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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雨终于停了,下了一天。现在是八点半,我算了算时间,半个小时过去,至少能陪欢欢一个小时。她肯定想不到,我会因为她的一句话,“要是下雪就好了”,就去找她。这是我们的约定。
第一次见欢欢是在冬天,她在三楼的楼梯口学习,我从二楼餐厅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青椒肉丝盖饭上楼。她穿一件蓝色羽绒服,毕加索的蓝,羽绒服从上到下波光似的条纹像绳索一样拴着欢欢的上半身。她腾出一只手,伸出一根和她怀里的资料同样雪白的手指问我:“这怎么吃。”
我愣了一下,这是把我当成了外卖员,右手收到胸前,把端在肩膀的青椒肉丝盖饭横亘在我们中间。“用嘴吃。”我说。看着欢欢琉璃的眼睛,朱唇微张,露出雪白的牙齿,我想起了纯白的英国短毛猫,不自觉地想去亲近她,碰她的鼻子。因为我的冒犯,欢欢舒展了她刚才提问的小手,手心肉垫的红色迅速变白,欢欢松出一口白气。
我得说话了,避免我的嘴巴凑到她的嘴巴上去。“二楼的士子之宴有卖。”说完我就掠过了欢欢,穿过三楼的考研大厅,回到办公室。和欢欢的第一次交谈竟然击退了我干饭的热情,内心像被抹了清凉油,扒拉着盘里的青椒和肉丝,脑子里全是蓝色。
打了招呼以后,每次从三楼出去我都能看到欢欢。她有时候站着,挺拔得个洋娃娃,有时候坐着,她的塑料椅也是蓝色的,屁股下垫着一个蓝色的五角星坐垫。她是戴眼镜的,我喜欢她不戴眼镜,后来她见我一直不戴眼镜。她说,她坐着的时候能从平板电脑的反光看到我猥琐的眺望。我辩解,才不是,明明是你勾引我。谁考研穿着白丝还配着雪白长筒靴,诡异得是这双天鹅脖颈般的双腿自带定位,我走向哪,这双腿的膝盖就冲向哪,你根本不像考研的人,像考验考研的人。欢欢说,那不叫白丝,叫光腿神器。冬天里每个女孩都有。
终于,当看到欢欢在楼道里跺脚时,我鼓起勇气邀请她,去学生处的办公室。我是学生处的学生干部,借值班之便有一个舒适的环境考研,借考研之便我和欢欢成了朋友。下雪那天,我抱着欢欢像抱着国际象棋里的皇后。我把欢欢放在了她们宿舍楼前的台阶上,欢欢和我一样高了。我把嘴凑过去,碰到了欢欢的鼻子。欢欢抽空和我说,下雪太美了。她希望每次下雪我都陪在她身边。
我和欢欢家离得不远,邻村,隔两片特别大的玉米地。夏夜的乡间小路两边都是虫鸣。黑暗也是可以闪光的,小水洼反射着电动车的灯光,路两旁的玉米杆子少年,浑身上下打满了沐浴露,伴随轮胎压过小石子的蹦啪声,给我表演揉一个叫做黑夜的塑料袋,我也在塑料袋里。
穿过最后一片玉米地,路两端突然蹿出五六条土狗,我抓着电动车把打了一个趔趄。土狗们眼睛里闪着幽绿的火,狼一样迅速钻入了玉米地。“疯狗们,赶着去吃屎。”我骂了一句,忽而感受到这次行动的正确,连他们村的看门狗都自觉让路了。
我骑车到欢欢住的单元楼下,把电动车停在了街口。欢欢家住一楼,单元楼口上边是他们家厨房,右边是欢欢的卧室。看着卧室亮着灯,我心里像打鼓一样,胸腔被撑成了一个要爆炸的暖水袋。我想开口直接喊欢欢,嘴直冒热气,没声音,我这不争气的暖壶嘴。
我在微信里问欢欢,干啥呢。欢欢说在卧室。我悄悄地潜到欢欢卧室的窗边,防盗栏杆的影子投在我身上像给我穿了囚服,我竟然糊涂得挥手去掸。我怎么这么猥琐呢,我想,像西门庆。欢欢是我的女朋友,我应该以一种浪漫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可我脑子里都是流氓的想法,这该死的防盗栏。
