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往事之音尘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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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的申城,处于举国风云变幻的中心。北方军阀顾衡云与韩靳势同水火,南方皖系孙殿英、川系王贵祥蠢蠢欲动,两方力量势均力敌。一时间,处于南北方势力交错中心的申城,成为各方势力明争暗斗的中心。

是年,顾系长子顾英东从德国学成归来。

仲春之际,东海海风已经含着暖意,清风拂过海面,卷起层层浪花。

晴朗蔚蓝的天空映着宽广无垠的海面,碧海茫茫,水天一色。

一艘豪华无匹的白色巨轮“亚洲皇后号”正乘风破浪,桅杆上一面德意志三色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整艘船犹如一只巨大的海鲸,悄然的划过海面。

顾英东缓步走上船头甲板,海风裹挟着水汽迎面而来,铮然扯动他的大衣。

他知道,只要一踏上申城的土地,平静的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

他的脑中闪过四年前只身前往德国时车水马龙的申城——

那日的天气也如今天,晴朗的出奇,碧色的天空宛若宛若一块巨大的蓝色宝石,而他的身后是众多依依不舍与家人告别的游子。

英东,记住,顾家的子孙,势必要轰轰烈烈。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而那时的他也满是信心和骄傲,只迫不及待想要学成归来,要在这乱世中大显身手。

“申城,我回来啦。”

忽而一阵清亮而欢快的声音隐隐传来,引起了他注意。顾英东偏头一看——

不远处的甲板上,一个身着白裙的姑娘正冲着茫茫的海面呼喊,海风吹乱了长长的头发也不顾及,笑的分外灿烂。

顾英东忽然有些羡慕,从小被父亲灌输了太多的家族和责任,让他时时刻刻如履薄冰,这样的笑容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从荷兰港到申城,数月的旅程,在缺乏娱乐的年代,无疑是难以煎熬的,虽然头等舱经常会举办一些酒会,以供上层人士聊以消遣,但是多了,却总让顾英东感到厌倦。

晚会结束之后,顾英东出了船舱透气,只一站,就差不多到了半夜。

夜风已经渐渐清冷起来,顾英东不由自主的裹紧了大衣,向房间走去。

路过大厅的时候,突然一阵悦耳剔透的钢琴声音传来,让他止住了脚步。

是肖邦的夜曲。他灵敏的耳朵告诉他。

德国是一个酷爱钢琴的国家,尽管它是肖邦祖国的死敌,但是这并不影响当地人们对于肖邦的热爱。因此,在德国期间,顾英东也时常可以许多钢琴家对于肖邦的演绎。

然而,他从没听过这种手法的演绎。

弹奏者似乎把夜曲固有的甜美和轻柔弱化了,表达轻捷音符的触键微微拉长,使整首曲子更添悠扬。然而原本稍缓的速度巧妙的加快,使得曲子充溢着愉悦。曲子的下半段氤氲着些许缠绵情思,然而这份缠绵不浓不浅,颇显清丽。弹奏者的别致心思是这首夜曲有了一种肖邦原曲不及的情致。

顾英东有些讶异,不禁好奇这位别具匠心的演绎者。

海上之月明朗而清晰,月色轻柔,透过暖色的布帘,犹如水银泻了一地。远方传来海浪的声音,和着水晶般的琴音,仿佛夜的低吟。

一位身着白裙的长发姑娘披着月光,在空无一人的大厅内,闭着双眼,安静的演奏着夜曲,温暖而昏暗的灯光映上她微闭的眼睛。满屋的乐谱和乐器似乎都沉浸在美妙的琴声中,默然不语。

顾英东一进门就看到这样的画面。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每当想起当年初见,念及后来种种,顾英东总会感慨,假如那晚没有一时兴起,故事的结局又会不会有所不同。

顾英东站了很久,听那位姑娘从肖邦弹到舒曼,从李斯特弹到贝多芬,从蝴蝶弹到悲怆,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忽然船体剧烈一震,顾英东身旁桌上的一只玻璃杯掉了下来。

谁?

