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 | 生死祝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三期【旧】
01 春花

春花姨五十多岁,看起来却像六十多岁的人。郊县野村的农人们,总比实际年龄苍老很多。

早春,乍暖还寒。看起来像六十多岁的春花姨感叹着,公公怎么突然就去世了,真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就在大前天,春花姨的公公还和农人们一起,下田插秧呢。南国的早春,虽然乍暖还寒,但三月份已经开始播种了。农人们把冬天的菜梗子拔除,把春水放入田垄,水牛驾着犁车便将泥土的芬芳搅拌而挥洒至田间地头,空气中弥漫着春的气息。

对于公公的下田干活,春花姨是反对的,“阿爸,家里也不差吃穿,就在家待着吧。”

春花姨的公公虽然八十多岁了,已是满头白发和皱纹,但他坚持认为自己还能干农活,拔草、犁田、插秧,都还行。而且忙活了一辈子,闲不下来,何况是春耕季节呢。

结果就出事了。在一垄长田忙活好之后,春花姨的公公对春花姨说,“先歇会儿,我边上草堆里躺会儿先啊”,十几分钟后,春花姨再叫他,已经没有反应。在农村,无疾而终是一种福气,对他的后辈们来说,更是一种福气。本应高兴才对。但是春花姨的公公死在野外,和一般的无疾而终不一样,“八十多岁的人还被子孙赶去干活,累死在田野里”,族人们私下的议论不好听。

当天,春花姨就哭得双眼通红、涕泪满脸:“阿爸,阿爸啊,你咋不听我的话,偏要去田里呢……”

春花姨虽然没有听到族人的议论,但是第六感告诉她,议论肯定有。因为村里其他族人家一有风吹草动,春花姨也是这般对待的。

春花姨和他丈夫把他父亲弄回老宅、向亲朋好友们报丧后,马上就叫村里管事的老人联系唱经班和吹打班前来唱经、吹打。一共叫了两班人马,早晚轮流,热热闹闹的,用于超度老人,也用于平息议论。

春花姨的丈夫觉得花钱心疼,一亩地一年收成只有几千元,而唱经班和吹打班一天就要花费4000多元,按照当地的习俗是要唱七天的,单单唱经、吹打这一块就要三万来块钱了,还有其他林林总总呢,难。

“春花,要不就叫一班吹打的吧,晚上太热闹也影响隔壁邻居休息。”

“你就一个阿爸,影响就影响了,一定要热热闹闹的。”

于是唱经班和吹打班马上请过来,灵堂也布置起来。白色的纱幕和经幡挂满了堂屋,纸人纸马整齐有序待在一边,唱经班和吹打班二十几号人在灵堂外面羌笛唢呐、吟咏低唱,不知道是佛经还是道经,总之是幽怨绵长、如泣如诉,用于超度亡魂。

等春花姨把这一切都安排妥当,黑夜已开始笼罩野村,除了办白喜事的地方,整个乡野安静而冷清。

等唱经班停下歇息时,灵堂也很安静,淡黄色的灯光在春风中摇曳着,经幡和纸马明暗交替变化,阴森森的。春花姨不知道生死的意义,但对于死亡还是恐惧的,八十多岁的人,你看说没就没了,无常啊。

春花姨看着纸马和经幡被冷风吹动,想起大前天公公还争执着一定要去干活,如今却安安静静地躺着。春花姨瞄了一眼棺材,冷不丁哆嗦一下。

这时,远处一个光点晃动着,慢慢朝着灵堂这边走来。春花姨正疑惑大半夜的谁来了,只见两个人已到眼前,一个是村长,还有一个是村长助理。春花姨正想开口,村长助理先说话了,“阿姨,阿公的死亡证明办了吗?你抽空得去办下。还有,按照县里的要求,三天内都要火化的,你们定个时间,村里帮你约火葬场那边。”春花姨忙着办丧事,没想到火化这一层,被村里这么一说,一时回答不上来,就推说时间还没定,等明天定了再说。

野村的传统是土葬,几千年以来一直如此,虽然野村的历史也才几百年。但是,火化是最近几个月才说起的事,野村这么小,最近几个月并没有人去世,春花姨的公公便成了第一个。第一个是最难的。春花姨的丈夫觉得不行,老祖宗传下来的惯例,怎么可以改,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能用火烧掉?春花姨也觉得不行,第一个火葬,会被族人说一辈子的,但春花姨也忧虑,县里有要求,村长也来说了,能怎么办?

