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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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关于人为什么会消失的问题,我还是没能弄懂,这一瞬间的想法也果真在后来变成了扑通一声溅起的水花,在无数次的清晨沾湿我的枕头。

“人为什么会消失呢?”

溪流的潺鸣声在阳光里显得清凉,像一根浸过冰的细绳从左耳穿到右耳,再从右耳穿回到左耳,中间打着绳结,每一个绳结上都附带着湿湿的温度。女人光着脚板蹲在一块旧石板上,我在另一块,较高一些的位置。女人抬起头来看我,双手还未停下,来回揉搓着盆里那一堆湿透的灰色布块,她在洗衣服。女人洗衣服的技巧笨拙,双手向下,手指抓住整团衣物来回揉搓,不时翻卷,在盆里炸出一阵噼里啪啦的水花,那场景就像是在油锅里炸猪耳朵。我说,你的样子像在炸猪耳朵。女人斜睨我一眼,说,吃货,明明更像在揉面团。面团也是吃的,我回了女人一句,接着从地上捡起一枚小石子,一把丢进下面的水潭,石子沉下,啵咚一声在碧绿的水面亲出一个小小的跳跃的椭圆形的吻。

我不想再接着问女人人为什么会消失的问题,说到底,这只是突然在我的脑海中冒出的一个想法,就像刚刚石子落水的刹那激起的那一朵小小水花,透明,短暂,悬空,难以琢磨。我的小脑瓜不喜欢思索这种艰深而无趣的问题,于是又捡了一枚小石子,放在手指间把玩起来,石子被水流打磨得圆溜光滑,仿佛一不留神就会变成泥鳅溜回水中。我说,陈希望的爷爷死了。说完这个“死”字,我便有一种不得不把石子丢出去的感觉,于是扭动手腕,松开手指,将其甩出。又一枚石子落水,扑通的声音显得幽深,但却没有惊起什么水花。我盯着水面,心里边空落落的,像有什么东西缺失,接着便觉得有点失望。我缩回手,托着腮帮看女人洗衣服。他不是半年前就死了吗,你还提他作甚?女人头也不抬,说。怎么是我提的他呢?明明是这个半年前死掉的人突然就在我的脑海中浮现的,我又怎么会对一个死去的皱皱巴巴的老人感兴趣呢。女人显然不会聊天,更不懂我的心思,她的回答也只是加重了我丢石子后的失望感而已,而这失望感又渐渐转变为一种莫名的烦躁,让我不安起来。

炸你的猪耳朵吧,我要回去了。说完,我一股脑从地上站起,拍一拍并未浸到水的屁股,嘟着嘴吹起了口哨。一天天的,不像个女娃子,把裤腿拉下来,女人说。她将沾满泡沫的衣服从盆里捞出来放到石板上冲洗,还是头也不抬。我本想拍拍屁股走人的,但是听到女人的话又不免生起气来,于是抬起光着的右脚在石板上用力一踩,无数的水花溅起,扑向石板下的女人,女人来不及抬头,被铺洒了一脸,我大笑着撒腿就跑,留下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

隔壁新开了两家超市,杂货铺的生意越来越差了,有好多零食相继过期,其中,包括我最爱的酒鬼花生。真是的,现在的小孩儿越来越不懂得品尝美食了,宁愿花好几块钱去隔壁超市买一堆垃圾食品,也不愿用五毛钱拿走一包脆脆的甜而不腻的花生。没有顾客,大多数时候,我都撑着一把即将撑烂的阳伞坐在门口的一张竹椅上,竹椅很高,将我的屁股高高悬起,与地面隔开了一定的距离,这种落差感使往来的车辆和人群都显得很不真实,真的有什么东西是会一直存在的吗?长时间坐着,蒲扇是少不了的,不招风,用来打苍蝇,我已经打坏了六把,但苍蝇并未消失。

这条街的变化很大,从中间被切割,又纵横交叉了好几条街,但这条是主街,南北连接着两座小城,而这儿是个小镇,二十年前起就是。杂货铺在这条街的西面,可以看见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山顶透落下来。

