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到
当飞机降落在费城的机场、乘务员微笑着道别时,我依旧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样到了美国。这是我第一次踏上这片国土,而且还是独自一人。此刻,我心中完全没有对即将开始的夏校的期待,只有身在异乡的担忧与无助。我全然没有想到,三个星期后,自己会带着多么不舍的心情坐上回程的飞机,会多么渴望能再迟一点离开。
数月之前,我得到了SCAT考试通过的消息,经过一系列的准备后前往美国,参加CTY夏校。CTY(Center for Talented Youth)由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主办,在各个国家的大学内都设有营地。我去的哈佛福德是费城附近的一所文理学院。夏校为期三周,在这期间,学生们会学习一门事先选好的课程——除了我选择的逻辑学,还有心理学、几何、化学等等。
跟着接机人离开机场,坐车前往哈佛福德学院。公路上来往的汽车很少,使路面显得更加平坦宽阔。路两旁是大片碧绿的草地,几只野鸭在那里从容地踱着步。车窗边时不时闪过的几座别墅,还没来得及看清,就都消失在澄澈湛蓝的天空背景中。汽车广播里播放的民谣以及接机人欢快流利的英语,不知不觉中驱走了我的担忧,增添了一点轻松与期待。
黄昏时分,我们抵达了哈佛福德。一系列的检查和登记后,已是夜晚。我是提前一天到达的,此时大部分同学还没有来,夜幕笼罩的校园里出奇地安静。我和另外几个早到的同学跟着RA(即宿管)沿小路走向宿舍。萤火虫发出的点点微光在路旁的草丛中时隐时现。走在这微光间,我仿佛可以听见柔和又轻快的音乐,伴着它们舞蹈。
二、开营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外国人。这是来到哈佛福德的第二天上午,同学们已经陆续到达。宿舍成员们进行了一次集合,每个人都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虽然早就听说选择文科课程的中国人会很少(一个宿舍内会包含两个课程的学生,共15人左右),但没想到这个宿舍里的中国学生只有两个(华裔倒是有三四个;另一个中国人来自香港,似乎已经和几个美国学生聊得很融洽了)。看着一张张高鼻子、深眼窝的面孔,看着她们金色、褐色的头发,我再次感到不可思议。“外国人”在我的印象中总是那么遥远,很难相信自己正坐在一群兴致勃勃的外国人中间。和居住在地球另一端的人呆在一起时,你会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紧张感和陌生感,仿佛她们来自某个危险的星球。我决定暂且不和任何人聊天。
自我介绍结束后,RA带我们去体育馆参加开营仪式。 开营仪式举办得很简单,没有华丽的致辞。我们了解了日程安排、注意事项,认识了老师和工作人员。听着关于不能在课上玩手机的各种警告,我再次感到未来的三个星期将会非常漫长。
走出体育馆,我终于有机会看到哈佛福德的全貌。校园里有大片草地,在午后的阳光下,愉快地包围着所有的建筑物。这里的草地是那样生机勃勃,以至于光是看着它,你就可以想象出孩子们在上面奔跑、欢笑、玩飞盘的场景。在草地的映衬下,深褐色的校舍显得严肃而古老。校园的正中,是一座较为低矮的建筑,用浅褐色的砖头砌成。据说,这是每周末举办舞会的地方。和校舍同样古老的,还有这里的树。树木的绿色和草地不同,是一种更加苍翠、更加沉稳的绿。树冠在头顶舒展开来,投下一片柔和却又坚定的影子。树干很粗壮,大概要五个人才能环抱;我们被要求不能触摸树干,因为手上的油脂会对古树造成伤害(忍耐了三个星期后,我终于还是摸了一下)。我在树下和灌木丛边看见了不少松鼠,还有同学说看见了兔子。我开始觉得,在这样充满阳光和生命的校园里呆着,就算身边全是来自另一个国家的陌生人,也不乏是个好主意。
