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落幕



从下午开始天就阴沉着,从法院出来的时候,终于下起了绵绵密密的雨。许律师撑开伞,遮住自己和一位年轻人的头顶。

“这次算是尘埃落定了,160万,你觉得还满意吗?”许律师问到。

年轻人低头看着雨滴打在地上,轻轻地道:

“她欠我的可不止这些,不过算了,我很累了。啊你看,他们过来了。”

迎面走来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背后唯唯诺诺地跟着一名妇女。许律师自然地挡在年轻人面前,淡淡问到:

“两位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许律师手段高明,我们输得是心服口服,”男子假笑着递上一根烟,“不过,静洁想要跟你背后那位说两句掏心话,毕竟血浓于水啊。”

“掏心?那我倒挺感兴趣的,许律师,我们就再耽搁两分钟,不影响回家吃饭。”年轻人走了上来,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名妇女。

“小虎啊,”那名叫静洁的妇女走上来,脸上满是痛心,她似乎想要拥抱青年,但后者微微退一步,神情冰冷地立着,“有话我希望你能快点说,我们还有别的事。”他说。

“小虎啊,这么多年是妈妈不好,我对不起你啊。我很早就想找你说话的,但你都不愿意理我,再见面怎么都上了法庭了,我们毕竟是母子啊。”静洁一脸痛苦,想要挤出几滴眼泪,但没能成功,“你看这,这一判就是160万,你让我和......和你叔叔拿什么还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年......”

旁边的男人皱起了眉头,许律师轻轻摇头。而年轻人一言不发,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嘴角流露出的或许是嘲讽、又或许是绝望:

“我应该感谢这些钱,让你重新想起来你是我母亲。不过,这笔钱还是要按时到账才好,免去我们母子再上一次法庭。”

说罢,他带着许律师上了车,在静洁绝望的眼神下开远了。

中年人攥紧拳头,破口骂道:“我真没见过这么蠢的女人,连自己的儿子也搞不定!”

“我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狠心。”静洁说,“这一百六十万,我们拿什么还?”

“还个屁,把你卖了都不够!”男人把抽了一半的烟狠狠扔在地上,然后转身离去,留伍静洁一个人呆呆地立在原地。

许律师和李奕很早就回了家,在家等待的,是李奕的女朋友、许律师的女儿许妍。得知胜诉的消息后,许妍准备了一桌子好菜,庆祝李奕了却了一桩心愿。

但李奕这天的情绪很差,仿佛胜诉并没有带给他多大的喜悦,许妍尽力想让他开心一点,但始终不得其所。许律师看着李奕的模样暗暗摇头,他知道自己的女儿深爱着他,而他本人也同情李奕的经历,所以只能叮嘱女儿耐心开导,便起身回家了。

许妍看着自己的爱人,只能在心里默默叹气,她知道李奕心中有着难以解开的结,但无论是她父亲还是李奕,都不愿多说,所以每当她看到李奕发呆的模样,心里就宛如针扎般难受。

李奕经常发呆,这次尤为出神。胜诉没有带给他快感,反而加重了那一直盘踞在他内心深处的空虚,这虚无的感觉在这一刻是那么的巨大,仿佛要将他完全吞没一般。

他的思绪漫无目的地延展着,仿佛回到了他很久远的童年。那个被绿色荫蔽的小区,墙壁脱落的居民楼,他仿佛看到自己站在那个门前,开门的是他的外婆,老人脸上是时光凝固般的温柔......许妍轻轻摇醒李奕,极温柔的说,可以去洗澡了。

夜深。两人并肩躺在床上时,李奕睁眼对着天花板。许妍渐渐发现了这天的不寻常,这个男人虽然总有一种阴沉和疏离,但很少像现在这样,像神游到了另一个世界。出于情人间的关心,她轻轻问道:

“你没事吧,奕哥?”

