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听姥姥讲,我刚出生没几天,我父母就把我扔马路边了。
因为我一生下来,就跟别的小孩子不太一样。父母不愿为我未知或者已知的未来承担太多责任。未知,是说不知道我这个病到底能不能治好,能治到什么程度;已知是他们从医生那里得知,我即使活下来,长大以后也不是个健全的人。
讲白了,他们没钱,承受不起,不想医。
我爸叫李天。按照现在的说法,他是个典型的凤凰男。
考了三次高考,才进城读的大学。为了圆他这个梦,乡下的祖父母早已倾其所有,能换钱的,基本都拿去卖了。
我妈叫王萍,是在省里另外一座城市长大的孩子,是我爸大学同系不同班的同学。
听说我爸在大学很刻苦上进,在学校的很多活动比赛都拿了第一名,而且靠着自己在校实习兼职基本能养活自己。可以说,我爸绝对属于第一梯队的优等生。
而我妈喜欢上我爸,正是因为这一点。十足的潜力股,只待时日,将来定有一番作为。
所以,毕业没多久,我妈就嫁给了我爸。
B︱
婚后,我妈搬到了省城,跟我爸住在了一起。
两个工薪阶层,收入不算太高,但在同届毕业的人中也不算得少。两人工资加起来,略高于当地平均房价。按照这个收入水平,只要两个人省着点用,买房也是迟早的事。
每天按时上下班,过着最有节奏的生活。这种可以预见的将来,对我爸和我妈来说,基本就可以确定人生轨迹了。
婚后我爸对我妈依然如甜初恋。每天早早起床,给我妈煮早餐,搓衣服,拖地板,一个长拥之后就送我妈出门,知道晚上下班,又去把我妈接回家。然后买菜,煮饭,逛街,看电影,去中山路找最好吃的小吃。这是很多年轻人期盼的生活。
这一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一年多时间。
一切的悄然改变,是在我妈怀上我之后。从确知的第一天开始,我爸是各种当心照顾,生怕我妈受到半点损伤。作息时间改了,饮食结构换了,生活爱好变了。整个小家庭的生活节奏,因为我妈肚子里的我,而慢慢在变。
首先改变的是饮食习惯,我爸严格按照妇产学校的嘱咐,早早列好了生前每个月、每一周的主要食物清单。饭菜的各种做法也不像以前那么粗放,中山路的美食基本已经无缘。
接着改变的是出行方式,有孕在身,总不能让我妈天天坐在我爸小电驴后面日晒雨淋,万一有个闪失,是绝对没有后悔药吃的。于是,我爸买了部10万左右的代步车。
影响比较大的,还有日常的生活习惯。聚会少露面了,电影少看了,逛街也少了。
可是,生活毕竟是现实的。这一切的改变,家庭开支的口子一下子拉大了好多倍,但我爸我妈的收入并没有明显的改变。
生活虽然显得比以往吃力很多,但并没有压倒我爸的意志。我爸开始重拾大学的笔杆,每天晚上等我妈睡后,一个人亮着台灯,为各路报刊写稿,为各家单位写文案,一直坚持到我妈待产前的一晚。
我爸所有的坚持,就是等待着我降临的那一天。
C︱
我出生的那一天,我的爷爷奶奶住在乡下没能及时赶到省城。是我姥姥陪着我爸,在医院守候着我妈。
可能得益于我妈怀我时良好的饮食作息,我很快顺利诞生了,并没有给妈妈带来太持久的痛苦。
听姥姥说,我出生的时候是个大胖小子。我爸我妈看到我的第一眼,都给乐坏了。自然我姥姥也很高兴。
然而,我出生带给他们的快乐仅持续了30分钟。
经验丰富的姥姥很快就觉察出我和别的小孩的不同。我的四肢发紧,脑袋转动的时候,阻力非常大,还有不管大人怎么逗我,似乎我都没给他们多少反馈。
姥姥马上给我上上下下推捏了一番,但是不管用。心急的爸爸马上去报告医生。
高明的医生很快给出了初步诊断,说我可能患有脑瘫和先天性白内障。
我爸瞬间脸色发白,姥姥直接瘫坐在地。还在产房的妈妈还不知道情况。
在重症监护室的几天,几路专家一轮轮会诊,最终确诊的结果与出诊没太多不同。当我爸听到复杂的治疗方案和可能需要的费用时,整个人都茫然了。
对于一个工薪阶层来说,这个是个天文数字,而且还充满了无数未知的风险。我那上班族的爸妈、耕田的爷爷奶奶、无业的姥姥,是不可能支撑得了的。
于是,在我妈出院的那天,我也被抱回了家。
D︱
刚回到家的那几天,我的那些远房亲戚、三姑六婆都来了。