每个月带“3、6、9”数字的便是赶集日,上街的人会多一些,这似乎是自发形成的,就像是一个逐渐养成的习惯,我也有一个习惯,便是在傍晚的六点半左右等一个人,准确地说,是在每隔一天的傍晚六点半。

留着寸头,眼窝深陷,睫毛很长,说话时高时低的这位是某高中的一名学生,没有名字,我称呼他为z,二十六字母中的最后一个,小写。他隔天傍晚便来买一次烟,似乎是形成了一种规律,两年来,从未发生变动。每次来,他都坐在门口的另一张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左手的食指在柜台上轻敲两下,眼睛望着街对面清一色的小卖部,接着习惯性地跟我聊两句有关天气的话题。

“今天阳光真不错。”

“是的,不过有风,起灰尘。”

……

“这天说下雨就下雨,简直像个爱哭鬼。”

“是嘛,看来是想要你多讲几个笑话。”

……

“今天这云好像全跑你脸上去了。”

“再没有生意,估计得下雨。”

“其实你可以考虑干点其他的,比如换成炸鸡店,烧烤店,或者奶茶店也不错,只是没有人给我供烟了就是。”

“你吧,还是少抽点烟。”

“烟是个好东西。倒是你,少喝点酒。”

“你,闻见了?”

“不止我,整条街都闻见了。”

接着,他便笑,从柜台拿起烟揣进衣兜,消失在那条光线暗淡的街里。这是第一次,我们的对话从天气延伸到了生活的范畴。这之后,他便开始跟我聊很多东西。

“真的,藤本树是一个天才,是漫画界无可替代的存在。”

“贝克勒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长跑运动员。”

“零点以后的中岛美雪可以治愈灵魂。”

“布莱西特和卡夫卡毫无疑问都是天才中的天才。”

“犀牛在非洲草原时是自由的。”

……

z在讲这些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我的,从里面晃动的似乎是一条很久以前在阳光下流淌的伴有虫鸣声的溪流。我拆开了一包酒鬼花生,在清脆的龇咬声中听他说话。z说,你应该知道吧,我其实一直很喜欢你。我一口的花生米没来得及咬碎差点没吐出来,从舌尖挤出来一嘴的唾沫一块咽了下去。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我的舌尖还留有一股厚厚的香味,使这问句也因为甜腻而显得有些迟钝。因为喜欢,就像你喜欢吃花生米一样。z拿起我放在柜台上的花生袋,倒两粒放进嘴里。天气不好,外面在这时候下起了急促的雨,晦暗的街道上空被无数跳跃着的雨点包围,慢慢在屋顶掀开一阵窸窸窣窣的杂音,像老式电视机里某个丢失信号的频道。

z还在一口一个地咬着花生米,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能他吃的很小心,又或者他其实并不喜欢吃花生,因为遇见真正喜欢吃的东西时是一定会发出点什么声音的。我往柜台的方向挪近了一点,说,我是个瘸子,没有念过高中,我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坐在一张老年椅上慢慢虚度时光,可能我会提前老去、死去,我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你看,外面这雨天像不像是某个丢失信号的频道,而这个小镇就是接收频道的一台老式电视机,它真的太老了,铺在街对面的石阶用的就是二十年前的石头。你都还没有二十吧,不该喜欢上这里这些老旧的事物,说到底,都是会消失的……

我可以抽一支烟吗?这是z在长吸一口气又吐出后说的话,说话时他并没有看我,而是和我一同望着被无数把雨伞覆盖的老街,雨砸在伞上,又从伞扑落到地上,然后碎成更小的细沫溅开,好似有一种粉身碎骨的勇气。我伸手从柜台上抓了一只打火机给他递过去,z转头看我,又长吸了一口气,说,还是算了。接着把刚掏出衣兜的烟又放回去。

我缩回手,他伸手抓住,说,打火机就归我了。

这次对话的三个月后,z消失了。消失前,他送给我一只风筝,没有线。他说这是他十年前做的东西。

那天我问他,为什么你只抽一种口味的烟。他反问我,你听说过无脚鸟吗?