“没事。”李奕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睡觉吧。”

许妍感到难过,那种感觉难以形容。她从背后抱住李奕,轻轻说:

“没事的,虽然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没事的,那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是两个人,以后一切都会变好的。”

“你不会明白,也无法像你父亲那样帮我。”

“我能!我愿意帮你!”许妍马上答道,李奕转过头来,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许妍脸上已满是眼泪。他静静地为许妍擦去眼泪,那眼神之温柔是她第一次见,在这一刻,许妍感到非常的幸福。

“既然这样,我便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吧。”


我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如果有的话,大概就是看到他们狼狈凄惨的活着。其实我知道,我一直很空虚,很早以前就是这样。我以为只要报复就能填补这种空虚,但现在,我的父亲已经在局子里待了两年,我的母亲被判支付这些年欠我的抚养费一百多万,我看着他们的狼狈模样,并没有感受到多少快感。

仍是无止境的空虚,这种空虚大概从十几年前我父母离婚时就有了。

我从记事起便跟外婆一起生活,在一个很有年代感的小区。这种建成已久的小区,往往都居住者浓郁到化不开的绿色,而层层的绿色中,是一年一年从不缺席的鸟叫虫鸣。当阳光透过树叶支起的天蓬如丝如缕地倾撒下来,行走其中得人连步伐都会不自觉地轻盈起来。外婆最喜欢带着我在傍晚时分出来散步,凉丝丝的风吹着吹着,将我的整个童年都吹得轻松快乐。

我们住的东侧那栋楼,墙皮已经有点脱落了。这里居住着各种年龄职业的人,还有一层层向上蔓延的爬山虎。没有电梯,楼道是潮湿阴暗的,儿时我最喜欢的事情之一是刮下墙上的白粉来做粉笔。

我的童年里很少父母的影子。外婆常告诉我,我的父母在外地工作繁忙,他们赚钱,是为了更好地养家。我那时是信的,因为外婆总是那么温柔,对我百般呵护,她说什么我都是信的。可是,她的善良温柔害了我。

我的性格从小就野,长到上小学的年纪,身体高大壮实,但也比其他的孩子更加乖僻。从小不知道如何交际的我,经常在玩耍时不知轻重,把其他孩子弄哭。为此,外婆曾多次去学校道歉。而我不以为然,时间一长,渐渐没人愿意与我结交,甚至,当他们得知我父母都不在家后,常常借此嘲笑我:“没家教,怪不得这么野!”为此我经常打架,是老师眼中的坏孩子。

只有外婆包容我、原谅我,她经常说:“小虎,你不比别人缺什么,他们有的你也有,所以不要恨什么,你要相信你自己。”虽然我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意思。

由于很少见到父母,所以我对他们的概念向来是稀薄的,如果不是逢年过节他们偶尔回来一次,我甚至都要怀疑他们是否已经死了。但是,每当家长会的时候,他人的父母都会在场,为自己的孩子撑腰;路过游乐场时,也有母亲和孩子一起的欢声笑语,只有我,我的父母回家时甚至会忘记给我带礼物。

“你父母真的是在外地工作吗?”曾有同学这样问我。

“是啊,他们一直在外地,很忙很忙。”我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不信,哪有父母不管自己孩子的,一年都不回来一次。”

就连我也不知道我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但是我懂得了父母是很重要的东西,没有父母是可耻的。但是我的父母,他们在哪呢?

后来我得到一个机会,可以证明我父母的确存在的机会。我在外婆的抽屉里发现了母亲的电话号码,我兴冲冲地找隔壁阿姨借了手机,打通了这个号码,电话那头,是我的亲生母亲伍静洁。

“你好,哪位?”

