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托尔斯泰全集,全部翻译是由已故的著名翻译家草婴先生一力承担的。他的翻译是直接来自托翁的俄文版本,当时担任这套全集的编辑曹元勇说:“世界上到目前为止,把托尔斯泰所有的小说从俄语翻译成另外一个语言的,一个人也没有,除了草婴,他是独一无二的。”
草婴先生的版本更为独特的地方是他的翻译水准,读草婴翻译的托尔斯泰,就像冯骥才讲的,你放佛就在读托尔斯泰原文一样,你忘了这是翻译,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也是其他翻译者无法企及的地方。
这样的成就源于草婴先生独特的翻译六步骤:确定选择,认真感受,逐字翻译,反复校对,对比译本,最终校样。每一个环节都是在参透原作的奥秘,深入了奥秘,往往创造奇迹。
比如,翻译《战争与和平》,草婴先生针对其中的559个人物,做了559张小卡片,将每个人的姓名、身份、性格特点写在上面,直到真正进入小说中的世界,才开始动笔。翻译《安娜·卡列尼娜》也是把人物的情感、性格、语言,每一个细枝末节都完全体验一番才开始动笔。这只是草婴先生六个步骤的其中之一“认真感受”这个环节要做的工作。
“对比译本”是指离开原文,从中文角度审阅,朗读,以努力做到流畅易读,草婴先生翻译过肖洛霍夫的《一个人的遭遇》,老朋友孙道临曾为他全部朗读一遍,以确定和调整语言转换之后的差异。
这样下来,你就知道草婴先生的翻译何其认真,何其艰苦。他曾经说:“托翁写作《战争与和平》时,前后用了六年的时间,修改了七遍。译者怎么也得读上十遍二十遍吧?”草婴先生译这部四卷本,也用去了整整六年。这样的翻译家,在作品上投入的精力和付出的心血,其实已跟作者无异,所以曹元勇先生在译作完成后坚持要像作家一样为草婴先生支付了版税。中国的版税也不会太高,但草婴先生当时很高兴,因为在此之前他的很多译作都只是按千字计酬,这个费用是很低的,也是让人感到很悲哀的事。
我手里有一套《战争与和平》,正是上海文艺出版社草婴先生的翻译版。四卷定价68元,字数109万字,就算读得再慢,一个月的时间也已是绰绰有余。作为读者,我们真的是用极为低廉的成本享受两个卓越甚至伟大的生命,用掉各自六年的生命凝结而成的文学作品。
这几年,出版了很多关于茨维塔耶娃的著作。对于茨维塔耶娃,大家或多或少地都知道一些,她被公认为俄罗斯20世纪最有才华的诗人。四十九岁的一生,留下了一千多首抒情诗,18部长诗,11部诗剧,还有大量的笔记、散文、小说、评论、翻译、回忆录,更有数不胜数的书信。对她一生总结最全面、最详细的当是《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生活与创作》,作者是一位非凡的女性:安娜·萨基扬茨。
早在1960年,还在茨维塔耶娃备受冷落的时候,萨基扬茨努力争取,出版了女诗人去世后得以重返文坛的第一本诗集,这成为她终生研究茨维塔耶娃的起点。此后又主持编辑了诗人的两卷集、七卷集、十卷集、生平纪念册。为了撰写这部带有总结性的诗人传记,萨基扬茨用去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采访亲友,广泛收集资料,加以甄别,甚至还到国外进行考察,每当出现新的文献和资料时,她都会不断地对自己的著作进行补充和修订。为了让她的“女主人公”说活,用生动的语言讲述真实的经历,萨基扬茨用了时间顺序,力求精确到月,有时甚至是逐日逐天地对“主人公”的日常生活和创作进行全景式的描述。在传记的最后一部分,附录的参考文献、人名索引、作品索引、评论索引、演讲索引等各类资料将近100多页。
萨基扬茨说:“茨维塔耶娃是一座浩瀚的宇宙,永远有待人们去认识,但永远也难以彻底了解。”她2002年去世,从1960年算起,她后半生的40年光阴都给了茨维塔耶娃。茨维塔耶娃一生短暂,曲折坎坷,但地下有知,当感无限欣慰,她的传奇一生和诗歌作品因萨基扬茨焕发出被理解、被懂得的别样光芒。
读这样的传记,它的深度和厚度,是让读者感到敬畏的。在这个过程中,创作缘于本能的创造欲,作者本人会渐渐隐去,越来越不考虑个人的利害得失,只以作品为中心。读书的不劳而获,是你轻易地享受了创作者的孜孜以求和呕心沥血。
哲学家任继愈先生有一幅对联:“为学须入地狱,浩歌冲破云天。”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朗,一是说做学问很苦,如下地狱,需要的献身精神,否则根本不能承受,像泰戈尔的诗句“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二是说,虽然是地狱般的学问之旅,可这番拼却性命、神魂与共自有外人无法理解的乐趣,也是一种享受。曾有记者采访音乐家傅聪何以能每天坚持苦修者的练琴强度,他答道:“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相比于音乐、美术的艺术世界,文学的进入门槛是最低的。只要认字,都可以一脚踏入以窥其奥。但也仅仅是允许入门,文字的世界同样难以深入,可一旦深入也同样难以脱开。作为普通读者,我们可以很轻松、很方便地去读,却不代表能读懂能读通,也许仍会像过眼云烟一般,看过多少又丢掉多少,朱新建老师说过:“看懂这个事情,是要有一个福缘的。”朱老师搞绘画创作的,他还说:“审美是一种快感,但是一种比较复杂的、需要经验维持、需要学习的快感。所以我觉得像中国画这样的东西,永远只是少数人能读懂,少数人能玩的东西。至于有多少人能读懂它,只好随缘。”
算起来也是很绝望的事,前世做的好事不够多,这辈子想看懂点书画文学都不行。但还好,就算达不到审美的高要求,我们依然可以快乐地选择读书。福楼拜说:“阅读是为了活着。”去读点书吧,了解这个世界的文明和智慧,启迪微弱而贫瘠的心智,扩充短暂而有限的一生。它不是一件复杂的事儿,也不是多么难办的事儿,但点点滴滴的努力和进取都将是你活过的一种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