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对着欢欢的窗户晃了晃。欢欢果然开了窗,看到鼠头鼠脑的我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我还以为是哪个变态呢。”欢欢说。欢欢穿着一件绒白色卫衣,脖子上还挂着吊牌,可能是买小了,勒出胸前两团高高的隆起,比白炽灯还耀眼。我们谈恋爱后,欢欢就很少穿修身的衣服了。
我嘿嘿笑着不说话,我伸手握住欢欢从栏杆里伸出的手,温暖从她的掌心传来。晚上出来得急了,一路骑车过来感觉沾了水气。没见到欢欢前我还打着寒战,手心里不知是水珠还是汗,被欢欢暖玉的紧扣捂没了。
“猴急得你,我还不走呢。大半夜的跑过来干啥。”欢欢嗔怪我。
“冤呐,比那窦娥还冤。不知道是谁说的真想下雪了。走了,走了。”我撒手要走被欢欢拉了回来,开始是我想把她拽出来,现在是她想把我拽进去。
欢欢发现了我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胸前,松开了手,双手叉腰,骄傲地挺在我面前。“看看看,让你看个够。”
我撤了监视,看着灰蒙蒙的天:“你说可不可能今天下的就是雪。只不过雪在落下的过程中化了,摔到地上变成雨了。”
欢欢趴在窗口也看着天:“雪落成甘露,木疏粉黛无。”
“好诗,好诗,我怎么没听过。”
“我写的。”欢欢更加得意。
“在来的路上,我看到从路东头往路西头蹿过一个黑影,比耗子大,我还以为是谁家皮鞋成精了。”
“真的?”欢欢被我吸引了。
“嗯,然后我停车过去看。那东西跟明白我意思一样,蹿上路西头的绿化带上的路沿,趴在那水泥台上,露着个屁股,不动了。我轻轻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个刺猬。它的针比松针还要细,看着比绣花针硬,褐黄褐黄的,拖着长长的尾巴……”
欢欢打断了我的描述。
“你骗人。刺猬又不是老鼠,哪有那么长的尾巴。”
“知道你不相信,所以我拍照了,不信你看。”我举起手机,欢欢的脸迫不及待地凑过来。闪光灯一闪,我拍到了到目前为止,我所拥有的,唯一一张关于欢欢的,无比清晰的照片。
溪溪伸手打我,我跑得远远的。跑累了我坐在长椅上,溪溪捏着我的耳朵问我,刚才她讲的故事我听到没有,我点点头:“耗子的故事嘛,都听腻了。”
“不是耗子,是刺猬。两只相爱的刺猬要靠近,为了不伤害对方就要展示自己柔软的部分。你的刺太多了。快交代,你还没给我说你考研二战时候的事呢。”
我回避着溪溪炽热的眼睛,我该怎么坦诚呢,坦诚我不爱她?
2
一战考研失败,我蹲在家里。大学毕业没工作,不知道想干什么。老妈劝我考研,说琴姨的儿子高致远就考上了研,然后研究生毕业考教师资格证,现在在大学里当老师。
我一面对老妈的话表示认同,一面又在偷笑高致远的履历。我也是师范专业,按时间推算,他读师范那会儿是不用考教师资格证的。只要正常毕业就能拿证。
师范类也要考试才能拿证的政策只执行了几年。我只要正常毕业也能拿证,但是我也考了。在正常拿证期间不正常考证,我和高致远在大人面前达成了无言的默契。
不知是我从小活在高致远的阴影下,还是老妈活在琴姨的阴影下。我总被老妈拿来和高致远作比较。高致远,学习好,长得高,还聪明。在我心里,他就是高手的存在。我四年级第一次见高手,他上初中。在爸爸的带领下我去高手家玩。
高手家到处都是银白色,银白色的大门,银白色的门窗,银白色的茶几,还有银白色的铝瓶。高手双腿蜷着,半跪半挂在桌前。桌面上像是暖壶泄露,有一大摊水。水上漂浮着大小不一的圆卡,大的有碗口那么大,小的有茶杯那么大。
圆卡上印着卡通图案,这是在我们小学正流行的“打卡”游戏。谁能把卡片打翻,谁就能占有别人的卡片。下课后,那是每个小男生的荣耀,隔着校服口袋掂量一摞一摞圆卡,露出卡片翻动的波纹,鸣奏卡片撞击的声响。谁的波纹多,声音响,就代表谁的财富多。
对于一个刚刚被老师清剿过的破产者,看到桌上那么多圆卡,我像是发现了宝藏,同时也发现了宝藏的欺骗。这些卡片全部被正反面剖开,露出灰色的毛面。
“为什么把卡一分为二啊。”
