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也开始了有一段时间了,年关一天天地临近,不过这个时代,这座城市的年是没有味道的。那几天同一般双休日赋闲在家,该玩手机的玩手机,该打电脑的打电脑,连精灵都放假,不知道去哪里了。女人会上街购物,和往常一样,只不过多了添置年货的理由。可不明白人们还知不知道老祖宗买年货的日子也是有讲究的。过去慢吞吞的年,来得快去得长的新春,现在也顺应时代前进的脚步,社会发展的速度,像KFC中随点随拿的汉堡,被漫不经心地消耗掉。
有些年是这么虚度的。
“爸,今年年去哪过?”我坐在电脑桌前问道。
“老家。”爸爸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处理一条鱼。
“老家?”我靠着椅背,有些困惑地问他。
“就是老家。回老家过年总比你在里玩电脑要好。”
“还有玩手机。真是讲了不知多少遍了!”
“回去看看外公。”
“这次考那么差,不想回去。”
“考得好也要回去,考得差也要回去。”
“那你们前几年怎么不回去?”
“我们太忙了。”
“这就是理由了?”
“你应该多为我们着想。”
“算了吧!我不想和你吵架。”
我重新又投入了眼前的电脑,爸爸也不说话。我周年并不属于这座城市,或者准确说,户口上不是。我几乎以N市在N市生活,属于被这坐外来城市同化的可怜人。我几乎不会说家乡话,我也不会说N市本地的方言。用普通话和外公交流很困难,好在我听得懂家乡话,和外公打电话时,我更多的是聆听,用“嗯嗯”的声音来回应他。有时候我真的会很自责,觉得自己是个不三不四的人,没有根,找不到归宿,会依恋T市t县的小山村,又离不开N市南区的单元楼。走在N市市中心的柏油马路上,被霓虹灯眩晕了眼睛,闭眼希望的却是t县半山腰抬头看到的澄澈夜空,地理课上讲过的每一个星座,都隐藏在绚烂的星海中。天空的概念,在着小小的县城我才有所体会。
“可以收拾一下了,明天上午就走。”
“知道了。”
我放下鼠标把键盘推进去,把旅行包扔在床上,开始折腾衣柜。必需的东西我是知道的,其实也没多少,冬天几乎不用换衣服,所以我只拿了两件最里面的衬衣,两条内裤和若干双袜子。跑到厕所,用塑料袋装了自己的牙刷牙膏、杯子和毛巾。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开始的那一天。——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听到要回老家,内心激动得不得了,一个专心的孩子很认真地在房子里叠要带的衣服,一本正经地把叠得很好但形状不太对的衣服恭恭敬敬得放在行李箱中。爸妈站在门口会心地看着我,他们会故意笑着问我:“年?是N好还是T好啊?”
“当然是T好!”
“为什么啊?”
“就是T好!”
然后他们便相互一视,笑得更开心了。我那时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其实现在也不明白,谁又能想到那么乖、那么可爱的小男孩现在会如此叛逆,从傻傻的,不知怎么就逗笑爸妈变成了trouble maker.的确,成长的必然性与遗憾吧!我开始翻书柜,这样的一场小小的旅行是要一本好书为伴的,可惜那些陈旧书皮印出的名字我都太熟悉了。我需要一本很新的书,陪我去同样很新的老家度过半原始的时光。山上没有无线甚至连手机信号都是微弱的。没有电脑,因为我外公根本用不着,他还是像一代一代出生在那里的周氏族人一般,耕耘田地,放养黄牛,把猪肉挂在房檐上,把土豆和糠堆在二楼。据说大桶里最底层的糠早已板结成板,年龄甚至比我还大。
所以手机与书相比,此时显得高科技产品有多么无力。
“新买的书在茶几那里。”爸爸做好了鱼端着盘子从厨房里走出来。
“真是知子莫若父。”我暗暗想道。
我走到茶几那里才终于发现了之前一直没翻过的新书,寒假一开始买的,结果玩得过火竟然就给忘记了。我周年还是和普通人一样啊!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我把那一叠书拿起来看了一下。
“嗯……《边城》,《欧亨利短篇小说精选》。《大卫·科波菲尔》?这不是个魔术师吗?”我翻开《大卫·科波菲尔》的扉页,“狄更斯?狄更斯是谁?”
“有些书是我给你买的。”爸爸把剩下做好的菜从厨房中拿出来,“饭自己去盛,寒假是要多看一些书,少玩电脑,不只是为了成绩,也是为了你自己好。”
“知道了。”我继续看狄更斯和《大卫·科波菲尔》的介绍,发现这本书是狄更斯的偏自传小说,用别人的身份讲了自己的故事,故意客观地评价自己的生活和真实的英国社会,简介中对狄更斯的评价很高。“大师。”我拿出了这本书,“应该是部杰作。”
“就这本了。”我举起它冲着爸爸挥挥。
他看向我,说:“很有眼光,来吃饭吧。”
“妈妈呢?”