一家子为火化这事忙得团团转。最后决定,管他火化不火化,明天先入土为安,土葬完成了,县里还能怎样?而且,因为火化的事把丧事时间减短,也省些钱,族人也不会议论。

次日早上,春花姨的公公就入土为安了。村长着急却无可奈何,“春花,镇里问起来,这个怎么办,你们怎么自作主张呢?”春花姨表示歉意,“道士先生说今日时辰最好,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火化来不及,只好土葬了。”

村长叹了口气走了。

村长走了,春花姨一家都舒了口气。

然而,下午镇里工作队就过来了,浩浩荡荡几十号人,先是到春花姨家质问,为什么不火化,知不知道这是违法行为?春花姨一家人都说不知道。再问,人葬在哪里了?春花姨一家人也都说不知道。带队的放下狠话:“你们等着吃牢饭吧。”然后率队去村委会,要求村里把坟墓找到,“县里三申五令,要求火葬,村干部如果阳奉阴违的话,马上就地免职!”村长没有办法,把位置说了下,但是不当向导,打死都不当向导,要不就不当村长算了。带队的没有办法,就按照村长讲的地址去找——在一个山坳里,花圈都还摆放在坟墓边上,工作队很容易找到。

春花姨家人闻讯赶来,“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拉去火化。县里有文件的,你们自己不火化,还要麻烦我们帮你。”

“皇天哪,你们太缺德了,连下葬了都要火化,怎么下得了手啊。”

“有文件在,依法办事,你们不要在边上胡搅蛮缠。”

工作队开始动手挖坟,春花姨家人扑上去阻止。工作队就按照三比一的比例,逐个把春花姨的家人架到一边,然后农民工开始挖坟,“哐当”一声,墓门就被敲开了,接着,棺材被竹竿顺出墓穴,再接着,尸体被移出棺材,装入裹尸袋——春花姨家人哭得死去活来,特别是春花姨,先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等她公公的尸体被拉出来时,不止是悲痛,她看到盖在尸体上的红色绸被在眼前一亮,像满天血色,被风吹动,像是公公的亡魂在哭泣,春花姨感到心被捏了一下,而脑袋被棉絮蒙住了,浑身难受而挣脱不了。

深夜,工作队把骨灰盒送到春花姨家,在没有灵堂的堂屋里放着。葬礼已经举行一次,不能再举行一次,春花姨一家人就等着天亮时把骨灰盒再次送入坟墓。

事件宣告一个段落,野村的稻子和春草依然生长,村民也依旧生活,但春花姨却好像疯了,神神叨叨,说她公公每天晚上在梦里找她,指责她没有保护好阴宅,被火烧得好痛。

刚开始,春花姨的家人觉得可能是惊吓过度,过几天就能好的。结果越来越严重,有时候春花姨白天打个盹,她公公也入梦来指责她,被火烧得好痛啊,好痛啊。春花姨吓得哭出声来,“阿爸,我们也没有办法啊,镇里来这么多人,我们挡不住啊。”春花姨的家人知道她做恶梦了,过来安慰,“没事的,没事的,阿爸不会埋怨你的。”但是春花姨还是惊魂未定、满脸恐惧。

春花姨家人叫村卫生室的大夫看看春花姨怎么了,大夫给了一些安定药,却是服药有效,不服又疯。春花姨家人叫道士先生帮忙看看,道士先生说可能是被脏东西黏上了,去找十里外的娘娘宫庙祝何大师看看,把脏东西赶走即可。

春花姨家人就带着春花姨去找何大师,何大师摆祝招魂,令春花姨公公前来对质,春花姨公公在了解了当时的情况之后,就和春花姨冰释前嫌了。此后,春花姨就恢复了正常。

02 秋月

秋月婆作为春花姨的隔壁邻居,对春花姨的疯了又好了,是看在眼里的。所以就问春花姨的家人,是怎么好的。因为秋月婆的儿子也是疯疯癫癫的,她也想治好儿子的病。春花姨的家人就如实相告,看了何大师,把脏东西赶走,就好了。

“那是怎样赶走脏东西的呢?”

“何大师会摆祝啊,做法使娘娘上身,然后就责令阿爸前来对质,把事情说清楚了,阿爸就不会缠着不走了。”

“我们村的庙宇也有摆祝啊,不就是求神拜佛保佑我们吗,那个何大师这么厉害,还能使娘娘上身?”

“当然啊,何大师摆祝和我们村的寺庙不一样,他要供果摆满大殿,香烛像云雾一样浓厚,然后何大师就拿着桃木剑做法,就能把娘娘招过来,上身,然后责令阿爸前来对质。”

“那对质了,春花姨就好了吗?”