高手用行动解答了我的疑问。他揪出小铝瓶盖上的铝片,用镊子把铝片撕成一小块一小块。挑选三四个较为平整的铝片压平,放在剖开的卡片中间。然后给卡片的毛面倒上小铝瓶里的粘液,把圆卡合二为一。高手向我展示了被他做了手术的“铝卡”,自豪地说:“这样就不会被别人轻易打翻了。”说着还用手拨弄着小铝瓶,发出悦耳的声响。
我摸着被夹心后凹凸不平的铝卡,眼睛死死盯着小铝瓶。高手慷慨地送给我一个小铝瓶。他说他奶奶还有很多,还要我保密,不许把他改造的事情说出去。我爸说,看看人家,多聪明,同样是打卡,你怎么就没想到往里边加东西。
我点点头,然后我们就被赶出去了。我爸是来找高手的爸爸打麻将的。高手没来得及收拾他的手术现场,他的改造卡片就被大人们大清扫,扫进垃圾桶了。不过他并不气馁。他迅速带领我去玩另一个神秘的游戏。
高手带我出了大门,我们俩蹲在村里的土路上。土地对于我们的爷爷奶奶是宝藏,可以种粮食,对于我们也是宝藏,可以藏东西。高手不断左右回头看,确定没有大人跟出来,从裤腿不知道哪里摸出一个骰子。
高手摇了摇骰子说:“少了这个他们玩不起来。”
还没等我崇拜,大人们稀里哗啦搓麻将的声音就传了出来。高手装作没听到。他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玻璃,在黑土里挖小坑,挖了三四厘米宽,两三厘米深。高手两只手合上当做一个骰盅。那枚骰子在他两手的空间里摇晃、碰撞,高手让我猜点数,如果我猜中了,他就把骰子送给我。
我猜一点,高手虎口处撇开一个小缝,露出惊讶的表情,他说不对。还让我闭眼睛。我用双手蒙住眼睛,手指间露出点缝隙,看到高手把骰子放到了刚才挖的小坑上,盖上碎玻璃片,把坑填上了,他很善于修复。
“好了,你可以看了。”
我假装揉眼睛,看着被他填平的小坑问:“骰子呢,是几点啊,让我看看。”
高手说:“我把骰子重新摇了,埋到坑里了。我也不知道是几点。你猜是几点,等下次来我们家,我们揭晓。”
“我猜六点。”我迫不及待地说,捂着眼睛偷看时,透过碎玻璃片,我清楚地看到六个蓝色的圆点。
“我猜一点。”高手想了想:“骰子有六个面,我们该按哪个面是答案呢?”
我和高手的下次见面是我读初中,他读高中。高中的高手沉稳了很多,戴着厚厚的银边眼镜。他被琴姨带到我们家来看中国结的图案。
当时正是寒假,村里每家每户都要自己做花灯。高手担任了设计师,他想设计一个中国结花灯,要看中国结找灵感。我家客厅西面的墙上刚好挂着两个大大的中国结。
高手拿着一个小笔记本,对着中国结在本子上描摹。老妈让我向高手学习学习,看看怎么给我们家也设计个花灯。琴姨一脸的得意,容光焕发,穿得衣服比我们家挂的中国结还红。然后我妈就和琴姨去隔壁聊天了。
这时候的高手惜字如金,见我像陌生人,忘掉了我们的卡片之秘,骰子之约,可能是高手家门前的土路修了,铺了水泥,连同我们的记忆也一起封了。高手比我高,他把本子端得又很高,我根本看不见他画的草稿。只能看到他本子背面的图案,是一副墨梅图,印着傲寒君子。
高手在画作时一直维持着他的高冷人设,要么细细描摹,要么停笔沉思,除了墙上的中国结,其他他不多看一眼。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端来我的飞镖靶,就摆在中国结下边,在他面前射飞镖。很可惜,我中的飞镖环数不高,6环7环已经是超常发挥。
高手突然把本子合上了,把本子和笔揣在兜里,他和我要了只飞镖,眼睛紧盯着靶心,掷出飞镖,飞镖一个直线竟然扎到了沙发上。“你这飞镖不直。”高手和琴姨走了。
元宵节灯展时,我看到了高手设计的中国结,就是四个“田”字拼一起,左右加了两只大耳朵。我和老妈说高手不过尔尔,老妈骂我,就算不好,也没见我画出来。高手什么事都和家里说,我却一个字都不提。老妈还埋怨我玩飞镖把沙发扎了个洞。
我上高中时,老妈怕我考不上大学,想让高手给我补习。我很抗拒,我是文科生,他是理科生,他只能给我补补数学,何况我的数学不差。