琴音戛然而止,船体在此时也恢复了平稳。

顾英东闻言,只得从暗影中走出来。浅浅一礼,道:“小姐琴音堪比天籁,一时入迷,还望见谅。”

那姑娘也不见怪,反而微微一笑道:“看来晚上睡不着的不止我,不过听你说的头头是道,想必也很懂琴,不如我们斗斗琴?”

她举止大方,并不扭捏,初次见面,竟然就邀起斗琴来。

顾英东闻言有些惊奇,下意识问:“你不怕?”

“怕?大家都是留洋归来,难道先生还认为女子都是那般小家子气么?”那姑娘甚是爽朗,满不在乎的说着,手指还挑衅似的轻轻划过琴键,流泻出清丽的音色。

顾英东心下一动,刚想回应,忽然船体再度震动起来,而且震动幅度越来越大,几乎让人站不住。顾英东扶墙稳住脚步,刚想赶紧离开满是重物的大厅,一回头却见那姑娘用手指紧紧抓住钢琴的边缘,身体微微颤抖着。

顾英东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主,从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然而突然念及刚刚的夜曲,心下犹豫片刻,便朝着钢琴的方向伸出一只手。

海上向来风云变幻,前一刻还是晴朗天空,此刻却是乌云密布,风起云涌。

狂风裹挟着骤雨呼呼的涌入半开的舷窗,扑进金色的大厅。一时间,厅内支架翻飞,乐谱狂舞,桌椅乒乓,唯有钢琴固定在舱板上,纹丝不动。

“把手给我。”

那姑娘听到这句话,手指慢慢松开钢琴,伸向顾英东。

窗外风雨依旧肆虐。

整条船上的人乱作一团,船长紧急命令所有人回到房间,以免受伤。

顾英东失去了刚刚离开大厅的先机,船体震动越发剧烈。估计了一下风向和船体震动的方向,顾英东拉着那姑娘的手,缩着身子移动到钢琴的另一侧。那侧离杂乱的乐谱架有些距离,按照东风的方向,这北侧应该是相对安全的。果然如他所料,北侧是波及最小的一侧。

顾英东和那位姑娘缩在北侧角落里,看着面前的桌椅摇摇晃晃,四处翻动,像是谁家顽皮的孩子,把这大厅搞得一片狼藉。

“你坐过很多次船么,这样懂?”平静下来的姑娘恢复了神气,问道。

“这是第二次。”

“那你很厉害啊,这样镇定,虽然比不上哥哥,但是也算厉害的。”

“你哥哥?”

那姑娘听他这样问,忽然神秘的一笑道:“保密。”

顾英东自然知道有的东西确实不便多问,于是不再出声。

见顾英东不说话,那姑娘还以为他生气了,忙说:“不过你可以叫我清澄。你呢?”

顾英东顿了片刻,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钢琴上,道:“我姓肖,肖东。”

狂风等到凌晨才渐渐平息。

晨光熹微,申城码头的轮廓在朝霞里若隐若现。

清澄在暖暖的阳光中醒来,目光一转就看到舷窗外申城的轮廓,心下克制不住喜悦,惊呼道:“肖东,你快过来看,申城!到家啦!”

顾英东缓缓站起身,看着披着自己深色大衣的女孩欢天喜地跑向船舱外的样子,不由的微微一笑。

很多年以后,顾英东常常想,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多好。彼时,他没有家国,而她还一派天真,两个人的距离是那么近,那么近。

船渐渐靠岸,申城的轮廓在晨曦中越发明朗,码头上隐约可见一片繁忙的景象。

随着水手嘹亮一声:“上岸喽”,船上的人们蜂拥而下,奔向早已等待的亲人,相拥而泣。

“清澄,我先下去了,我爸都等急了,你快点。”好友江林提着行李在前面催促道。

“好啦,我要送给哥哥的手表不知道哪里去了,那是一定要找到的,你先去嘛。”

清澄边应着好友,边焦急的在铺位上寻找,正在发愁之际,忽然看见床脚亮光一闪,再仔细一看,居然是自己要送给哥哥的银色手表。

清澄迅速捞起手表,提上行李,赶忙打开舱门往外走。忽然听到走廊内几声枪响,来不及反应,一个高大的阴影就压了下来,她刚想开口尖叫,那人却迅速的捂住她的嘴,身体一转,把清澄带进了门里,顺手关上了门。

所有的动作发生在瞬息之间,清澄根本来不及反应,等她定睛一看,可不就是昨日偷听她弹琴的那个人?于是心下一安,便不再挣扎。而顾英东见是昨晚弹琴的姑娘,就松开了手,用眼神示意门口,清澄立即心领神会,屏住呼吸。

走廊里,隐约传来几声咒骂——

“大哥,让那小子溜了,怎么办?”