“ 是的,事情讲清楚了啊,就不会缠着了嘛。”

秋月婆觉得有戏,何大师这么厉害,那自己的孩子小秋有希望了。就向春花姨家人打听何大师娘娘宫的具体位置。春花姨家人就详细告诉她,要怎么走,同时也为小秋担心,春花姨是脏东西上身,被何大师赶走就好了,但是小秋是从小就疯疯癫癫的,情况不一样,不知道能不能行。

“何大师是娘娘上身,赶走脏东西,你家小秋这个情况他能不能治,还不好说,你们就试试看吧。”

“是啊,这么多年了,不管怎么样,先去看看。”

秋月婆就带着孩子前往何大师所在的娘娘宫。

说是孩子,其实不小了,三十多岁。小秋从小就疯疯癫癫的,起因无从查起。平时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很乖巧的样子,但是突然之间疯癫起来,就向开阔的地方奔跑起来,边跑还边念念有词,但是旁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当然,旁人也不在意他在说什么,只在意他奔跑起来的疯劲,是向开阔处奔跑,却不管这开阔处是田野还是溪滩,甚至是水塘,都是奔跑进去,摔倒在田地里面满嘴泥巴,摔倒在溪滩上满脸是血,奔跑到水塘里,却会自己游泳回来——如果是冬天,就算会游泳,也冻个半死。所以秋月婆要寸步不离地守着。

秋月婆带着孩子,满怀希望,在傍晚时分赶到了十几公里外的娘娘宫。

这个娘娘宫在一个山坳里面,背山面溪,周围种满数丈高的柏树,显得古色古香,但是这宫观却像是新建的,红砖的围墙,砖木结构的大殿,顶上用的还是琉璃瓦——一般娘娘宫用的都是青砖黛瓦,和这完全不一样。当然,秋月婆没有在意这些,小秋也没有在意这些。他们敲了敲门,“何庙祝在吗?”“在,在,稍等。”良久,一个中年男子刚起床的样子,边整理着衣裤边把门打开,“你是哪位?”

秋月婆没有回答自己是哪位,而是解释道,自己是慕名前来治病的。

“我这是娘娘宫,是神庙,不是看病的。”

“是的,我们不是看病,是这孩子有点情况,好像被脏东西粘上了,希望大师能把他赶走。”

“我可以试试。但是赶走脏东西需要摆祝,需要供品、香烛,还有辛苦费。”

“我们来的匆忙,这供品和香烛都没有买呢,可怎么办,还有,大师,辛苦费是多少呢?我不知道带的钱够不够。”

这时,何大师身后出现一个人,是个年轻的女子,瘦而高挑,声音较尖:“供品和香烛没事的,我们庙里有,200块钱一套就可以摆祝了。辛苦费不好说,请神断案,要看案情怎么样,简单的,收费就低,复杂的,收费就高。每个案都是不一样的。”

“那一般是多少呢?”

“你先准备1500块钱吧,多少到时候再说。”还是女的在说。

秋月婆摸了摸内衣口袋,冬天卖番薯干所得1500块钱,这次来看病时已经带在身边了,但没想到真要这么贵。人就是如此,虽然想到是这样了,但是真是这样了,还是会心痛。秋月婆犹豫了三秒钟,终于开口:“只带了1200块钱,能不能帮忙摆祝啊。”

“那怎么可以呢,如果案情严重,1200是不够的。”女的说。

何大师打圆场:“算了算了,你们大老远的过来,1200就1200吧。”

于是开始摆祝。

何大师穿上神袍——却是女式的,对了,是娘娘宫娘娘穿的那样的神袍。在大殿中间摆上供品,大殿四周则点上香烛,没过几分钟,大殿里已经满是香烛的气味和烟雾。

何大师叫秋月婆的孩子坐到大殿供品前方,他自己则在靠近门口一点的地方,秋月婆和神庙里的女人则靠着墙边站着。只见何大师挥动桃木剑,口里念念有词,但是旁人听不懂,就好比听不懂小秋的神神叨叨一样。但是秋月婆沉浸在摆祝能够治病的期待中,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何大师念了几分钟后,终于说大家听得懂的人话了,对着大殿大门外大声说道:

金炉不断千年火,玉盏常明万年灯。

人间福祉需神授,有请娘娘入此门。入此门。

何大师桃木剑一个回旋,大门外一阵寒风吹过,香烛歪了下头,但是没有灭。何大师道,“请娘娘入殿。”女的对秋月婆小声道,这是娘娘来了,等下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惊慌,按照我的提醒来做就可以。秋月婆点头答应。

何大师将桃木剑用双手平托着,从大殿门口往里走,绕到小秋的内侧,然后坐下,这个过程中,嘴里念着迎神词语:

座下童子积善心,设祝迎神真诚心。

娘娘移步娘娘庙,太保就位受香灯。受香灯。

“受香灯”三个字一念完,何大师就浑身一个颤抖,然后瘫坐在地,随之又软软挺身,对着秋月婆说:“这可是你的孩子?”

