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黄风岭往西有一条河,那河水势宽阔,河面无一只船只行走。岸上有一石碑,见上有三个篆字,乃流沙河,腹上有小小的四行真字云: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
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
流沙河平静的河面上坐了个红发魁梧的妖怪,放眼望去,河面上滚着一层薄薄的细沙,那妖怪就坐在水中央。妖怪不黑不青的脸上眼睛亮得似灯,他深披一件鹅黄大氅,正对着面前的八颗头颅发呆。
那八颗头颅都是年轻和尚模样,安详的闭了眼,模样看上去甚是相像。
红发妖怪挨个点了数,口中念念有词,“八个了,为什么还是沉不下去?”
“这个问题你都问了八百遍了!”突然一个声音响起。
红发妖怪转头看见岸边站了个白衣如仙的姑娘,她眉目如画,笑颜如花。
姑娘开口唤他,“哎红毛,你怎么又坐在水上数人头?”
红毛妖怪听见这个称呼有些恼怒,“我的名字叫卷帘,不叫红毛。”
姑娘说:“好的红毛。”
卷帘瞪她一眼,“死青鸟,你是嫌活太久了吗?”
青鸟调皮的冲他做了个鬼脸,满不在乎,“你这流沙河可真是冷清,什么东西都不沉下去,连点虾兵蟹将也没有。”
卷帘环顾四周,偌大的河面,风动水流,水流沙流,清澈见底,此外别无他物。
安静得只有水流的声音。
“是啊,什么都没有。”卷帘平静说道。
青鸟问:“何不跟我出去看看,这大千世界,可比你这流沙河热闹得多。”
卷帘说:“我不能走,我要在这里等一个人。”
青鸟说:“可是都死了八个了不是吗?如果一直等不到那个人呢?”
“那便一直等。”
青鸟无奈的摇头,“你可真傻,就不怕是那观音诓你吗?哪来的什么取经和尚?”
卷帘望着河面,面无表情道:“除了等待,我别无选择。”
青鸟叹了口气,说:“你不是没有选择,你只是选择了不做选择。”
说完,她化身一只白鹤往天际飞去,很快消失在云里。
卷帘依旧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的盯着那八颗头颅。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声音打破这场寂静。
“阿弥陀佛,贫僧想渡过此河,不知施主能否帮个忙?”
卷帘闻声看去,一个青衣和尚,一匹马,安静站在岸边。
卷帘不说话,手掌摩挲着面前的头颅,第九个,来了,会是他吗?
和尚看到那头颅,面露惧色,但仍不后退。
他上前一步,双手合十问:“不知施主可愿帮忙?”
卷帘说:“你不怕吗?说不定你会成为这河上沉不下去的头颅。”
和尚说:“我怕,但仍要渡河。”
“渡河去哪里?”
“去往西天寻取真经。”
“倘若一去不回呢?”
“那便一去不回。”
这是卷帘第九次听到一模一样的回答,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怕死,但就是他们这种无所畏惧的口气,让他觉得自己的等待变得无比可笑。
于是降妖宝杖挥出,鲜血淋漓,河面上又多了一颗头颅。
青鸟不知何时又来到岸边叹息,“唉,又死了一个。”
漫长的岁月里,流沙河依旧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风把一阵马铃声吹过来的时候,卷帘正在打盹。他把九颗头颅串在一起挂在颈上,显得凶恶异常。
卷帘缓缓抬了眼皮,瞥见远处有人骑了马慢慢走来。他眼睛一亮,立马使出法力将那人卷入河中。
孙悟空和猪八戒还来不及反应,只见一阵漫天的黄沙袭来,迷得人睁不开眼,只一瞬间,白马上的师父就没了踪影。
孙悟空怒目上前,“何方妖孽?快把我师父还回来!”
猪八戒尾随其后,“大师兄,我刚瞧见那妖怪把师父卷入河里去了。”
孙悟空不假思索迅速遁入河中找寻,那河甚是奇怪,河水中全是细沙浮动,任他使出任何法力都无法潜入更深,几度找寻无果,孙悟空只得上岸。
猪八戒迎了上来焦急的问:“怎么样?找到师父了吗?”
孙悟空说:“没有,这河下不去。”
“啊?连大师兄你都下不去,那可怎么办?”
孙悟空想了想,自耳边掏出金箍棒,冷冷道:“既然你不出来,那我就把你这妖河搅得天翻地覆。”
金箍棒自小不断变大变粗,孙悟空面无表情的使着力气,一刹那河水暗涌,猛烈的翻滚着,河水变得浑浊不堪。
一个白影闪过,青鸟从天际飞来大喝一声:“死猴子你干什么?!”
孙悟空看她一眼,并不认识,“你是谁?”
青鸟问:“大圣这是做什么?”
“这河里的妖怪抓了我师父,他若乖乖把我师父还回来,我就饶他一命。”
青鸟嗤之以鼻,不屑的嘲讽道:“大圣还真是个好徒弟。”
忽然一阵旋风,降妖宝杖飞出,卷帘从水中飞出。猪八戒见状举着九齿耙袭了过去,唤了声:“妖怪,还我师父!”