“是我,我是小虎。”虽然心里激动,但我还是装作镇定的模样。

“小虎,哪个......哦,是你啊小虎,怎么啦,家里有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就是,我有一个家庭作业,要给爸爸妈妈打电话。”我胡乱编了个借口糊弄着,这时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谁的电话?”我只当父母正在一起,兴奋地问道:“爸爸也和你在一起吗?我想跟爸爸说说话。”

“哦哦,是啊,是的。小虎啊,爸爸妈妈现在还有点事要忙,要先挂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说罢,她挂断了电话。

后来,我找准机会一遍又一遍地打通这个电话,但她总是草草敷衍几句了事,但成果是,我终于在一个早上收到了母亲寄过来的一件礼物,一辆遥控车。我用它成功证明了我的父母是存在的。

这件事你们听起来大概会觉得荒谬,一个孩子费了很大力气在证明自己是有父母的。但确实,在一段时间内我以自己是有父母的而自豪,虽然别人也都有,但这至少证明,比起别人来,我不缺什么,像外婆说的那样。

可是我还是很疑惑,我打了很多次电话,但一次都没听到父亲说话。



以上这些话,或许可以让你们很直接地认识到,我很天真,至少曾经是这样。感谢我那段天真的时光,至少在那时我没有感到空虚。直到我长到十三岁,父母间微妙的关系被揭开,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存在或许是个错误。

十三岁时,外婆去世了。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亲爱的人,在我父母不作为的情况下,她细心照护着我,温柔而坚定。她为我挡下了许多来自世界的恶意,这些恶意在她死后慢慢显露出来,使我意识到,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

外婆死后,我的母亲简单地回来料理了后事。我理所应当地觉得她会带我走,从此我会跟父母一起生活。但她却紧皱着眉头,欲言又止。我还记得她当时的神情,在她面前,我像是无法随意弃置的鸡肋,她为了考虑未来怎么安置我,抽烟一根接一根。最后,她说:

“小虎,我和你爸住的地方太小了,工作又忙,没法照顾你的。而且你现在已经上初中了,到了我们那里是上不了学的。妈妈把你留在这里,会找个阿姨照顾你的,你看行不行?”

那时我仍沉浸在失去外婆的悲痛之中,对于这样的安排并没有多么在意。是的,我被抛弃了而不自知。从未感受过何为父爱母爱的我,何曾想到这是一种多大的罪恶,直到现在,他们不曾为他们的罪恶付出代价。

伍静洁毕竟还有着最后的良知,她安排了一个保姆照顾我的日常起居,平时的生活费也交给她全权负责。这位被称作琼姨的保姆据说已经为伍静洁服务了很多年,得到她很大的信任。在接到母亲的任命后,她堂而皇之地住进了曾经只属于我和外婆的房间,以照顾我之名,行监视我之实。她的监视,主要是防止我有去找母亲的念头。

琼姨做饭的手艺无可指摘,打扫房间尤为勤快,是一位颇有经验的护工。唯一的缺点是爱贪小便宜,我便时常投其所好。我有心从她那里得知一些关于我母亲的事,所以尽管厌恶她住进外婆的房间,但我仍然不动声色地讨好着。

终于有一天晚饭时,她喝醉了酒,说出了一个我早就猜到的事实:

“你的父母已经离了婚了,你是被判给静洁抚养的,但是她现在的儿子都五岁了,新夫家脾气不好。所以啊,管不上你,你就只能在这里生活了。”

从琼姨的嘴里,我得知了更多的细节。伍静洁和林昌辉原来在很多年前便已然分居,并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稳定的生活。但始终没有正式办离婚手续,因为他们在财产和我的抚养权问题上有很大分歧,但不同于其他夫妻争夺抚养权,他们想的是如何将抚养权推让出去。他们不愿意我的存在,影响了他们现有的家庭生活。

“毕竟你从小不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一点感情都没有。”琼姨说。

他们正式离婚的时间,正是外婆去世以后不久,因为不得不有一个人来接管我的生活,最终这个是伍静洁,不是良心发现,而是林昌辉许以利益的缘故。

在得知这些事后,我感到彻骨的冰冷,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余的那个,是被嫌恶的那个,是那两人的累赘。外婆说的话是骗我的,原来我早就已经被他们抛弃,我是一个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的人。从那时起,我的心中开始产生一种巨大的空虚感,一种不被任何人需要的感觉。我在夹缝中扭曲着,很快便扭曲得不成样子。