这话虽然是从何大师嘴里出来的,但却不像是说出来的,而且明显是女声。秋月婆被惊呆了,不敢言语。女的就推了推秋月婆,“娘娘问你呢,你就如实回答。”

“是的,是我亲生的孩子。”

“你的孩子是不是和平常人不一样?”

“是的,是不一样,有时候会发疯,会疯跑,得病几十年了,请娘娘帮忙救治一下啊。”

“呔!是你害人不浅,所做恶事报应在你孩子身上了,他才会遭天谴,愚钝无知、疯疯癫癫。你向本宫如实招来,做了哪些坏事?”

秋月婆被吓了一跳,娘娘居然知道自己做了坏事,而且是做坏事导致孩子遭天谴,顿时后悔不已。但此刻,秋月婆更急于向娘娘坦白,以求得孩子的解脱:“有一次捡到钱,明知道是邻居的,却假装不知道,当做无主钱自己用了。还有一次因小事被婶婶骂了,气不过把她家毛竹园的笋全部砍头。还有一次……”

“好了,不用说了。这些本宫都知道。你现在能够向本宫坦白,说明还有救,以后若能改邪归正,本宫可以减轻你孩子的罪孽。等下你把香烛灰带回去,用开水冲服,每日一次,你孩子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谢谢娘娘,谢谢娘娘。”秋月婆倒头就拜,边拜边说。

秋月婆还没磕完头,何大师一个哆嗦,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娘娘走了?”

女的接着话说:“娘娘刚才教这位阿婆怎么做了,事情已成。”

何大师说,“那就好。”然后又拿起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动作挥洒着像跳舞一般,到了大殿门口时,何大师再次大声唱道:

一行白鹭上青天,先送娘娘归蓬莱。

蓬莱本是仙岛地,娘娘得道万万年。万万年。

就这样,摆祝算是完成了,秋月婆付了1200块钱,把香烛灰装了满满两大袋,左手一袋,右手一袋,心满意足地回野村去了。

03 何时

秋月婆前门刚迈出娘娘宫的大门,何大师已经抱着年轻女子想亲了,但年轻女子把何大师推开了,“何时,你干嘛!”何大师的大名叫何时。

“傍晚加个班,小赚1200,不开心吗宝贝?”

“不要叫我宝贝,叫我名字,在这庙宇里叫宝贝会起鸡皮疙瘩。还有,你能不能别这么猴急?等把神袍脱了再干事不行吗?你这会抱过来,我知道是你抱过来还是娘娘抱过来啊?”

何大师呵呵一笑,“好吧宝——哦,不。好吧,法式爱,我的小爱爱,那我先把神袍脱了,我们再来一场。”女的叫法式爱。

说话间,何时已经把神袍脱掉了,这件神袍他穿了十几年,熟能生巧,穿和脱都是瞬间能完成的。法式爱对此表示很服气。毕竟神袍类似于汉服,宽大且有各种配件,一般人穿是需要点时间的。

脱掉神袍的何时就肆无忌惮地抱住法式爱了,然后去了大殿三米之遥的厢房——在秋月婆来之前,他们本来已在厢房休息的,被临时打断,本来应该是索然无味的,但是赚了1200,心情好,居然还能继续休息。

而秋月婆带着两大袋香烛灰回到野村,当晚就给小秋冲服了一杯。三十多岁的人了,晚饭没吃,又喝了一碗香灰,肠胃有点打转,空腹而焦灼而麻辣而虚空的感觉,令人小秋神清气爽,他口齿清晰地对秋月婆说:“妈,饿。”

秋月婆此刻才想起,晚饭没吃,自己也饿了,于是煮了两碗面条,一人一碗,稀里哗啦就下肚了。饭后,秋月婆和小秋聊刚才何大师摆祝之事,秋月婆说真神灵啊,娘娘居然上身和我说话,帮我们指明方向。小秋却说,坐在大殿的地上,冷,香烛还呛人,下次不去了。

