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帆齐微课】
自从父母搬到小城,我很少回老家的山村。老家的亲戚有什么事,父母需要回去,一般主家都安排车辆接送。有时他们坐公共汽车回去,我偶尔也开车和他们一起回去。
每次回老家,都要走回村必经的小路。小路连接着小镇,是山村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
自从外出求学,离开山村已经三十年了,小路几经修砌,比原先的土石路好了许多。
从镇上到村里,小路长七里,宽二十米,弯弯曲曲,自东向西。绕过镇中学的操场,先是一个缓上坡,行驶不远转个弯,又是一个下坡,再拐过一座小石桥,就进入了一片采石区。
前几年,小路两侧的山石被一个挨一个的采石厂分而食之,山头被挖成了平地,有的地方甚至采成了凹地,地下水渗出来,形成了一个湖,有一年夏天两名工人下湖游泳,淹死在里面。
那时候,小路上尘土飞扬,运送石料的卡车一辆接着一辆,路上落满大大小小的石子,走路的人硌得脚疼,骑车的人轮胎像在跳蹦蹦床。村民出村回村走一路,落一身粉尘,变成白眉毛白头发的“雪人”。
这两年环境治理,采石厂被陆续关停,小路恢复了安静,路上不时有洒水车喷淋,未扫尽的石粉被水打湿,和成了泥浆,走路的人溅满裤腿。
采石区一直蔓延至村口。离村最近的一个采石厂,手臂已经绕过小路,伸到了村子北面的山上。好在现在也已经关停了。
我对这个采石厂记忆深刻。
上初中的时候,我嫌家里的自行车又大又破,宁愿和小伙伴步行去镇上上学。山村孩子跑惯了,多走些路不算什么。我们每天早上六点出发,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到学校。下午放了学,在操场上集合,迎着夕阳往回走,边走边聊,有时拐到路边的山坡上采个野花摘个酸枣,从从容容,悠闲快乐。
那时候路边的采石厂只有两三家,用几辆拖拉机运输石子,没有这么多卡车。
初二那年夏天,有一天下午放学路过这里,被厂子里的安全员拦住,说是山上正在爆破,炸药响了才能过。
被拦截的人越来越多,等了好长时间,太阳都要落山了,可是炸药一直没有响。里面有人喊,说是哑炮,超时不会响了,可以放行。
于是我们就像开闸的水,“呼”地流动起来,大家急忙往家赶。
当人流行进到厂区的中间地段时,“轰”地一声,炮炸了。
霎时间,整个世界笼罩在白茫茫的粉尘之中,我怀疑自己随着那一声响升到了九宵云外,置身云端,除了白雾,什么也看不见。炸飞的石子哗啦啦从天而降,不住地砸在头上、身上,大家谁也看不见谁,只听到白雾中传来一声声惨叫,不知身在地狱还是人间。
出于求生的本能,我双手抱住脑袋,躲到路一侧的山崖边,一动也不敢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落石的声音渐渐没有了,白雾也在消散,有人脚步杂乱地冲过来,一边喊叫一边搜寻困在路上的行人。
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模糊中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来到我面前,他大声问我话,我听不清他问的什么,仍然蹲在地上,呆呆地望着他。他一把抱起我,跑着找到摩托车,把我放在后座上,带着我飞奔回村,去卫生室找我父亲。
直到躺在卫生室的病床上,我才反应过来,那人是三姥爷家的三舅。我被拦在路上的时候,他就看见我了。
我的双手手背上满是小石子砸破的小坑,流着血。头皮上也有很多嵌入的砂粒,用手一抚,就能摸到,抠出来也不疼。
最大的伤口在左肩,砸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衣服当然也破了。父亲为我缝合了皮肉,大娘给我缝补了衣服。衣服是大娘赶集给我买的,一件纯白色荷叶领的褂子,我特别稀罕,天天穿着上学。当时衣服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大娘拿到河里洗得干干净净,后来我又穿了好几年。
家里人都闻讯跑来看我,哥哥坐在床边,默默地陪着我打针,不敢说话,估计他是被吓坏了,我开玩笑说:这真是走在路上,祸从天降啊!哥哥被我逗笑了。
这次受伤,使我胳膊行动不便,一周不能上学。一周后去上学,父亲骑车接送了一段时间。