既然不被需要,我决心如他们所愿,绝不打扰他们的生活,但同时,我也不要他们控制我的生活。我打电话给伍静洁,告诉她我不需要有人照顾,我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只需要她定期将生活费打到我的账户上即可。

于是琼姨也离开了,在这个屋子——曾经住着最爱我的人的那个屋子里,我开始了长达八年的独居生活,直到大学毕业,我为了谋生而奔波,才离开那里,到现在已经又过了五年。

在这十几年里,我没有找过伍静洁和林昌辉,当然他们也一样。这是一段相安无事的日子,但这些年里,我内心的空虚在不断增长、增长,这种空虚成为我每夜的梦魇,时刻啃噬着我的心,我无法爱人,也无法被人爱,就这样虚无着。

空虚滋生阴暗,阴暗滋生复仇,当复仇的怒火终于吞噬了我。我决定行动,但那时,我意外得知,我的生父林昌辉已经因为吸毒被抓两年。于是我只能报复伍静洁,她在我十七岁的时候便停止了供给我生活费,我因此起诉了她。调查中发现当年协议离婚时,为了将抚养权推出去,林昌辉给了伍静洁一大笔钱。

最终我胜诉了,胜得了一百六十万。我看到伍静洁因这笔钱绝望,但空虚却并没有随之而去。

这便是至今为止我全部的故事了。



天渐渐亮了,许妍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曾在李奕身上发生的一切,仿佛也在她身上发生了一遍似的,她现在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他了。她爱着李奕,许妍觉得自己可以填补他的空虚。

李奕起床更早。当许妍清醒时,已不见李奕的踪影。他换下的衣服凌乱地扔在沙发,似乎什么也没带就出了门,连最重要的手机都忘在床边。许妍感到有点不同寻常,手机并不是说忘就能忘的东西,没带手机,意味着许妍暂时没办法联系上他。

许妍抱着李奕的手机在家等了一上午,她相信如果李奕忘带手机,一定会回来取。等到午饭时间已过,许妍觉得李奕不会回来了。她当即开车前往李奕公司,那是她知道的最后有可能找到李奕的地方。

然而李奕不在,工作人员告知,李奕在一周前已经离职了,早上来拿走了所有东西,去向不知。许妍感到李奕正在远离,但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远离,明明她才得知了李奕过去的事啊,一切不都会向更好的方向发展吗?

走投无路之下,许妍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作为李奕的律师,他或许会知道得更多一些。

“早上的时候,他发消息让我催促伍静洁偿付判款,否则便申请冻结他们资产,其他的什么也没说。”许律师说,“不过还有一件小事,周六是他父亲从戒毒所出来的日子,林昌辉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虽然我觉得他不会去接自己的父亲,但这是最后的线索。”

许妍心里燃起一丝希望,在这座城市里,戒毒所只有一处而已,她决定全天等候,如果李奕前去接林昌辉,那么她一定可以碰到。周六当天,许妍从早上天刚亮的时候便在戒毒所外守候,一直到夜灯亮起,再到星辰下落,李奕迟迟没有出现,她只好无功而返。

许妍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几个小时,也就是周天的中午,李奕出现在看守所外,将他的生父林昌辉接走了,他巧妙骗过许律师和许妍,从此再无人能查到他的踪迹了。

但李奕还是失算了,他低估了许妍。这个女子是继他外婆以来,第二个真心爱他的人。当李奕消失了足有两个月后,她仍在四处找寻。她感到李奕曾感到的那种空虚,因此对他也更加的思念,她想要找到他。