秋月婆看着小秋说话逻辑清晰,心想这药有效果啊,希望能够根治,以后不用再去了。

但是好景不长,小秋在平稳了十几天之后,有一天早上又无故发狂,在田野里奔跑了,所幸没有摔倒在稻田里面,不然又是一身泥巴。秋月婆回想了下,这些天香灰汤也都有喝的,每天定时服用,怎么突然就失效了呢。秋月婆看着两大袋香烛灰,不知所措。所以等农忙稍微闲点下来时,秋月婆又带着小秋前往何大师那边,看看娘娘有没有新的指示。

这次是轻车熟路了,秋月婆一进门就把基本情况跟何大师讲了,并希望何大师摆祝请娘娘来说说。法式爱说,老顾客了,还是老价格。秋月婆不肯,十几天前刚请的娘娘,现在效果不佳,属于复诊,怎么还要1200?何大师又打圆场,再便宜300吧,900好了。秋月婆还是不肯,春耕啊,买化肥还要花一笔钱呢,等夏收还有好几个月,手头紧。何大师给了最后的报价,700元,要请就请,不请也没办法。

看着呆如木鸡的小秋,秋月婆说700就700吧。

于是,再次摆祝。

何大师穿上红绿相间的女式神袍,在大殿中布置好供品、香烛,令一干人等各就各位,然后,何大师就趁着香烛的气味和烟雾,念念有词挥动桃木剑。几分钟后,何大师对着大殿大门外大声说道:

金炉不断千年火,玉盏常明万年灯。

人间福祉要神授,且请娘娘入此门。入此门。

何大师桃木剑一个回旋,门外并无寒风吹过,香烛也一动未动,但是无形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进入神庙。何大师对着空中说,“请娘娘入殿。”然后将桃木剑用双手平托着,将无形的娘娘从大殿门口往里引进,嘴里念着迎神词:

座下善男积善心,设祝迎神真心诚。

娘娘移步娘娘庙,太保就位受香灯。受香灯。

一念完,何大师就浑身一个颤抖,然后瘫坐在地,接着又软软挺身,然而没变女声,却对秋月婆说,“娘娘责怪你一个事情反复询问,不肯就位,容我再次请神上身。”

秋月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何大师就已经再次开始请神了。

何大师再次对着空中说,“请娘娘步入神殿。”然后将桃木剑用双手平托着,再次从大殿门口往里将娘娘迎接进来,嘴里念着新的迎神词:

万紫千红总是春,善男善女迎圣神。

人间苦乐需神助,恳请圣神上我身。上我身。

迎神词一念完,何大师就浑身一个颤抖,然后瘫倒在地,口吐白沫,秋月婆和法式爱都吓了一跳,难道何大师被娘娘冲到了吗。但顷刻间,何大师又缓缓挺身,用女声说道,“秋月婆,你今天所来何事?”

“回娘娘话,前次请了香烛灰回去,给小秋冲服,开始都是好的,但是昨天小秋又疯跑了,请娘娘再指教一下。”

娘娘还未开口回答,只见小秋“阿T”一个喷嚏,眼睛酸爽,涂抹横飞,而且这喷嚏还把正前方香炉里的三支清香灭了两支。秋月婆当场就吓瘫了,亵渎神灵啊,这可咋办。而何大师这边,一个颤抖,突然站直了,询问道:“刚才发生什么事了?清香怎么灭了?看把娘娘气走了,大事不妙。”

秋月婆不敢言语。法式爱就告诉何时,刚才小秋打了个喷嚏,不小心把清香打灭了。何大师并没听法式爱继续说下去,而是拿起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动作挥洒着像跳舞一般,追到大殿门口,大声唱道:

一行白鹭上青天,先送娘娘归蓬莱。

蓬莱本是仙岛地,娘娘得道万万年。万万年。

何大师唱完了才折回大殿,问法式爱:“刚才怎么了,详细说说。”

“刚才秋月婆正讲着前次拿香烛灰回去,给小秋冲服,先有效果,最近有情况,想问娘娘来着,秋月婆刚说完,娘娘还未回答呢,小秋就打了个大喷嚏,把清香打灭了两支。”

何大师对着小秋叹气,又似乎是对秋月婆说:“现在好了,娘娘被你气走了,先不说能不能指点迷津,我觉得娘娘不生气责怪于你,就谢天谢地了。”

秋月婆吓得不轻,“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小秋他不懂事,这喷嚏也不是有意的,娘娘会理解吗。”

小秋插了句话:“大殿里烟雾太浓了,鼻子痒得难受,我忍不住打喷嚏啊。”

何大师又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所幸我刚才已经把送神词唱了,娘娘应该不会动怒。只是,你这一喷嚏打的,下次再请娘娘应该是很难了,这样吧,你们七天后过来,我带你们去我师父那边,看看他老人家有没有办法。”

何大师收下秋月婆的700块钱,脱去神袍。等秋月婆和小秋走远了,何大师才对法式爱说道,还好这小子一个喷嚏啊,不然不知道怎么应付了,我们除了香烛灰,也没有其他神药了。

法式爱表示赞同,但是有一点想不通:“刚才你第二次请神上身时,怎么口吐白沫了?有什么邪门的地方吗?”