“呸,甭管了,现在找不到,依那小子的本事。咱这差事肯定是办不成了,但这差事本就是替孙老鬼办,那么用心做什么?”

“大哥,万一老大怪罪下来可怎么办?”

“我探过老大口风,老大也不愿意给那姓孙的当枪使,况且这申城都是海天帮的地盘,孙老鬼也是奸诈,知道海天帮不肯帮,就来使唤咱。”

“那大哥下一步——”

两人的声音在走廊里越行越远。

清澄睁大了扑楞楞的眼睛,指了指门口,轻声问:“他们是来杀你的?”

顾英东脸色一沉,却没有回答清澄的问题。正待起身离开,却听见走廊里又传来声响,在里落针可闻的走廊里十分骇人。

那两个人并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在走廊中听的人发瘆。不过隐约可以听见他们似乎在挨个儿的打开房间的门,声音在慢慢的靠近清澄这一间。

正当千钧一发之际,清澄突然挣脱顾英东的禁锢,冲上前一步,抢先打开房间门,门口的几个人心下一惊,来不及反应,反应刚要举枪,为首的人却发现自己腰间一凉,一个听起来冷冰冰却甚是好听的声音喝道:“都给我走开!”

原本只是尽力一试,赌自己有没有猜准那个为首的领头,没想到还真准了,清澄不禁有些得意。

眼见首领被抓,另外几个霎时群龙无首。

“小的几个无意冒犯小姐,还请小姐饶命啊。”

“你在我家的地盘上嚣张这么久,竟然不知道我是谁吗?”

“难道你是海天帮的二小姐?小的几个有眼无珠,还请小姐饶命。”几个人脸色一变,面面相觑。

说时迟那时快,和被清澄抓住领头人正准备趁清澄松懈之机,欲反手一击。清澄未及防备,险些中计。

这时,忽然几声交错的枪响,为首领头人转瞬中弹而死,另外几个分别捂住手腕,倒在地上呻吟不止。

清澄闻声一惊,一转头看见来人,立时眉开眼笑,冲上去亲昵的拉住来人的手臂,说:“哥哥,你怎么来啦,也不让我多玩会。”

“多玩会?小命差点被你玩没了,好不好?”

“这不是小意思么,我又不是没遇到过?”清澄努努嘴,很不服气。

“你呀,只有父亲管得住!”

“好枪法!”

兄妹俩正叙旧,听到顾英东的声音都转过头来,就见那领头中了两枪,一枪在眉心,一枪在胸口,伤口看起来颇为狰狞。

“阁下那么远的距离,却能够正中眉心,一枪毙命,果然好枪法!”

青年听到顾英东的话,也颇感兴趣的回道:“虽然距离近,但是阁下正中左心,着实不易。”

见两人颇有默契,旁边的清澄佯装生气道:“哥哥,你一说起枪的事情,就把妹妹给忘了呀!”

“怎么会?清澄,还不给哥哥介绍介绍?”

“他叫肖东,是我在船上认识的。”说着,清澄转向顾英东,笑容满满:“肖东,这就是我哥哥!”

顾英东礼貌的笑了一下,微微一礼,道:“多谢解围,来日定当报答,告辞。”说着,便大步流星的离开了走廊。

落在后面的清澄忽然想起什么,冲着顾英东的背影大喊:“别忘了,我们还要斗琴!”

顾英东没有回应,唇角却慢慢绽开微笑。

巨大的白色船帆被水手缓缓降下,海风挥动旗帜,在蔚蓝的天空中恰似猎鹰翱翔,一幅历史画卷正在申城上空静静展开,载着变幻的风云席卷他们未知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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