而这两个月里,还发生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首先是李奕的母亲伍静洁再度离婚了,据许律师所说,两人因为一百六十万的判款闹翻,最终决裂离婚,鉴于伍静洁曾有不负监护责任的前例,孩子的抚养权交由丈夫,而婚前债务仍由二人共同偿还,据说这个判决结果让伍静洁当场昏了过去,但后续如何就无人知晓了。让许律师感觉讶异的是,伍静洁离婚后不久,她前夫竟然带来了一张李奕单方面放弃那笔一百六十万赔偿金的书面证明,上面的签名确认是李奕亲笔无疑。

“这是李奕对她母亲的报复。”许妍说,“他一定是利用这笔钱要挟他们离婚!”

“这才是他起诉伍静洁的真实目的?”许律师若有所思,“他连我也瞒过了!”

但许妍考虑的却和父亲不一样,伍静洁的离婚让她感到,李奕的报复还没有结束!她借口探望林昌辉去到戒毒所,得知了林昌辉真正的出狱时间。她坚信是李奕接走了林昌辉,他有意制造骗局,是为了更好的报复,在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可是他现在何处,他会对自己的生父做什么呢?

许妍尽力的去想,她曾和李奕度过的时光,李奕曾对她说过的一切。忽然,一个李奕反复提及的地方进入她的脑海,不知为何她非常肯定,无处可去的李奕一定会回到那个地方,那个小镇,那间他曾孤独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屋子!



是的,这里像李奕说的一样,是一个很有年代感的居住区。植物已然成为主体,它们疯长,占领了这里的一切。如果不是当初法院调查留下了这里的地址,许妍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个地方。

铁门锈蚀,保安亭里空无一人,许妍独自走进小区,空气中植物腐败的味道很重,四下走了一圈,许妍发现每一栋楼上都打上了拆迁的标记,因此整个小区看起来没有人居住的痕迹。但许妍不甘心,她觉得在这里一定可以找到李奕。

许妍来回转悠许久,仔细打量对比,想从中找到一些李奕曾居住的痕迹。终于,她发现了有一栋住宅楼的大门封条被撕开了。如果李奕住在这里,那便只能是这栋楼了。

她决定进去一探究竟,开门的吱呀声打破寂静,她咬咬牙,一头扎了进去。潮湿阴暗的楼梯间,墙皮已经整块的脱落,在潮湿的楼梯上显得肮脏不堪。许妍极缓慢地向上爬,到了第四层时,潮湿的情况明显好转,但灰尘仍然积重,她不确定李奕还住在这里,这里还有供水电吗?

然而也正是疑惑之际,许妍惊讶地发现,四楼有一扇门竟然是新换的!

“李奕!”许妍激动地呼吸加重。

她趋步向前,意欲敲门,但也正是此刻,门打开了。走出来的是一为面容枯槁的老人。许妍愣住了,但她马上就在心里确认了老人的身份。虽然她想不明白这个老人何以在六十岁的年纪就有了行将就木的体态。他枯瘦瘠弱身形摇晃,杂乱的头发没有光泽可言,苍白的脸上点缀着浑浊的双目,眼神中是和林奕相似的阴沉。他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垃圾袋,看到许妍时,惊讶的程度也并不小。

“是林昌辉先生吗?”许妍强作镇定。

“你认识我,小姑娘,你是谁?”林昌辉反问道。

“我是李奕的朋友,他让我来的。”许妍展现出优秀的应变能力,非常自然地撒了个谎。

“他的朋友!”林昌辉叫了起来,他突然快速缩进门里,并且急于将门锁起来。

许妍眼疾手快,她顶住门,大声问道:“李奕是不是在里面,你让他出来,我有话跟他说!”

“他不在!”老人叫着推开了许妍,“他不让我见人,你晚上再来吧!”