“没有邪门,白沫是我事前准备的,增加效果而已。”

何时觉得这次有惊无险,下次是真要请了结师父出山了。

04 了(生死祝)

何时带着法式爱次日就前往结大师那里。了结大师的太阴宫在山沟沟里面,从娘娘宫出发,得翻越一座大山、跨过两条溪谷,再向溪谷深处爬行半个时辰,才能到达。

太阴宫是原名,之前因太过偏远而荒废了,了结大师住到太阴宫后,该名为至尊太阴宫,因为太阴宫崇拜的是陈十四娘娘,而了结大师自创一派,崇拜的是陈十七娘娘——十里八村的农人们都不知道陈十七,但了结大师说,陈十七是陈十四的妹妹,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法力高强,统领三界。

对于了结大师的说法,何时是深信不疑的。何时觉得自己坑蒙拐骗,就是个神棍,混口饭吃而已,但是了结大师的是有法力。有一次,天大旱,各种求雨均无效果,结果了结大师摆祝,奉陈十七娘娘之命,呼风唤雨,龙王归位,顷刻间就大雨倾盆。何时亲眼目睹,崇拜不已,所以娘娘宫供奉的不是农人们所认为的陈十四娘娘,而是了结大师推崇的陈十七娘娘。但何时懒得和信众解释,因为每一个解释都要废半天时间,而且还很难说明白。另外,信众来点香祈福或者摆祝问神,也从来没有人管他是什么娘娘,陈十四,陈十七,有区别吗?

何时和法式爱抵达太阴宫时,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虽是早春,也热得不行。何时敲门,没人应答,于是推门进庙,却见了结身着神袍,盘坐在大殿中央。何时一个冷颤,感觉有点阴冷,虽然平时自己身着神袍也毫无感觉,但看到他人穿着神袍,在灰暗的神庙里面打坐,而四周经幡飘扬着,总觉得有点阴森。

了结大师先开口说话了,“徒儿,今天怎么有空来看为师啊?”

“师父,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遇到点小困难,想请师父帮忙。”

“什么事,只管说来。”

于是,何时就把秋月婆和小秋的事情一股脑儿说给了结师父听。了结大师听后,呵呵一笑,白胡子颤动着像神仙一般,“无妨,无妨,为师有生死祝,定能解决此等小事,七天后你且带他们来吧。”

何时得到满意的答复,便和法式爱开开心心地回去了,出门前,想起来红包还没给师父,于是折回递上红包再走。了结大师边说不用不用,边把红包收入神袍袖口,等何时他们走后,拿出一看,却是1000块钱,脸上浮出满意的微笑。

却说秋月婆和小秋,回到野村后,还是每天定时冲服香灰,但小秋没有好转,还是呆呆的。秋月婆就眼巴巴看着七天到期,然后带着小秋再度来找何大师。

何时也在等七天之约,想看看了结大师的生死祝到底法力如何。

约期一到,秋月婆就带着小秋来到娘娘宫,“何大师,我们来了,麻烦带我们去找了结大师吧。”何时赶忙把秋月婆的话打断,“可别叫我大师啊,等下在我师父那边,只能叫他老人家大师,你叫我庙祝就好了。”秋月婆表示可以。

一行四人,便跋山涉水,前往了结大师的太阴宫。

了结大师知道他们今日要来,所以早早的摆起了生死祝:供品极为简略,仅为花生、雪梨、苹果、香蕉四样;经幡却挂满了整个大殿,压抑而逼仄,使人透不过气来;清香三根、红烛一对,插在案前的香炉和烛台上;而了结大师则身穿青色神袍、手持白色拂尘站在殿中。

了结大师的青色神袍和何时当时穿的红绿相间的女式神袍完全不同,了结大师的神袍更像是道袍,然而并无八卦图案,而是一个乌龟——应该是玄武吧,玄武本是玄冥的意思,玄为黑,冥为阴,正合太阴宫的本意,而了结大师自封为陈十七娘娘的信使,所以穿玄武神袍。

一行四人一进入太阴宫,就被这阴气逼住,不敢言语,何时当过神棍,胆子大,对了结大师说:“师父,我们来了,现在就开始吗?”