母命难违,我终究抱着课本去高手家补习。高手不在,鬼使神差地我竟然穿过客厅走到一个小里屋。纯白色的墙壁,像停尸房,小屋里弥漫着药物和消毒水的味道。我下意识裹紧了衣服。白色的高床上覆盖着厚厚的被子,被子下是一个穿黑棉袄的老人。老人露出的手腕特别细长,瘦瘦的脖子上边吊着一个倒五边形的脑袋,脸是黄的,眼睛是灰白的,眼珠上像是趴着两只苍蝇,奶奶张着嘴一直哼哼着。
我意识到走错房间了,出门看到从楼上走下来的高手。他说今天只有他和奶奶在家,他带我去了二楼的客厅。金黄的阳光肆意地泼洒在地板上,阳台左右两边摆放着两盆巨大的富贵树。
补习就是高手给我找题,然后让我做题,他给我批改。补习了半个多小时,高手的朋友们来了,他们吵吵嚷嚷地上了二楼,在客厅中间支起一张圆桌子,高手开始和朋友们搓麻将。我也就不做题了,看他们打麻将。阳光照射在桌上的麻将牌上,发出灿灿的光。打麻将的瞪圆了眼珠,要把这金光都钩住。高手很聪明,几圈下来他就成了最大的赢家。看大家不悦了,高手就放放水,给大家也赢几把,几个人得以继续打。补习了一次,我就不想去高手家补习了。
琴姨和高手的爸爸都是职工,高手马上大学毕业,他们为了给高手攒钱买新房,上班很起劲。老妈身体不好,从我小学开始,她就在家做做家务,顺带养病。和老妈一起嫁过来的女人,身体好的都去找活计挣钱去了,身体不好的出不了门,老妈每天一个人在家也清闲得很。经常上门来找老妈聊天的琴姨,成了老妈的朋友。
我听过几次琴姨和老妈的聊天,琴姨在别人那里受了委屈就跑到老妈这里嚼舌根。嚼得最多的就是高手的几个舅舅,琴姨骂他们没良心,自己的老娘都不管,他们家一养就是六七年。有时候琴姨走了,我替老妈不平,她这是把你当成了负面情绪垃圾桶。她稀里糊涂一顿说,自己心里舒服拍拍屁股走了,浪费你的时间。母亲的温柔沉默地包容了一切,不管别人和她说什么她都守口如瓶。听着我对于琴姨的抱怨,老妈开始给我准备晚饭。
有空我就在客厅里写作业,让老妈看我算不出数学题抓耳挠腮,与其去补习看高手打麻将,不如在家里让老妈看我写作业。同时还能挡住琴姨来倒垃圾。
有惊无险我擦边考上了大学。和欢欢在一起后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家里。我有顾虑,欢欢的性格有点偏激,她是单亲家庭。欢欢也有顾虑,她觉得我是妈宝男。我和欢欢约定,我先向家里坦白她,她再向家里坦白我,坦白计划从大三一直拖到了大四。大四欢欢考研成功,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我准备二战。欢欢研究生入学那天,我没来得及送她,欢欢竟然在微信上和我说:“要是我敢抛弃她,她要我好看。”
3
回去的路上少了些许寒冷,欢欢把她的外套拿给我了。怕我骑车回去冷。继续骑车穿过玉米地,道旁的玉米地竟然聚集了很多的野狗,周围几个村子的狗都过来了,像是参加一次盛会。
回了村,刚进小区门口,我听到两个老头的争吵。藏在黑暗里,我偷看两个老头的战争。一个老头搬着小凳子,支着架子,在路灯底下拉二胡。他闭着眼睛,左手抱着二胡,右手拉着胡弦,一边拉一边左右晃头,咧着嘴骂:“我就拉,我就拉,气死你。”
二胡的声音很刺耳,像猫叫春,又像锯木头。怪不得会被骂,大晚上不睡觉,跑出来拉二胡扰民。
另一个老头站在拉二胡老头对面,四五米远,背着手,回骂着:“拉得那么难听,给别人锯棺材呢。没有儿子养,你也不用现在哭丧。”
这句话似乎戳到了二胡老头的痛点,他收起二胡就要起身:“你他妈才没儿子养。”
两个老头互不相让,收拾着就要靠近,可他们毕竟不年轻了,慢悠悠地冲锋像两只老鸭子追逐。为了避免我们小区明天上新闻,我咳了一声,从黑暗里走出,走过路灯,假装经过。
两个老头各自退回了安全距离。屁大点的小村子,最怕嚼闲话,即使关了门关了窗,谁家磕了盆碰了碗都能听到。