四、课堂
如果说跟居住在地球另一端的女生呆在一起很可怕,那么跟居住在地球另一端的男生和女生呆在一起就更可怕了。我们班上大概有15人,男女生各占一半,而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只有我一个。很快,其他同学们就都攀谈起来。我再次感到了初到时的慌张。我倒是很喜欢我们的老师——每个班都有一名主讲老师和一名助教;我们的主讲老师是一位年轻的博士(除了逻辑学,我还从他那儿学会了玩飞盘),助教是一位胖胖的华裔女大学生——他们总是带着一种美国人特有的愉快。
第一天,课上进行的主要是破冰活动,所以时间跳到第二天。
吃过早餐,同学们一边半开玩笑地抱怨着早上七点就把自己叫醒的RA,一边在教室的圆桌旁坐下。我拿出有两个矿泉水瓶盖那么厚的课本——上面赫然映着“Introduction to Logic”几个字,以及作者的名字“Harry J. Gensler”(此公在未来的三个星期里一直被全班拿来开玩笑,谁也不知道为什么)。“Okay everybody!”(方便起见,之后的对话全部翻译成中文)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敲了敲,“今天我们先讲讲逻辑学的基本概念。”
我们了解了逻辑的定义——哲学的分支、关于思维和辩论的研究等等。英语单词有点难,老师似乎会不由自主地使用一些“big words”,但大致意思我似乎都能理解。让我惊讶的,是美国学生对课堂的积极参与。
在我的学校里,课堂可以说是一个不被允许发言的地方。当然,老师一直鼓励大家发言,但不管是哄骗、劝说、利诱还是威胁,都无法让学生发言。本就比较内向的中国学生们互相影响,使教室的空气凝结成了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法打破的固体。在这块固体里,你的胳膊会变得出奇的重,以至于无法举手;你的嘴也不能张开;当老师提出一个问题时,连呼吸都会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被点名回答。
但这儿的空气完全不同。这儿的空气里有一种东西,催促着你把自己的想法喊出来。我为此感到很不适应,让自己先无视这些催促。但同学们早已迫不及待地举起手。老师的每一个问题都如同投向花港鲤鱼的面包,使空气像水花一般飞溅起来(一个星期后大家都混熟了,一切变得更夸张——他们几乎对老师说的每一句话发表意见)。重要的是,同学们的发言并不是瞎起哄,而是都有独到的见解;他们提出的问题和观点大多是我从未想到过的,但听了以后便觉得不可或缺。对此,我感到羡慕,并不只是因为能发表重要的意见,而是因为能在这种积极、活跃的环境里长大。
(顺便一提,比起概念,我更喜欢从第二周开始学习的逻辑证明。它们非常地“logical”)
五、朋友们
从到哈佛福德的第一天起,我就决定,放弃在这个陌生的国家交任何朋友的打算,专心致志地学习。这个想法非常让人沮丧,但也非常坚定。它一直持续到第一周周五。
周六晚上是Casino Night(赌博,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出奇地友好,而且用假钱)。午饭时,我正计划着找个没人的地方写写作业,熬过这个夜晚。接着我听到了接近的脚步声。总之不可能是来找我的吧,我难过地想。
“嘿Diana,”我抬起头,短发的香港女生Enya正用大眼睛看着我,“今晚一起吗?”
“欸?真的?”虽然她不容置疑地站在面前,但我还是觉得她叫的是别人。
“嗯。可以吗?”
“……当然!”