了结大师薇薇颔首,说道:“请受祝者入大殿,安坐中堂,其他闲杂人等在旁观摩,不得喧哗。”

何时就叫小秋坐到大殿中央,然后自己和秋月婆、法式爱则站在边上,盯着了结大师做法。

只见了结大师拂动拂尘,似乎要将空气中的杂物挥洒干净,为神仙降临开辟道路,嘴里则念着迎神词:

信使大令提手中,点齐神仙到殿中。

行动须听信使令,齐心协力保太平。

迎神词一念完,顿时风起云涌,经幡飞舞,而香烛隐约欲绝,了结大师口中继续念念有词:“请各路神仙快快就位!应陈十七娘娘之命,共祝殿中信徒安康。”

顷刻间,又风止云息,经幡不动,香烛直立,了结大师大喝一声:“众神已就位,大祝开始。”只见“嘎吱”一声,神殿的大门自己关上了。何时吓了一跳,秋月婆和法式爱更是吓得出冷汗,不自觉得靠拢在一起。

在了结大师眼里,满大殿都是神明,所以他目光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嘴里继续念念有词:

天上众神请落马,亲身下凡受香火。

本家主神难相迎,调遣在下奉圣明。

上透天庭诸佛事,下透阴司地府门。

奉出圣前谷雨茶,茶是主神百草芽。

归到玉堂清心寐,月钩初上紫薇花。

众神且听我号令,共祝人间显神明。

显神明!

“显神明”三个字念完后,了结大师右手拿着细竹叶,沾着案几上的清水向四周挥洒。何时和秋月婆、法式爱被这水一溅到,不由地打个冷颤,而大殿中央的小秋被这水一溅到,冷的缩成一团,嘴里不由轻叹起来:“妈,冷。”

秋月婆听到儿子说冷,正想脱掉外套上去给他,被何时拉住了,“刚才师父说了,观摩的人不得喧哗,我们只能看看。”

只见了结大师对着小秋大声喝道:“众神已在,和你说话,你可听到?”

小秋毫无反应,大殿里除了香烛的燃烧声,并无人说话。秋月婆也没有听到,但是,神仙说话,凡人怎么能听得到呢,秋月婆希望他儿子能听得到,早点沟通好,把这病给治好。但是小秋毫无反应。

了结大师见小秋毫无反应,脸气得变形,拿着拂尘绕着小秋转圈,神神叨叨、似哭似笑,对小秋幽幽说道,“诸位神明啊,此生愚钝,请诸位神明切勿生气,我代表陈十七娘娘先鞭笞下他,神明们再来对话吧。”

了结大师一说完,就拿着拂尘敲打小秋。小秋本已被刚才的一惊一乍吓的直哆嗦了,了结大师再这么一敲打,顿时就疯了,站了起来,却无处奔跑,因为大殿是密封的,刚才唯一的门也被关上了。小秋双手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双眼瞪得圆圆的,但瞳孔里空而无物。了结大师看小秋站了起来,马上喝道:“童子无理,快快坐下。”小秋没有理会,双眼继续惊恐地向四处求助,似乎是看到他妈妈就站在大殿边上,于是冲了过去,嘴里喊着:“妈,妈。”

但是,就在小秋快冲到秋月婆身边时,了结大师的拂尘从背后追了过来。“啪”的一声清脆声响,拂尘打到小秋的后脑了。“哐当”一声,小秋向死人一样沉沉地摔倒在大殿的地板上。秋月婆听得真切。秋月婆曾经无数次听得小秋的摔倒,摔倒在稻田,摔倒在溪滩,摔倒在林间,但是从来没有一声摔倒是如此的沉闷。

众人围着摔倒在地的小秋,摇晃,轻问,但是小秋没有反应。秋月婆吓瘫在地上,嚎啕着:“小秋,小秋,你到底怎么了,快醒醒。”法式爱也吓得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只是蹲着小秋身边。只有何时还算清醒,用手指试了试小秋的鼻息,说,“还有气息,还有气息。我们把他抬走吧。”