回家看到老妈迷茫的眼神和茶几上的水杯,我知道琴姨又来了。老妈说,有时间让我给高手的儿子补习。高手应该比我大六七岁,可他的孩子已经四年级了。对于高手是先结婚,还是先生孩子这个问题,大人和我们之间保持了无言的默契。
我答应了,可能是轮回,高手在我四年级的时候成了我的榜样。现在他的孩子四年级了,需要我成为榜样了。
我找来小学的课本,认真地给小孩设计学习计划,结果突然的变故让我从补习的老师变成了看娃的保姆。
高手的奶奶死了。或者说高手的奶奶在失踪两年后被找到了。似乎只有我不知道,那个看似奄奄一息的老人,竟然在两年前独自从高手家跑了出去,并且杳无音讯。报警后,警察立刻展开搜索,一无所获。我开始敬佩这位老人强大的意志力和超人的执行力。患病多年的老人,替她的儿子们做了一件他们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她消失了。她以这样神奇的方式,证明了她并不昏聩。
和我同样震撼的还有我的老妈,但她却和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她说,她不强求一定要考研,要去大学当老师怎么怎么样,只要我开心就好。老妈对于高手家发生的事显然知道得更多,我没多问。
因为高手家办白事,所以家里顾不过来的时候,高手的小孩就被丢给我照顾。虽然不了解具体情况,但从邻里的非议中,我猜测,在整个丧事过程中,高手没有出现。
在我和小孩百无聊赖的学习过程中,我会给他讲故事解闷。这个早慧的孩子翻了他们家的书,包括高手的小学课本。他竟然知道祥林嫂,知道阿毛的故事。
他问我,阿毛的故事是真的吗?我和他开玩笑,那得去问鲁迅先生了。他又问,鲁迅先生是谁。我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小孩说,他觉得是真的,而且他觉得太奶奶就是阿毛,被狼咬死了,在玉米地里。他还说,他趴在棺材缝看了,里边没有人,只有衣服。
我惊讶小孩的表达,咱们这哪有狼,不能乱说。同时立刻对玉米地产生了震悚的想象。我向老妈求证,奶奶的确是在玉米地找到的,邻村的一片玉米地。我想起了那个噼里啪啦的夜晚。
4
欢欢入学了,她和我说研究生生活很好,比较轻松,和舍友相处也很融洽,让我快点来,做她的师弟。
又是一个冬天,我也到楼道里学习了,老师说我可以在办公室,我拒绝了,能让我留校,我就很感谢了。
早起的一天清晨,天上飘下了些许白点,我以为是太久没洗头,落下的头皮屑。白点落到我的手心里,融化了。下雪了。
我有点激动,立马想起了我和欢欢的约定。吃了早饭,我决定去见欢欢。洗漱收拾了一下,没有告诉她,我买了去她城市的车票,由于太急只有站票。到了欢欢的学校已经晚上了。欢欢这里并没有下雪,连雨也没有下。没有这个理由,我有点犹豫。这样突然出现,她一定会怪我贪玩。可是来了,我只想见她。
进入我梦寐的校门,看到路上任何一个和欢欢身材相仿的女生我都会紧张,我紧攥着心,小心地在校园里走着。我向欢欢要了宿舍号,说是要给她买奶茶。于是我提着奶茶,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到了欢欢楼下后,我躲在树背后,戴上帽子,围上围巾,戴好口罩,静静等待欢欢的出现。欢欢说她快回宿舍了。
我掏出手机,手指冻得有些麻木了,戳了好几次才点开,思考着要不要给欢欢打个电话。突然,一股熟悉的味道从我身边飘过。我抬头,看向刚才从我身边路过的女生。穿着一件蓝色长羽绒服,披散着长发。她的旁边,是一个穿黑羽绒服的高大男生,男生手里提着一个蓝色蛋糕。
他们走到宿舍楼门口停下。男生把蛋糕递给她,男生比她高很多,她把手尽力举高,摸男生的头。男生走的时候抱了一下她。
风吹进我眼睛里,有点发涩,耳朵里噼里啪啦地下起大雪。
是高手把溪溪介绍给我的,我以为她是高手的迷妹,她以为我是高手的迷弟。猜忌差点让我们误会彼此。
“我明白了,你讨厌高手是因为‘塌房’。我再给你说点,你会更讨厌他。”