那个石料厂的厂长是我姨夫,也就是三舅的姐夫,他跑来问我父亲,要不要带我去医院,父亲说不用了。
在同行的人中,我是受伤最轻的,只是皮外伤。其他人都伤筋动骨住了院,伤得最严重的是锁柱大舅,我还跟着母亲去医院看了他。他的头和鼻子都炸伤了,包得严严实实的,身上也有几处伤。
他就是那个放炮人。当时放好了炸药,点着了芯子,他就跑到安全的地方躲了起来。可是左等不响,右等不响,超过了预期的时间,他以为这回又是一个哑炮,因为前面出现过这种怀情况,夏天雨水多,有的炸药或者芯子受潮,就自已熄了火。于是他就发出了放行的信号。谁知,当他走近去看的时候,炮响了。
据说事后有人从出事的路段走,看到路上落下的石头还历历在目,大的有磨盘大小,小石子不计其数。
至今想想,还感觉脊背发凉。
我那位放炮的大舅,许多年以后,还是死在了炮眼上。
过了这个石料厂,迎面是两棵老槐树,我们都叫它们“二槐树”,这两棵老槐树,像守护大门的两位门神,成为村里村外的分界碑,是地标式的存在。大家从村里出出进进,都习惯约好:到“二槐树”歇脚。
曾经枝繁叶茂的两棵老槐树,前几年天天笼罩着一层石粉,看不出本来模样。它们的脚下原来是河道,采石厂改变了河道走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去了水土滋养,它们现在变得枝枯叶稀,北边靠近采石厂的那棵几近枯干了。
它们年年月月伫立在这里,经见了所有的人来人往,见证了小路上的繁华热闹,平静寂寥。有沿着小路走出去的梦想飞扬,也有顺着小路走回来的乡情回归。
过了“二槐树”,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道路平整开阔,空气清新干净,天空格外蓝,云朵格外白。沿着小路往前走,南侧时而是山崖,时而是田地;北侧时而是田地,时而是河滩。远处是山坡,和充满生机的树木庄稼。目光所及,一派田园风光。
这两年,村两委班子换上了年轻的领导人,依托国家的新农村建设倾斜政策,村里的面貌越来越好。
小路南侧的山崖上,拉上了铁丝网,那是为了防止落石伤人的。小路北侧的狭窄处,用土石加宽,河沿上加了护栏,保证车辆行人安全。进村以后看到每隔不远,就有几个专用垃圾桶,有了人间烟火的感觉。村里到处干净整洁,河道里清清爽爽,河底铺着碎石,成为一道古朴的风景。
小路像一位历经沧桑又复归纯真的老人,简朴淡定。
路上不时有出村或回村的村民骑车驶过。有时遇到开车回来的,停在身边,摇下车窗问:咦,你也回来了?
路边的广场上,有人围在一起打扑克、下棋;老人们在墙边排排坐晒太阳啦呱。还有两三个孩子,在奶奶或者姥姥的看护下玩耍。
村里居住的人越来越少了,年轻一代大多到小城和城市去工作,买房安家;中老年人有的跟随儿女进了城,去看孩子或者过冬。留守在村里的,大概有户籍人口的三分之一。很多人适应了候鸟式的生活,夏天回到村里避暑,秋冬回城。
我的老家,就在路北的胡同里,那里面有一排瓦房。
回看小路,心中升起无限的深情。
在这条小路上,我学会了走路,学会了骑车,有了走出去的向往。
在这条小路上,我每天步行往返,三年初中,寒来暑往。
小时候的伙伴,在路口挥手告别,奔赴各自的人生之路,从此天各一方。
沿着这条小路,我走出了家人期待的目光,走出山村,去外地求学。
沿着这条小路,父亲送我进小城参加了工作。
在“二槐树”下,我告诉父亲,我有了男朋友。
订婚了,结婚了,小路分享我的幸福,安抚我离家的感伤。
有了孩子,小路记着我回娘家的经历,先是骑摩托车,后来打出租车,再后来自己驾车,跑了一趟又一趟。
家乡的小路啊,印证了我的成长、时代的变迁、社会的进步。如今,新一代后浪拼博奋进,奔跑在小路上,正在书写新的篇章。
虽然这几年回乡少了,但是小路在我心里,始终指引我回家的方向,连接着我的乡愁。乡愁啊,乡愁,我在这头,故乡在那头。
恍惚中,耳边又响起邻居婶子的乡音,她叫着我的乳名,嘱咐我:有空常回来走走。我点着头,笑着答应,眼里出现两颗晶莹的星星。
我期盼着,当我再回来时,小路变得更美,更靓。
站在小路上,望着出村的方向,小路在脚下延伸,向着更远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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