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不要失去希望。这太重要了。
你知道放一小撮盐能改变整盘菜的味道吧?
你的希望,就是那撮盐。
——Safety Match's Fireplace Chat
失眠让臧承吾意识到人是有灵魂的,而他的,距离自己是那么遥远。闭合眼睛,灵魂在房间的角落,沉默不语;睁开眼睛,灵魂在月球的表面,闲庭信步。灵魂是否也能意识到我这个人的存在呢,而非黑夜里的暗影那般,无法感知。
这是臧承吾昏睡前的最后一刹,他于凌晨四点半失去意识,在闹钟响铃的前一刻钟清醒过来;仿佛一个短暂的窒息,他的大脑,他的心脏,均遭受不同程度的刺激。臧承吾双手撑住床沿一动不动地坐着,妈妈已经在厨房做早餐了。他忍住尿意没有离开卧室,不愿让妈妈知道自己再一次失眠。
卧室外的动作很轻,连拖鞋的踢踏声都低之又低,忙碌的影子在门缝下左摇右晃。闹钟响铃,他等了好几秒才按下关闭的按钮,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大脑犹如一个焚烧的锅炉,时时刻刻处于崩溃爆炸的边缘。拉开窗帘,外面的世界像是一个同等比例的模型,天空、楼房、树木、街道,就连路上的行人都如此逼真。
白天,另一个白色的黑夜。
他想告诉妈妈不用打扫卫生,客厅的不用,阳台的也不用,现在需要的是洗脸刷牙。臧承吾把两杯热牛奶放在餐桌上,自有记忆以来,早晚的牛奶是永远都不会缺少的。他既不喜爱也不厌恶,就像对于米饭的态度,一个延续下去的饮食习惯。眼看妈妈心满意足地把牛奶喝完,臧承吾便也照样做了。
如果没有妈妈就好了,去学校的路途中,臧承吾时常会这样想,那我就可以毁灭自己的身体了;倘若人是神创造出来的就好了,就没有谁会伤心难过,收回馈赠的灵魂,那我也算是自由的了。
像一片枯黄的梧桐树叶随风翻滚,可臧承吾既没有真的翻滚,也不会真的被碾成碎渣。家门到校门是一条笔直的街道,需要经过三个十字路口,但对他来说,这就是一个通道,一个封闭的导管。
相比其它学校,第四中学小的可怜,两幢教学楼平行相望,外加一个褪色的塑胶操场便是全部了,学生宿舍与综合楼可以忽略。揉成团的试卷顺着楼梯蹦蹦跳跳往下掉,穿过走廊,臧承吾来到高三十一班。教室在楼梯口的拐角处,但他总是从教学楼另一端的楼梯上来,经过走廊的时间,仿佛是留给自己最后的心理准备。但又有什么是可以准备的呢,什么也没有。
开学快一周了,高三十一班的政治老师依然缺席,只有少部分人察觉到政治课被替换的事实。臧承吾的位置在走廊窗边,刚入坐,一个满脸红疹的学生就冲了进来。他从课桌抽屉里揪出英语书,几页几页接连不断地撕扯下来,像是在对付一只负隅顽抗的野兽,以消耗彼此的精力作为取胜手段。血丝充斥男生的眼球,
愤怒和绝望支配了的他身体,面目表情彻底失控。十几秒的过程,男生发泄完毕后就和刚进来那般离开,脸上的红疹仿佛即将喷发的火山。
当班主任邓泽华讲到有人退学时,课桌间不约而同地响起零碎的唏嘘,然而这种声音是一种羞辱;对老师、对学校、对教育,可他们并不明白,这种羞辱最终会落在自己头上。臧承吾麻木地翻开课本,回想那人,心里竟有丁点的羡慕。对了,他是臧承吾的同桌。
今天仿佛昨天的重播,眼前一幕又一幕的画面令臧承吾感觉困倦,他想睡觉。声音犹如沉入湖底的石头撞向耳膜,确实是发生了什么呀,可自己为什么感觉不到呢。上午,中午,下午,时间的进度条缓慢移动;眼睛看得见的画面和空气混合反应,变成透明的塑料薄膜一层又一层地裹住臧承吾的脸庞——呼吸,窒息,死亡。
死亡?开玩笑的。
“又走一个了。”何叶难过且认真地说,他和臧承吾是彼此仅有的朋友,“我们班还剩多少人?三十个?”
“还可以更少。”
“你说到明年高考我们班还剩多少人?”
“我不知道。”
“二十?二十五?不可能低于二十吧。”
“有什么区别呢。”
“有什么区别呢?”
“别让其他人看见你这样。”
“好。”
何叶是个草茎般软弱的男生,木讷而胆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第一次向臧承吾作介绍,说自己的智力和《阿甘正传》里的阿甘一样。臧承吾以为他在开玩笑,可当了几天同学后便清楚地知道何叶只是在陈述事实。别再这么说了,臧承吾难过地警告他。可何叶性格里却拥有与智力截然相反的一面,一个可以把任何烦恼都抛诸脑后的人,这可是连臧承吾都嫉妒的天赋。
讲台上老师唾沫横飞,声嘶力竭地维护并不存在的课堂纪律,学生却像低矮灌木里叽叽喳喳的啮齿动物,好一番热闹非凡的景象。但在臧承吾耳朵里全是嗡嗡嗡的杂音,迷迷糊糊抬起头,昏睡了大半节课依旧头昏脑涨。他无比冷漠地注视讲台上精疲力尽的老师,捏在指间的粉笔仿佛一根紧拽不放的救命稻草,若是断掉或许也好。
没有人想过去清理被纸屑包围的课桌,退学的人也没有带走任何一件和学校相关的东西。放学,人去楼空,所有堆书的课桌都是一样,看不出明天谁会再来,谁又不再出现。
“回来了?”
“回来了。”
“想要吃点什么吗?”
“不饿。”
“晚上你在外面吃的什么?”
“面条。你呢?”
“中午的剩菜。”
“嗯。”
“如果晚自习前的时间充足,可以回来吃。”
“好。”
“我再做点别的。”
“妈,喝牛奶吗?”
“现在?”
“快十点了,喝了睡得安稳些。”
“好。”
“我帮你拿。”
妈妈叫臧馨媛,下班之后唯一的消遣是蜷缩在沙发里看电视,那块屏幕是她精神监狱的窗口。守着妈妈喝完热牛奶,臧承吾回到卧室学习功课。一小时的作业量,他像台老化的机器一笔一字地完成,但全然不记得。仿似拇指轻抚眼皮,酥麻的感觉涌过疲惫的神经,臧承吾想方设法地要去抓住,可他也纵容了这一瞬间的流逝。睡与不睡又有何区别呢?醒与不醒又有何差异呢?
把身体拖上床,壁灯昏黄,是眼神的迷茫。夜已深,人未眠。前所未有的孤独仿佛从另一个空间传送过来,寻找它的宿主,一种共生关系。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是感觉痛苦呢,分明已经拥有陪伴了啊;倘若孤独就是陪伴,就不该有寂寞之感。
无数事件挤进臧承吾的思想,有画面,有对白,脑袋仿佛快速切换频道的电视机。睡觉,睡觉,快睡觉。暗示,苛责,哀求,至到大脑变得滚烫,一个锅炉。今晚又要焚烧什么啊!是哪一段记忆啊!天亮前可否燃烧殆尽啊!
臧承吾坐起来,在寂静的房间中渴求一份流淌的安宁。夜晚的黑宛如宇宙的暗,有光,便照亮光本身,与其它物质无关。我是否已在灵魂的瞳孔里,而它却没有看见我;无尽无边的黑暗,如何才能发现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