“单位年夜饭,不回来了。”
“哦,周天呢?”
“什么同学聚会,也不回来吃饭了。”
“活动真是不少。”说着我便开始吃鱼。
周天是我的弟弟,前面一直忘介绍了,爸妈原来一直想生个女儿,结果生了周天,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家里当时被罚了八万多元,而爸妈原来准备的“周月”这个名字,也只好雪藏了。周天并不像我一样对付学习那么得心应手,他简直与“学习”这两个字八字不合。他很活泼,他厌恶坐在死气沉沉的课堂上一动不动。每次他捣乱,他的老师都会打电话给我爸爸,而我爸爸通常也只是教育一下就好了,并不愿管太多。妈妈的性格却很烈,有时候甚至想棍棒教育,温和的爸爸都阻止她了。什么都不能逼小孩子。有狠心的老师说他有多动症,我的确很生气,却又想到那老师可能对我无可奈何的样子,我觉得还是算了,别再为老师找更多麻烦。我和他读的是同一所小学,我四年级的时候他刚刚一年级。像我这种“乖乖男”、“优等生”经常受到表扬和嘉奖,于是他的老师便用我来教育他,说你哥哥怎么怎么好,你怎么那么不听话。在路上碰到他的老师,他们会和我说:“周年,你怎么不好好教教你弟弟。你学习成绩那么好,肯定有空教的啊!”
如果他愿意听我教,我早就教了。
其实我很羡慕周天,他是真正自由的孩子,他从未被学业压迫过,没有早熟,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思想。脱离制度约束的人会遭到制度里的人攻击,因为周天并没有朝着他们期望的方向发展。我被封在一个印有“品质上等”的罐头里等待装箱,现在想冲破它才发现自己的手脚关闭伸展不开。而我引以为傲的力量,也只是这个罐头坚硬华丽的躯壳包装罢了。
于是我选择变质。
——可防腐剂加的真是太多了,从心开始烂朽。
周天也很喜欢回老家,和我小时候那样纯粹的喜欢,在他身上能在看到以前自己的影子。在我成绩不怎么理想的那些年,(指的是考班级第二、第三,现在觉得这个心理好变态)我特别不想回去,周天知道我很倔,也知道爸妈一般会倾向我的意见,于是他很讨厌我这个虚伪的哥哥。
“考第二、第三就不回去了?我考倒数我都有脸回去。”
“我们俩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我说不出话,其实我和周天是一样的,不只是血缘上的,更是本质上的一样。我们俩都讨厌灌输式教育,都喜欢和朋友在一起,都会爱理不理看着不爽的人,都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都对世界感到好奇会蹲在路边看蚂蚁,而且都喜欢angelababy……
有个什么都不如你却可以和你一起玩的弟弟,邪恶的小幸福。
门铃这时候响了,听门外的嘈杂声就知道应该有不少人来拜访,我走到门口去开门。
“来了,谁啊?”我顺手便把门打开了。
浮在门框里的是妈妈和美英阿姨,沉在后面的是周天和美英阿姨的女儿,比我大几个月的姐姐杨婷,最后方还有一个十分高大的陌生男子,看起来四十多岁,穿着黑色的全套衣服,融在楼道的阴暗中。
“这位是?”我问妈妈。
“进来再说吧。”说着妈妈就招呼他们都进来,“不用脱鞋,随便坐。”
“饭都吃过了吧?”爸爸也站起来迎接客人。梅英爱意笑对我爸爸说都吃过了,那个男人最后进门,脸上也在陪笑,杨婷脸上的表情却不好。妈妈走到厨房开始泡茶,我到客厅给他们打开电视,把遥控器交给了坐在阿姨身边那个男人。杨婷一个人坐在单人的沙发上玩手机。
“周年,WiFi密码换了?”她像大多数客人那样抬头问我。
“嗯。wy19981001。”
她突然对我一笑,站起来拉我到阳台去。
“周年,19981001不是你的生日吧!说!wy是谁?是不是一个女孩子?”
“别逗了,wy,wy就是,就是‘威严’的意思,19981001是国庆节啊!庆祝建国,庆祝建国49周年,对!没错!就是这样。”
“这样喽?”她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显然是不相信。
“好了,好了,跟我说说,那个男人是谁?怎么和你妈妈坐得那么近。”
“他?他是我妈妈的男朋友。”
“你爸爸?……”
“他们早就完了,只是还没离婚罢了。”
“这样啊……”
“别提我爸爸了,说实话,我很讨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
“为什么?”
“他对我妈妈太好了,好到让我怀疑他的用心。”
“你觉得他是不是真心的?”
“你也知道,我妈妈是个包租婆,我认为他更喜欢钱。小白脸,不,老白脸。”
“如果你爸妈真的完了,你应该接纳他。”
“我不会的,永远不会。”
“好吧!我也不劝你了,我也觉得这个男人怪怪的,这次我们一起回老家吧。”
“他也去。”
“什么!”我马上改变了语调,“这怎么行!他现在还只是个外人!”