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大声地答应了。我不敢相信居然会有人主动来邀请自己,尤其是Enya。和我一样是中国人的Enya出乎意料地与所有人混得很熟(你可能会把她想象成那种精力过于充沛、说话大大咧咧的女生,但其实她是个子不高、声音很轻、会说日语、喜欢抱着粉色兔子玩偶走来走去的那种),她没有任何理由来找我这个几乎一周没有和别人聊过天的家伙。我感到很荣幸,却也抱着怀疑。我的怀疑是不必要的——现在,我已经不记得在Casino Night参加的各种赌局,只记得和Enya玩得很开心,记得赢钱时一起攥着拳头大喊“YESSSS”的场景
这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第二天午饭,我试着坐到人多的地方去,由此认识了“Crazy Ladies”的其余各位(“Crazy Ladies”是我们建起的一个群聊,事实证明,这个名字取得相当正确):和Enya关系很好的华裔女孩Eunice,比我小一岁却高出一个头的俄罗斯女孩Evelyn,还有性格十分奔放的黑人女孩Aaliyah。
从此以后我们五人形影不离。从早餐时Evelyn不厌其烦地试图让我们和她一起喝咖啡,到课上比赛谁答题更快,再到课间时在草地上扔飞盘玩。午餐后,我们坐着转椅在食堂的地下室玩tag(造成了一些骚动);下午去上活动课时,我们为碰巧报了同一门课而激动得跳起来(解释一下,活动是除了周末外每天都有的,时间在下午的课程结束以后;每天有10个不同的课程,如足球、徒步、看动漫、编手环等等,由自己选择);睡前的hall time,我们用微波炉爆爆米花,在Aaliyah的房间里边吃边看漫威电影。
……
在她们的陪伴下,CTY的时光终于变得真切了。毕竟作为一个孩子,没有朋友是不行的,那样感觉不到真正的快乐——何止孩子,即便是圣人或者大科学家,偶尔也需要几个志同道合的人来陪伴呢。
六、舞会和其他的一些东西
起初,听说每周末会举行舞会的时候,我是极度震惊和不知所措的。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舞会,甚至不知道人们在那里会干些什么。我脑中不断地播放着各种电影片段,想象着一男一女穿着礼服,在端庄的音乐里跳着复杂的社交舞蹈的场景。我试图向RA解释,自己从来没有参加过舞会也并不会跳舞,但她只是兴高采烈地冲我挤挤眼,说:“哇!First dance耶,不错不错!”同学们也一样无法给出让我满意的回答。(我得到了很多类似于“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放心吧,我保证很好玩的”、“穿得漂亮一点”之类的回答。)
舞会当天,我看着Evelyn穿着连衣裙在镜子前打扮,决定姑且抱着“长长见识”的心态去看看(当然没有穿裙子之类的,事实证明,作为一个不爱穿裙子的人,我并没有做错)。美国的舞会和我想象得很不一样,更像是一个全程放着音乐的派对,且放的大多是节奏感强而并不正式的歌;每个人都表现得很随意,甚至不一定要跳舞。这一点让我很高兴,因为觉得随着音乐晃来晃去看起来会很傻。舞会的前半段,我一直在舞厅门口的小桌旁吃曲奇饼干。但不久后,我便被Aaliyah拉到了舞厅中央。“Just try!”经过很长时间的犹豫,我决定试着和大家一起跳舞(其实确实就随着音乐是晃来晃去),果然感到有些傻,但出乎意料地很有趣,似乎忧虑和拘束全部在乐声中消失了一样——这或许就是人们跳舞的原因吧。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舞会的最后一支舞。据说美国所有舞会最后总会播一首名叫“American Pie”的歌。这首歌响起时,所有人都会围成一个圈,每当唱到“this would be the day that I…”时,跑向圈子的中间,一边挥手一边喊:
“LIVE LIVE LIVE LIVE
DIE DIE DIE DIE
SEX SEX SEX SEX
MORE MORE MORE MORE”
直到舞会随着这首歌结束。
窗外是漆黑的夜色,舞厅里只能看到手机电筒打出的星星点点的光。当大家一起在舒缓却又深情的音乐中摇摆,轻轻唱着“Bye-bye Miss American Pie”时,我似乎可以同时感受到孤独和慰藉,忧伤和幸福……我感受到,这就是美国。
七、离开
上面已经提到,初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时,我是很害怕的。或许是恐惧让时间变得很慢,第一周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世纪。但接下来的两周(我猜是随着朋友们的出现),时间过得很快,以至于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到了分别的时候。
CTY是没有闭营仪式的,只是到了时间,该走的人就都走了。我是在第三周周五的早晨离开的。Evelyn和Aaliyah拥抱了我,说一定会再次见面;而Enya和Eunice,由于不在同一个课程,甚至没有机会说“再见”。
随着汽车引擎启动的声音,我离开了哈佛福德学校。周五是个晴天,天空应该和来时一般湛蓝。但或许是因为大巴的车窗擦得不那么干净,所以天看上去灰蒙蒙的,有点模糊。
一道道安检程序后坐上飞机,靠在椅背上,透过窗户看着柏油跑道上的地勤人员来来去去,我仿佛又回到了哈佛福德的校园,又看见了同学、老师们的身影,听见他们的欢笑。我仿佛又回到了舞会,在那里,一个个熟悉的声音轻唱着:
“This’ll be the day that I d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