许妍看着紧闭的门,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她终于找到了李奕的踪迹,这让她感到非常轻松。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便在楼外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着,等待李奕回来。



黑夜如水一般漫上来,淹没了这栋居民楼,也淹没了许妍。没有路灯,周围是纯粹的黑暗,她只能借助手机,才能削弱一些恐惧。然后又经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被晚风吹得浑身发凉的许妍听到了微弱的脚步声,毫无疑问是他,李奕。

然而,许妍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就被捂住了嘴,身体也被紧紧钳制住动弹不得,片刻后,她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许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衣衫完好,身体也没有被限制。她马上起身看向窗外,一片黑暗下,是隐约能看出轮廓的植物,她仍然在那个小区内。

“窗外没什么好看的吧,我是最后住在这里的人了。”许妍身后传来李奕的声音。

她回过头,李奕正好把角落的一盏台灯点亮。

“不过住在这里是挺受罪的,没水没电,一般人很难忍受吧。”李奕接着说。

“但你能忍受,我就不算白来。”许妍望着李奕,并没有因为李奕将她带进来的方式粗鲁而减弱深情。

“我不愿你来,”李奕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很讨厌做麻烦事吗?”

“利用我和父亲设计逼迫伍静洁离婚,你觉得是麻烦事吗?”许妍问道。

“我知道你会猜中的,”李奕并没有辩解的意思,“这是必须做的事,她不配享有家庭”

“我宁愿你像我们刚认识表现出的那样,温柔大方,开朗明智,奕哥。”

李奕勉强扯了下嘴角:“那是为了博取你的信任,否则,以你父亲的威望,怎会为我这种小人物出山。”

许妍咬着嘴唇,这是她最不愿听到的话,“那么你满足了么,你的母亲已经失去了一切。”

“伍静洁确实一无所有了,随她自生自灭吧。”李奕说,“但林昌辉,我不会这么容易饶过他。”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甚至不惜毁掉自己的人生,这值得吗?”许妍哭喊道。

“我的人生早就已经毁了,在十几年前!”李奕吼道,他的愤怒仍未消减,“是他们毁了我,现在轮到他们遭报应了。”

“你以为你知道的已是全部,但他们的恶行何止这些,难道害死外婆的不是他们吗?”

在李奕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关于外婆最后的回忆。

李奕的外公去世很早,伍静洁由母亲一人养大。然而,长大后的伍静洁心里没有这个家,只有纸醉金迷的生活。很快她走进大城市,遇到了林昌辉,一个有钱的花花公子。交往中,伍静洁发现林昌辉不止她一个女朋友,此时她已无法舍弃这种有钱的生活。

后来,林、伍二人奉子结婚,但林与另一个情人并未撇清关系,甚至在怀孕期间堂而皇之地搬出去与她同居,这是这个畸形家庭的开端。李奕出生后,林昌辉与之毫无感情,很少关心。伍静洁此时终于想到自己的母亲,于是将孩子交给她抚养,自己再次开始了寻欢作乐的生活,为自己埋下了祸根。

李奕自小将外婆视为最爱自己的人,所以当得知真相时,他深深地觉得自己所感到的痛苦,也是外婆一直感受到的,甚至外婆感知的时间更长,痛苦也更深。更让他愤怒的是,当外婆病重,林、伍二人甚至不愿回来探望。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李奕哭喊着终于叫回自己父母,可以,在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外婆面前,他们仍无休止地争吵着要把抚养权推拖出去。

李奕永远记得外婆最后一刻绝望的眼神,她至死注视着自己的外孙。李奕无法释怀,也无法原谅,从那一刻起,他发誓要让林、伍二人付出代价。

“所以,你诱使林昌辉吸毒,那才是你报复的第一步。”在得知全部的故事后,许妍不无悲痛地说道。在这巨大的矛盾面前,她感到的只有深深的无奈。

“看来你全部都知道了。”李奕虽然惊讶,但脸色不变。

“我爸爸的朋友,一位警官,最近抓捕了一名吸毒者。她叫朗清,是林昌辉现任妻子。自从两年前林昌辉被抓,她一直在逃跑。她承认是自己引导林昌辉开始吸毒,至于为什么,她说是一名毒贩要求她这么做的,好处是毒贩承诺不间断为她提供毒品。然而,当林氏夫妇都开始吸毒时,这名毒贩也不见了踪影。她为警察提供了这个毒贩的代号,虎。我几乎是马上想到了你!”许妍说道,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李奕已经无法回头了。