二人伸开大四平,钻入迎风戗。来来往往,战经二十回合,不分胜负。
孙悟空正欲上前协助猪八戒,不料被青鸟拦住。
“大圣等了五百年,又可知卷帘等了多少年?”
孙悟空不解的看她,“卷帘是谁?”
青鸟说:“不过是跟大圣一样的可怜人罢了,这漫长的等待和一次次的失望已经磨灭了他的希望。”
孙悟空说着:“这些屁事,关我师父何事?”金箍棒朝青鸟挥出。
青鸟大喊着:“取什么经?成什么佛?赎什么罪?本就是自由身,为何不能得自由?”
这话激得孙悟空一愣,一时间只觉得心中崩塌了下去,金箍棒停在半空不知为何挥不下去,随即脑中传来一阵剧痛。
猪八戒在一旁叫他,“大师兄快来帮忙啊!”
孙悟空心焦性爆,青鸟却趁他不注意潜入河中没了踪影。
猪八戒和卷帘打得不开交之际,卷帘忽的开口问他:“想当年我们也算一起共事过,没想到再见面竟是这般模样。”
猪八戒仔细盯着他的面容,半晌,他说:“你是?”
青鸟很快从河中出来,手里抓着个人垂着脑袋,似是晕了过去,正是唐僧。
正在争斗的两人瞬间定住,纷纷看向她。
卷帘黑着脸问:“青鸟,你干什么?”
青鸟看向他颈上的九颗头颅,答非所问,“知道为什么是九个取经人的头颅吗?九经,久经,他们要你久经磨炼考验,可这之后的你,还是你吗?热血被消耗殆尽,棱角被磨平,你就这样甘心做天庭的走狗?”
卷帘恍然大悟,“难道,他就是我要等的那个人?”
孙悟空和猪八戒听得一头雾水,孙悟空说:“你这女妖,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快把我师父放了。”
青鸟不看他,仍对卷帘说:“你就这么信那观音?你以为跟了这和尚就真能得道?你可知什么是道?”
卷帘说:“正是不知,所以要寻。我知你是为我好,这百年时常来看我,我不胜感激,可这是我的使命,你还是罢手吧。”
青鸟冷笑,“我看你那九颗头颅不够圆满,不如,再凑个整吧。”
卷帘骇然,青鸟手中变化出利刃举手刺向唐僧的喉咙,突然一道光芒,电光火石间,卷帘听见孙悟空可怕的声音,“敢动我师父,你活腻了?”
卷帘伸出手去拉青鸟,还未够到她的衣角,金箍棒已经稳稳当当落在她身上,“砰”的一身响。卷帘似乎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鲜血飞溅的声音,但那个白衣女子,还看着他笑。
青鸟倒在血泊中,唐僧倒在她旁边,很快被孙悟空拖了过去。
卷帘感觉心像被刀绞,他流不出泪,只能颤抖着蹲下身来,问:“为什么?”
青鸟吐出一口鲜血,长叹一声,“为了自由。”
“去他的自由,我只要活着。”
青鸟苦笑着,“这样啊......也好。”
那只手微微抬起,像已是用尽所有力气,但最终还是无力的垂了下去。
“你能活着,真好。”
卷帘瘫坐在原地,他看着青鸟沉睡的面容,久久的没有动静。
此刻天际闪现一道金光,观音自云中显露真身,唐僧也苏醒过来。
观音声音沉稳,毋庸置疑般,“悟净,你可知你差点犯下大错?”
卷帘不回话,仍旧看着青鸟的尸体发呆。
观音继续说:“悟净,还不快来拜见你的师父?”
猪八戒忽然奇怪的说了句:“悟净?你不是叫卷帘吗?”
卷帘沉默良久,缓缓站起来,拜向唐僧,说:“师父,弟子有眼无珠,不认得师父的尊容,多有冲撞,万望恕罪。”
猪八戒道:“刚才不还跟我打得厉害吗?怎么现在想起这出了?”
卷帘面无表情道:“弟子向蒙菩萨教化,指河为姓,与我起了法名,唤做沙悟净,岂有不从师父之理!”
孙悟空从这话中听不出任何情绪,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唐僧明事理道:“既如此,那便秉了迦持吧。”
随即从包中取了戒刀给沙悟净剃了发,沙悟净对他行了礼,唤他一声:“师父。”
唐僧瞥见他颈上的九颗头颅,心中有些骇然。
沙悟净似是看穿他,平静道:“师父不必担心。”
说完取下头颅仍向河面,头颅瞬间变化成一艘扁舟,稳当漂浮于河面,沙悟净对唐僧说:“师父,请。”
唐僧等人拜了观音,上船渡河,以九世渡此生。
沙悟净跟在众人身后,望向一望无际的河面,始终面无表情。
猪八戒凑近他耳边问:“你这流沙河怎么什么都没有?”
沙悟净脑中闪过一个白衣身影,他平静的说:“是啊,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