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作家诉诸于笔端的文字不再针对那些书页前的人,而只是以纸笔铸造一片漆黑宇宙,在此逼视自己的灵魂,那些隐晦的字句必然为人所难懂。这是《野草》,是鲁迅先生少有的自我心灵栖放之地,是他最私密化的作品。
人眼向外,最难的是看到自己,也是将灵魂裸露在公众的视野。鲁迅被封以“民族魂”“民族斗士”的荣誉,但在这些桂冠下他也是一个会迷惘挣扎的人。我们不能只看到一身冰冷铁甲的横眉冷对的鲁迅,何其有幸,《野草》留给我们一条通往他真实自己的荒径。
《野草》是鲁迅先生在1924-1926年间创作的独语体散文诗集,全文贯穿着严肃的自我剖解和不懈的思想探索。而之所以隐晦深奥,也是因为书中大量使用的象征和隐喻手法。读完全书后,我对这些奇特隐喻背后的意义有了一些粗浅的猜测理解,同时也更进一步地看清楚了那冷黢刚硬的灵魂。
我在书中看到了许多矛盾,也看到一个挣扎中的灵魂。而这些矛盾主要体现为怀疑与坚信、冷漠与热爱、毁灭与新生。
他在怀疑所选择道路的未来可能性,又坚信朝前走会看到太阳。
封建帝国的框架已经腐朽坍塌,但破败飘摇环境里的国人还没有找到新的出路。那是个所有人都在找寻道路的年代,因为分岔路口太多,也因为选定的路荆棘遍布并不好走,在路上踽踽独行的人往往会生出满腹怀疑。
鲁迅先生也是如此,面对选择时彷徨苦闷不知如何是好,也许甚至想过放弃。《希望》一篇中写道:“而忽而这些都是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鲁迅将整个青春都投入战斗,但暗夜和空虚依然肆无忌惮地侵蚀一切,他看不到斗争的结果,认为自己的青春完全浪费。这样愤懑又找不到地方说理的疲惫感让我们看到一个累了的鲁迅,和普通人一样说着丧气的话。
但如果书中只有失望和动摇,他也不会成为我们知道的那个鲁迅。《秋夜》中写:“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这种细小的粉红花也象征着那时受苦的民众,也许还代表作者自己的一部分脆弱内心。但有人告诉他们应该相信,恐怖统治会过去,残酷的现状也会过去,于是人们在依然艰难的环境中相信。
怀抱这种信念,作者才能在《影的告别》中作为影子,毅然与躯壳作别。天堂、地狱、未来的黄金时代,他都不愿意去,因为那些地方有他不乐意的东西存在。所以他就在这里,在人间、在当下,在最需要他的时代。我从中读到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壮感,他看不见那个光明,但是知道它会到来,于是义无反顾地走上前去。
冷漠与热爱是鲁迅先生对世人的态度,因为爱之深,所以恨之切。
当时觉醒的毕竟是少数人,中国有不计其数的国民仍停留在封建余毒的残害影响中,麻木愚昧地从出生走向死亡,他们毫不关心志士的血是为他们而流。当拯救得不到受苦者的认可,甚至还被误解嘲讽,那流出去的血液也似乎变冷。鲁迅先生对此生出怨恨也是人之常情,但他也做不到完全冷漠以对,因为这到底是他的国家和他的同胞。
《求乞者》中写;“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他蔑视墙角的乞儿,反对生命存在中奴隶性的卑躬屈膝。这种恨正是出自于他对民族独立的期待,理想中抬头挺胸堂堂正正做人的模样如今是谄媚地乞讨,这是他的痛心。灰色的社会生活和作者在灰色社会中所引起的空虚和灰暗的情绪将人缠绕,慢慢窒息。
鲁迅还是希望人民觉醒和反抗,但他找不到同行之人,于是“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冷漠的冰面还是掩盖不住其下的熔岩,正如鲁迅先生的冷漠之下是舍弃不掉的对国家人民的关怀。“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造物主创造出无数苦难,懦夫们麻木不仁地吞咽这些痛苦,不思进取也不求改变,只知道屈服忍受。
但作者心中的猛士满怀着对人世的爱,看透了一切苦难的根源,于是他们奋起反抗,抛洒热血去为大家争取另一个光明的天地。在这种爱与恨的交织中,我们似乎也能咀嚼到满口苦涩,希冀死亡又舍不得毁灭,爱欲其生,恨欲其死。鲁迅先生就这样把内心最冲突的激烈情感写下来,迷茫抑郁与两种感情的叫嚣能将人淹没。
所以,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这满目疮痍又浑浊阴暗的世界不如全部毁去得好,但希冀它新生后焕发生机的渴望也在鲁迅先生心头扎根。
《野草》全集中题辞一篇可谓经典,这里道出了“野草”二字的由来,也表述着作者深刻的独白。“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腐朽。我对于这腐朽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存活和充盈竟然需要死亡和腐朽来验证,悲观情绪在此刻仿佛要溢出纸页。
这是作者激愤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忍无可忍的爆发,因为不知道到底该如何拯救,所以不如干脆毁灭。阴云笼罩社会下的民众仿佛行尸走肉,也许直接火化是解决问题的最快捷方法,但鲁迅先生感情化的语言后依然是不忍、是仍旧对未来怀有的期望。于是他希望地火烧尽这野草乔木,灰烬里孕育出一个新生。也可能“野草”就象征着鲁迅先生自己的明与暗两方面人格,因为自责而期待后来革命洗涤荡尽污秽的世界。
鲁迅先生自己也曾说过,《野草》是他碰了许多钉子后的产物,因此充满了颓唐气息,希望年轻人不要看。这是一本倾泻心中一切抽象复杂情感的书,我们从难懂恐怖的意象中尝试窥见那个强大灵魂的脆弱之处,但也绝不只是脆弱。
“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如果绝望和希望同样是虚妄,那么困境也不成困境。也许我们对未来只有渺茫未知,但也不必再惶恐担忧这漫长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