“你知道为什么是虎吗?”李奕自顾自地说道,“因为我小时候虎头虎脑,所以外婆给我取了小名,叫小虎。是啊,如你所见,报复从两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她一定不希望你用她给的名字来做这些事。”许妍说。

“不,她一定也希望我用这个名字来报复他们。”李奕冷静得可怕,“你跟我来。”

他拿着灯带着许妍走到另一间房间,床上的正是林昌辉。他正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势躺着,像是被人摆弄后扔在床上的一般。灯光照到他的面孔,许妍看到这张憔悴的脸上露出极乐的表情,口水和鼻涕一同留下,场面诡异而又恶心。

“你......你又给他吸毒了!”许妍觉得惊骇无比。

“若不是毒品,他怎么会甘愿跟我住在这里。”李奕点燃一根烟,“你应该注意到了,这里是拆迁点,再过不久,这里就会被夷为平地。而我会在那之前将你和林昌辉送出去,他这样子,没有药一周之内便会发疯,而我,便跟着这间陪伴我最久的房子一同消失就好。”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许妍疯狂摇着头,这一切过于残忍,她发现自己爱上的竟然是一个恶魔!

“希望你不要做多余的事,许妍,”李奕的语气充满无奈,“你的到来是变数,我希望你不要阻止我,否则我只能把你关起来了。”

“我心痛,为你,”许妍满脸泪水,“我看着你的世界只有仇恨和痛苦而无能为力,我很想陪着你,让你忘记以前的一切,我们可以很幸福的走下去。在以前,爱你的只有你外婆,而现在,换我替你外婆爱你,好吗?”

“我没怀疑过你的爱意,”李奕的声音变得很低很低,“如果我是普通人,我也会爱你,也会愿意跟你走到最后。可是没有意义,我只为了报复而活着,我这样一个充满仇恨的人,不值得爱。”

“我想过和你远走高飞,在我得知你对林昌辉做过的事情后。”许妍咬紧嘴唇,“可是我做不到,你的身上有着太多的恶,这些恶将成为你终生的梦魇,复仇带来的只能是这样的结果啊!”

“但我仍然爱你,我会等你,直到你洗净身上的罪孽。”许妍坚定地走上前,拥抱了李奕。李奕感到十分地柔软、温暖,他还在思考着许妍话中的意思。

就在这时,几束强光射入,让原本阴暗的房间照得通亮,这间屋子不知何时起已然被包围,门口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这一定是许妍的杰作。李奕想到。

事实上,许妍在得知了林昌辉妻子的事情后,便下定决心要找到李奕,让他为自己的罪行负责。所以确认李奕在这里时,她决定先由自己劝说李奕自首,并且给父亲打电话,说明只要她失去联系,便派人到这里来查找。李奕将许妍抓进房间后取走了她的手机关机,所以许律师联系许妍无果后报警,便有了现在这一幕。

李奕坐在床上,忽然解脱一般地笑了:“真是服了你了,许妍,我不是说了我讨厌麻烦吗?”

许妍附身亲吻了李奕的额头:“原谅我吧,奕哥,我会等到你回来那天。”

“许律师是位好父亲,他教会了你什么是爱。”李奕真诚地说道。

正在此时,许律师带着人破门而入,看到两个人像情人一样对坐着聊天,竟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你没什么需要我原谅的,但是,我要请你和你父亲原谅我。”李奕对许妍说,拥抱后,他面向警察颤抖着举起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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