“无脚鸟?是王家卫电影里的那种吗?”

“算是吧。我曾经觉得自己也是一只无脚鸟,直到看见你……”z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因为我瘸?”

“不是。我觉得,你就像是那根线,每个人都该有一根线的,不是吗?要不然,太难过了。”

z走后,我还是会在傍晚的六点半等一个人,无论是晴天、刮风,又或者是下雨。我慢慢地发现,原来等待本身也是一种习惯。某一天,我从柜台的最底层翻出了z送我的那只风筝,那是一只看不出形状的大鸟,腹部的位置用稚嫩的笔触写着三个字:无脚鸟。

这只鸟,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

陈希望将我扛在肩上,转起来,说,看,你在飞,像不像一只鸟?我说,像,这只鸟长大了要嫁给你。陈希望笑着瘫坐在地,他说,等你长大,我就老了,你就不会再喜欢我了。我从他的肩膀上爬下来,溜到地上,争辩说,胡说,你爷爷就很老,多老都有人喜欢。陈希望又笑了,双手撑地,身体向后仰去,头望着天,说,那我就慢一点老,等你长大。

但陈希望是一个骗子,不久他便去很远的地方上学,接着带回来一个女人和一整袋酒鬼花生。陈希望说,他要和女人结婚。我追上去,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是个骗子。陈希望又笑了,塞给我一整袋的酒鬼花生,那花生实在是太好吃了,比坐在陈希望的肩膀时还甜,于是我把他的肩膀让给了一个头发很长的女人。

后来,陈希望又走了,也没有和那个头发很长的女人结婚。秋天的风越吹越高,把留在原地的核桃树摇来摇去,满树的叶子被搜刮了个空。我用存起的零钱买了一包酒鬼花生,一个人坐在树下细细地咀嚼:陈希望果然是个骗子。

这是女人消失后的某一年,一个晴天,有西风,云和所有的屋顶纠缠在一起,溪水从山间流过门前的石阶,又从石阶上的一个凹缝里流进一只水盆,我将手伸进水盆,又倒进去一些洗衣粉,搅拌起来,白色的泡沫浮在表面,将一些细碎的阳光包裹其中,在丢进去几件衣服之后,阳光馅的泡沫被纷纷撑破,从里面碎出来一些水珠散落在手背上,我用浸湿的手背抹了抹脸颊上透出的汗,一朵云从天空的正中央盖下来,肌肤和天气都在一瞬间显得冷热不均起来。我又忍不住开始想起女人了。

女人的消失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没有任何预兆,以至于我开始怀疑她曾经存在的真实性。是的,我忘记了很多,我所能想到与之相关的,就是洗衣服,在我看来,女人其实是很不擅长洗衣服的,不管是她卖力弯曲身子时略微摇晃的姿势,还是双手紧抓衣服时手腕向下扣紧的动作,都显得生硬、笨拙和费劲,但她却几乎是一直蹲坐在一块旧石板上洗衣服的,上半身弯曲,时而又挺直,双手用力揉搓衣服时整个身子会大幅度地向前倾去,接着又往回收紧,形成前后摇晃的姿势,像一棵水草被风反复地吹动。

和小时候一样,我又开始留起了短发,发丝笔直,乌黑,且容易出油,遗传的女人。溪水边已经没有调皮的小孩儿朝水里扔石子了,偶尔有水鸟将漂浮在水面的枯叶悄悄衔起,掠过石街,朝屋顶或树梢飞去。我用揉面团的方法模仿起女人洗衣服的姿势,却并未能模仿女人洗衣服时的心境,也无从知晓她消失的原因。

我唯一的体验是,洗衣服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但不至于让一个女人变成一只鸟,飞走。

“秋生,晚饭我煮了面。”院墙内有个男人的声音喊我,是我爸。

我爸姓于,他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秋生,二十二岁的时候我瘸了一条腿,这是从那时起的第三年,从女人消失起的第十八年,属秋,偏西风,天气预报说,局部地区开始骤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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