他们看了一下我妈,又看了下我。听姥姥说,他们走出我妈房间门后,都是摇着头去找我爸,并低沉地说了些话。
我当然不可能知道大人们说了些什么,我还是无知无畏地躺在婴儿床上。
又过了三天,我爸、我妈和姥姥都吵起来了。先是我爸和我妈吵,后来是我爸妈和姥姥吵。
听姥姥说,他们争吵完之后,哭了一整晚。刚好也在那个晚上,我们附近的片区停水停电。
姥姥说,在她洗澡的时候,我爸用一个纸箱,装了些衣服和被子进去,我也被一起放进了箱子。
然后,我就被带出了门。
等姥姥洗澡出来,我妈在房里已经泣不成声,但是不见我爸。觉察不对的姥姥马上冲进我妈的房间,在婴儿床上也没找到我。于是马上拉开门锁,拔腿就往黑夜里狂奔,边跑边呼喊我的乳名。
路上碰到我爸两手空空地回来,姥姥上气不接下气。在姥姥一轮又一轮的逼问之下,我爸还是没说话,只是朝西大街指了指。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姥姥顺着我爸比划的方向,还是把我给找到了。
E︱
第二天一早,姥姥裹着我坐上了长途汽车。
我回到了姥姥的家。
姥姥说,没有奶水喝的我,不到2月大就开始吃稀饭了。可能是我的求生欲望比较强,从小就不挑食,喂啥吃啥。
但是,我的毛病都还在。姥姥每天都提心吊胆地守着我。
为了给我治病,姥姥从县医院、市医院到省医院,都跑了个遍,询问各个名医。但凡能问到的亲戚,有认识的人,姥姥都问了。一筹到点钱,姥姥就背上我往各大医院跑。
给医生讲解我的病情时,姥姥从我在娘胎开始讲起,到出生30分钟下病危通知书,到给哪个医生看过,哪个医生又讲了些什么观点,姥姥几乎都能倒背如流。
我的事情在姥姥乡下十里八里被传得家喻户晓。
然而,我的爸妈始终没有出现过。
姥姥说,她常年背着我在异地他乡,也顾不上问我爸妈到底有没有过问过我的事情,但是她显然不指望我爸妈能再把我接回去治病,要不然当初就不会把我扔在街头了。
每到一个新地方,姥姥总是边找钱,边寻医生。她经常抱着我跪在街边闹市,乞求路过的人能施舍一些钱给我们。
姥姥说她已经记不清问别人借了多少钱,但是每借一笔,她都会记到本子上。只是她的算术并不好,也不想算,毕竟现在还还不上,而且还要继续借。她说等我的病治好之后,会找人帮忙算清楚。
终于有一天,在省里的一家医院,一个老医生跟姥姥说,他可以治好我的病。
姥姥等这一天等了9年。
但是,医疗费很高,仅手术费保守估计就要花费60万。
姥姥在熬到希望的同时,也几乎陷入了绝望,因为她已经完全无处可借。
9年来,姥姥头发早已白发苍苍,肩背也像弯弓一般,根本没办法站直。
F︱
天公眷顾善良人。
幸运的是,我得到了省里某儿童关爱基金会的帮扶。这家基金会愿意为我出这笔钱,同时帮寻找一家企业,为我支付康复期所有的费用。
我治好了脑瘫。
福大命大的我,就这样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
但是,我的白内障并没有治好。
我依旧不能正常看清我周围的一切,包括姥姥。
姥姥说,她可以做我的眼睛。我想去哪里,就告诉她。
但是,姥姥真的已经老了,我不知道她还有多少力气可以坚持。
9年来,姥姥一瓢米糊一瓢水喂养我长大。是她,给我了生命延续的机会;是她,给了我生活的语言;是她,教会我认识这个世界;是她让我看见了斑斓的人生;是她,教与我一个脑瘫患儿也可以放声歌唱。
我问姥姥,为什么要此般不离不弃地为我付出。
姥姥说,她刚出生的时候,也被父母遗弃过。
姥姥是她父母的第8个小孩,饥荒年代,可能是因为实在无力抚养,也有可能是因为她是个女孩。
姥姥出生刚满12天,就被装进一个竹篮子里,扔到半山腰的一个树底下。直到3天过后,被一个砍柴的农夫看见,心疼她这孱弱的生命,于是就把她捡了回来。
没满月的姥姥,三天三夜不吃东西熬了过来,足见她也是福大命大。但是因为太长时间没被人发现,她裹在竹篮子里的那层被子,早就被她用脚踢开。两脚跟被竹篾戳掉了一块肉,至今给姥姥洗脚时,仍然可以摸到那两道残缺的口。
最近,姥姥说,她可能没办法继续抚养我了。她说她已经托人带话给我的爸妈,叫他们回来接我去省城生活。
如果真的来接,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