了结大师此刻也被吓得不轻,一身冷汗,法力全无。见何时说还有气息,算是稍微放心了点,然后赞同何时的看法,先把人抬走,去医院看看。

早春季节,深山里冷风嗖嗖,但是四个人抬着一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也是累得够呛。况且是翻山越岭的,人人都被汗水浸透了衣服,风吹过来也不觉得冷。好不容易把人抬到镇上的医院里,医生看了看,叹口气,建议去县上的三甲医院救治。而好事的医生和护士,已把身着青色神袍的了结大师一行人拍了多组照片,纷纷发至朋友圈,一时之间传为热点。

05 往事知多少

医生和护士的朋友圈引起了不少的轰动,主要在于了结大师的着装打扮,一袭青色神袍,你说是古风嘛,又不是很像,你说不是古风吧,他还盘着发髻,仙风道骨,长衫飘飘,也是古风的。朋友圈各种点评也是热闹纷纷。

其中,有位在宗教局工作的小张,在朋友圈看到了这个,第一眼就觉得怪异,再仔细一看,不对啊,这不是道袍,玄武图案诶,道袍应该是八卦图案的。小张于是请教佛道科的同事,确定这不是道袍,而且此类图案八九不离十就是迷信。

迷信和宗教信仰的区别在于,一个是盲目崇拜的,一个是基于教义的;一个是故弄玄虚的,一个是仪轨公开透明的;一个是谋财害命的,一个是引向真善美的……总而言之,迷信危害很大。

小张和他的同事就来镇上医院走访,然后顺藤摸瓜,把何时和了结大师都找到了。“你们这是迷信,是违法的,你们知道不知道?”

“我们没有搞迷信,这太阴宫存在几百年了,是十里八成农人们的正常信仰。”了结大师反驳道。

“好,你说正常,那太阴宫崇拜什么?你们崇拜什么?”

“太阴宫陈十四啊,我们崇拜陈十七。”

“陈十四大家都知道,你说的陈十七是谁?”

“陈十七是陈十四的妹妹啊,道行更高,所以我们崇拜她。”

“不要胡搅蛮缠了,哪来的陈十七?哪里有陈十七的传说啊,本地只有陈十四的传说。”

“好啊,你也说是传说,那陈十四也没有什么可靠的证据,为什么可以信?而陈十七就不行?只要我开心,陈十八、陈十九都可以,你们管得着吗?”

把小张给气得,但一时也无话可说。毕竟陈十四也是民间信仰,所谓民间信仰,就是地方性质的,不同于传统的五大宗教——天、基、佛、道、伊斯兰。因为是民间信仰,所以没有统一的标准,古代清官包拯、胡则、海瑞可以信,民间传说妈祖、陈十四、周氏龙母也可以信,甚至于小说里的人物孙悟空、哪吒也可以信——信仰本是空的,在空前面,历史和传说和小说又有什么区别呢?但是,现在这些神棍,打着空的旗号兜售私货,这是不行的,那些民间信仰,虽然不同于五大宗教,但也有各自的信仰概念、宗教仪轨和文化象征,而迷信就是迷信,是谋财害命,有百害而无一益的。

小张请教了执法大队的同事,对于此类迷信活动该怎么办。执法大队的同事摊摊手表示无可奈何,因为执法的对象是宗教活动及教职人员,而此类迷信非常小众,基本上是个人行为,他不是一个宗教,也算不上是宗教活动,怎么执法呢?

小张觉得不服气。这非法的、迷信的、害人的,居然还打击不了?朗朗乾坤,岂有此理!

小张独自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到何时的娘娘宫和了结大师的太阴宫走访,有了重大发现,娘娘宫的房子很新,一看就是近几年建的,而他在民宗局工作多年,近几年不可审批建设新的宗教场所,可以断定这是违章建筑。于是上报行政执法局,这违章建筑得先拆了,让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没有庙宇了看你怎么搞迷信。只是对太阴宫来说,小张还是没有办法,因为这是几百年前就在的庙宇。了结大师算是躲过一劫。

但是了结大师还是躲不过恶有恶报的定律,小秋被送往县上的三甲医院治疗,虽然救了下来,但是花费十几万元。了结大师本想随便出几万块钱了事的。但事情出名了,有律师自愿为秋月婆和小秋维权,当然赢了官司,了结大师乖乖地赔钱,不然等着他的就是吃牢饭。

两个月后,小秋出院了,虽然还是愚钝,但是精神病被控制住了,再也不会发疯了。野村再也没有一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在野外疯跑,在野外摔倒。秋月婆逢人就说,不要搞迷信了,要相信科学。春花姨觉得也是,只要问心无愧,就会人间无鬼,哪有什么可怕的脏东西阿。

五月,野村万物生长,稻花香和蛙鸣声使整个村庄充满了生活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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