高手不会想到,他竟然会成为我和溪溪沟通的加速剂。
溪溪说:“上个学期学校老大的爸爸死了,各个部门的应声虫看准机会表忠心。他们竟然想去替老大守灵。”
“真恶心。”我应声道。
“我们也觉得恶心,各个部门不说话,爱显的就那么几个,都在看,谁不怕别人戳他的脊梁骨。高手去守灵了,听说还守灵守到一半跑了。”溪溪接着说。
我和溪溪聊到一半,高手进来了,年过三十,高手已经发福,他虽然不会生孩子,但肚子大了起来。头顶两片荷叶似的头发,隐约露着秃顶。高手说,看看我们的发展情况。他说溪溪是我来之前他最好的朋友,人好、温柔,还漂亮。他又对溪溪说,他是看着我长大的,老实、勤恳、又低调。高手走后,我和溪溪思考着,高手以后会不会孤立无援,我们是不是也要和他适当保持距离。
出乎我们预料的是,高手不但没有被孤立,反而高升了,成为了主任。每天的应酬不断,很少在学校见到他了。当所有人都在簇拥他,我和溪溪的疏离就愈发显得可笑。
有段时间没回家了,趁元旦我回了家。我把溪溪的照片给老妈看,老妈看了一会儿问溪溪是哪的。我说,外地的。老妈说,外地的媳妇厉害,不如找本地的,琴姨就是外地的。
老家下雪了,我想起欢欢给我的那件外套,在卧室里翻了半天都没找到。之前一直在,怎么这次就找不到了呢。问老妈见没,她说没有。看我有点失望,老妈问我,我现在还写东西吗,她有个很好的素材。
我说,不写了,但可以听听。老妈把我拉到沙发上说,高手的奶奶失踪前有个存折,老人存了四万块钱。老人葬礼结束后,几个儿子一直在找存折,谁都没找见,还担心给老太太烧东西,把存折烧了。于是上报派出所,派出所通过调查,发现老人名下存折里的钱早被拿光了,警察调出取钱的监控,你猜取钱的人是谁,是高致远。都说读书好,读书好,你说琴姨不懂法,他能不懂法吗。高致远和他舅舅闹了好久,还在村口打了一架,派出所来了才分给他舅舅一人一万块钱。这下,高致远的名声在村里,臭了。
“以后少和琴姨来往吧。”我说。
琴姨来了,大红棉袄换成了暗红棉袄,除了走路稍微有点摇晃,皮鞋和眼睛都亮着光。琴姨过来挑她的外地儿媳毛病,听了两句我就出去了。
在马路上遛弯,看到高手和他媳妇在散步。他媳妇怀了二胎,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棉睡衣,一双大红色的棉拖鞋,额前垂出的几缕发丝中竟然有根白发。
高手和他媳妇两个人都挺着大肚子,在村里,高手穿得也是西装西裤,一双黑亮的皮鞋。高手问我怎么没把溪溪带回来,我说她嫌冷。
估摸着琴姨走了,我回了家。老妈说,琴姨是在抱怨高致远娶了媳妇忘了娘,还问我等她老了,我会不会不养她。
即使知道是玩笑话,但听到这样的询问我很不舒服。我说,我又不是高致远。卧室背景墙的涂色是毕加索蓝,我几年前选的,看着睡不着觉。我打开手机,翻看欢欢的微博。欢欢更新了一条微博:
李诞说:
我想要一个有无穷面的骰子
扣上一个玻璃罩子
遇到事儿就摇它
哪面冲上
就按哪面说的办
我给这个小法宝取名自由意志
它的上一个主人应该是博尔赫斯
在任何事情上我们当然都可以拥有自由意志,然而唯独死亡不可以,命运说就是这一刻,那么这一刻就来了。又或者,死亡也是一种自由意志,是最后一次摇骰子。
好想下雪啊。
我关了手机,心里狂骂着荒谬,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尽快入睡。翻了几个身后还是睡不着,甚至出了一身汗。我穿好衣服,开车出门,穿过玉米地,轮胎压过路上的小石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看着路两旁稀稀拉拉的玉米杆,像是打了败仗的逃兵,一片焦黄。我想,高手守灵的那天晚上,吓跑他的应该不是老大的亡灵,而是他奶奶的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