏,毫无情感。吾蘼突然发现,屏幕上光标闪动的节奏和星空大楼灯光的跳动频率是一样的。

        扭转时代的机会近在眼前,吾蘼没想到,到了最后的时刻自己居然迟疑了。

      一只手轻柔地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是他。

      “按下去吧,就像关掉一台烤面包机,哈哈哈。”

      陇咧开嘴笑着,这个男人的笑容之明媚就像三月的暖阳,会让人暂时忘记,这个世界其实早就没有春天了。

      呵,究竟什么才能让你的笑冷下去呢,吾蘼想着。

      “啪——”吾蘼的食指按在了回车键上。

      吾蘼的嘴角扬起了前所未有的幸福的笑容,爱,失而复得,就像凋零的玫瑰,遇水重生。

      “呼,哈哈哈,真不容易。”

      一个男子推开了连接着舱床的屏幕,可以看到画面中右下角伸出一只女性雪白细腻的手,按在了一个键盘的回车键上。

      这名男子,长长呼出一口气,绷直身子,把手努力向上伸着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他俯下身,透过两个巴掌大的玻璃盖注视着,里面一幅年轻美丽的女子面容。

      “吾蘼嘛,真是好名字。”

      念叨完,他晃悠着走出舱室外。

      一个肥皂泡一样的升降梯,将他慢慢送到地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曾经说过,坚决不许星空的员领导层干涉用户的梦境。”一个毫无波澜而冷漠的机器人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哈哈,我是说过,但我不是也反复强调过,我们服务的宗旨是什么嘛。”

      “嗯,实现所有人的梦想。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现在我觉得你实现了,陇。”

      “嘿嘿,是嘛。”男子咧嘴一笑,他的笑容有如春日的暖阳,可以让人短暂的忘记这个世界其实,早就没有春天了。

      “不,还差得远呢。”

      这个男子刚刚走出来的舱室里,在舱床的玻璃盖上,放着一朵玫瑰。

        只不过是已经枯萎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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