“我妈妈不觉得他是。”
“真是服了,我家的车小,恐怕挤不下他。”
“那他也会买车票,反正我们的老家他是回定了。”
我回头看向客厅的方向,妈妈换到了杨婷原来的位置那,正开心地同阿姨和那个男人聊天,爸爸在厨房洗碗,没有加入他们,显然爸爸也不太喜欢这个男人。
“我爸不喜欢他。”我对杨婷说。
“你怎么知道?”
“知父莫若子。”我轻描淡写的回答她。
之后我便同这位小姐姐还有周天一起出去浪了,周天更能和杨婷一起玩,他们都很疯,我一个人跟在他们后面,心里还在想美英阿姨的事。的确大过年的谈这种问题是很不合适,不过这个男人同我们回老家更不合适,可有什么办法呢?阿姨似乎很支持他去T市,妈妈和她是亲姊妹,要说该做黑脸角色的,也轮不到我们家。
回去就回去呗!我们周姓全家族会怕这么一个男人?
第二天清晨,阿姨和那个男人带着行李来到了我们家,他们俩竟然在用同一个包。
“进程真是快。”我心里这么想着,却发现杨婷没有来。
“阿姨,杨婷呢?”
“她?她昨晚就没回家,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只会给我添麻烦。”
“别这么说,打电话问问她在哪。阿姨,你手机里有她的电话号码吧?”
“有又有什么用呢?打过去她肯定不会接的。”
“换我爸的手机她总会接了,我来和她说。”
阿姨犹豫了几秒,看了一眼那个男人,终于把手机电话簿里杨婷的手机号码翻出来给我看了。我拿着阿姨的手机,又拿着爸爸的手机一个人走到房间里去打,没过多久,电话便打通了。
“你怎么还打给我?我说了,不要打给我,不要打给我。不要打给我!”杨婷在电话那头直截了当地大声吼道。
“喂,杨婷,我是周年,你现在在哪里?马上就要出发了。”
“周年啊,原来是你,我以为又是我妈。我已经在广场大街上呆了一晚上了,冻死我了。”
“简直是愚蠢啊!怎么能不回家呢?”
“家?那是他们的家,不是我的家。”
“好了,不用讲了,你不回家,不回老家只能说明这个男人把你赢了,如果他真的很坏,你现在这个样子他比谁都高兴。”
“老娘可不能让他得逞,我马上打的去高速路口,我们在那里会合吧。”
“好。”
我告诉了正在等待的他们这个消息,于是爸妈也开始动身做出发前最后的工作:关闭窗户,关闭除冰箱外的电闸。我最后出门,把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在想:“我到底是离开了一个家,还是正在回一个家呢?”
汽车最终挤下了行李和六个人,真是感谢SUV庞大的容量,接了杨婷后空间终于变得拥挤了。
——我反正坐在前排,没什么影响。
春节高速免费,不很早走的话很容易像便秘那样堵在路上,由于接杨婷的事,我们还是堵上了。交警在一个路口分流,我们只好选择了下高速,走国道回T市。国道很窄,超车很麻烦,可国道的风景的确很好,我摇下窗户看外面的山峦,冬天明显没有影响到这一片浓郁的绿色。这时候的太阳暖洋洋,路的左边是与我们反方向流动的山溪,匍匐在路栏外的悬崖下,悠远地传送山里才有的秀气的水声。
“应该一开始就走国道。”
“很亲切吧!”爸爸坐在驾驶座上和我说。
“嗯?”
“还记得你是怎么出生的吗?”
我瞬间便明白了,趴在车窗上发呆不说话。
周年是一个被N市抛弃的孩子。十六年前十一月份的一个夜晚,我妈妈临产,却生不出来,那种痛苦,我没法体会,天下的母亲都知道。爸爸带着妈妈来到了N市所谓的大医院,但由于我爸妈那时属于外地人,不知缺少了什么证件(这证件明显比我的贱命重要),大医院拒收了我妈妈。我爸爸很无奈,跑到街上一辆一辆地拦出租车,要他们中的一辆去接我妈妈回T市的医院。
没人愿意。
最后是一位同为T市老乡的出租车师傅接了这份生命大单。那时候没有高速,4个小时,一辆出租车在一片漆黑中以最快的速度从国道硬是把我妈妈送回去了,我一路上表现良好(爸妈是这么说的),经过剖腹产出生后,荣幸地被医生称为“健康得有些超重的男婴”。之后的日子里这个男婴便长成了我,周年。后来,爸爸有了从T市转户口到N市的机会,他却至今没有转过。我想如果我是那个在冬夜街头带着临产妻子的无助男人,我也不会转。
快中午的时候,我们终于回到了T市t县了,我们在娇菲阿姨家做了停留调整,午饭后便直接向山里开去。
外公,我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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