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学习文学史我们知道了辛弃疾属于同苏东坡并称的“豪放派”,在我们的课本中,“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壮志难酬和“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慷慨悲壮才是“正调”,“沙场秋点兵”“抆英雄泪”也是辛词的“正格”。“醉里挑灯看剑”“天下英雄谁敌手”也都写男儿的志气。其实 “英雄气短”恰恰源于“儿女情长”,这是这首词给我的第一印象。
由此,我也联想起苏东坡的那首《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多么清新婉约,就是在婉约派的作品中,也无疑是佼佼者。
联系这首辛词,我们欣赏作品的时候,真得深入体会诗人创作风格上的丰富性,不可简单地以豪放或婉约归类。
还是回到正题。在正月十五日(上元节即元宵节)夜,花灯装饰着临安的街市,恰如千树开花。焰火纷纷,乱落如雨。豪华的马车“冠盖满京华”。凤箫婉转,逗引着你的听觉,促动你联想起有关佳人的思绪;碧落影动,牵动着你的视觉,玉兔在空中的位移让你联想起盈虚的轨迹。这时,算不上粗壮的南方汉子们舞动鱼形、龙形的彩灯,招摇在你的眼际。从那充满节奏的韵律中,也可以感觉到又是一年元宵夜。
可是,在那样的一个盛日的盛夜,你看到了绽放的礼花,看到了辚辚而行的香车,自然也闻到了香气,只不过这香气并不是单为你而散发的;看到了汉子们的劲舞,听到了玉箫的悠扬,满满的月亮告诉你这个不眠之夜在匆匆赶路。这是上片,是一个背景,一个铺垫,全是宾笔。
然而,在人群中最惹眼的,永远是那些靓丽甚至妖冶的女子。盛装的女人今夜精心打扮,仅仅头上佩戴的各种装饰就可以看出她们的刻意。在人头攒动的节日的夜晚,有什么比头饰更耀眼眩目呢?在着装上,女人们永远是视觉的代言人,更何况这是临安的女人。看到了佳丽如云,听见了轻盈悦耳的软语,更看到了婉转着软语的仪态娇美的娘子,还有比这更销魂的是,嗅到了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这香气吸引着你寻找的眸子。是不是越发让人心动,这些“水做的骨肉”的佳丽,与家乡济南的山东女人的味道又是异样!这一句过片十分的精彩,遥承上片的“宝马雕车香满路”,那里埋下了伏笔,这里展开详细的描写。但是,这仍然是宾笔,这是词人找寻的眸子的搜索过程。虽则在此夜一睹临安女人的盛装、芳容,聆听江南女子的软语,近嗅佳丽们的香气,虽则“弱水三千”,却没有找到我的“瓢饮”……
“暗香去”了,她们走了,那散发出来的香气也嗅不到了。今夜,莫非我的寻觅就要这样怅惘?
在三千佳丽中寻找我的佳人,是我寻找的方向出现了错误,还是根本就没有我心中的佳人?千百遍地苦苦找寻,却不见我的佳人。疲劳了我的视觉,失望了我的情绪。向前方看去,模糊的人流渐渐稀疏;猛然间不经意地回顾,我的佳人,她原来不在热闹的街上观看灯火,却独自一人待在灯火阑珊(稀落)的地方。她甚至不着盛装,所以盛装行里不见;她甚至不施粉黛,所以众香国里无闻。“那人”——我的佳人呀,你为何来赏灯却不乘“宝马雕车”,也不在“笑语盈盈”之列?遗世独立,莫非是你的情结?
至此,作为词作,那“瓢饮”终于在三千弱水中舀出,这最后的三句,才是词的主脑所在,其他都是宾语。
我宁肯相信这是一首婉约的“情词”,否则太累。有道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封建帝王爱美人胜过爱江山其实自有他的道理,美人是具体可感的,江山是抽象虚无的。吴三桂作为一条汉子,为爱妾陈圆圆而献出山海关,引满清入关,如果单从为了自己爱的女人负责的角度,我是完全赞同的。凭什么你们那帮来自陕西的流寇霸占我的女人,我还得给你们看大门?作为慷慨壮士、热血男儿的辛稼轩,壮志难酬的时候,或者跟壮志根本就没有关系,就是作为一个男人,寻到了自己心仪的女子,有什么不行的?我愿意把本词当做一首偶遇的即兴之作而读。或者像温庭筠、柳永那样是给秦楼楚馆的女子写的,因而不必在意是否真的有这份美好的偶遇也未尝不可。
梁启超认为这首词“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这“别有”的“情怀”就被一些人解释成作者的寄托:它含蓄地反映了作者在政治上失意后,不肯与投降派同流合污,甘愿寂寞,以保持高洁的品德。也有人觉得,孤高幽独、淡泊自恃、自甘寂寞、不同流俗的女子,正是作者自己的写照,元夕的繁闹和灯火阑珊处的,是辛辛弃疾本人。
这也是读者自己的爱好。别管他六经注我还是我注六经,读吧。读《红楼梦》不也是有人读出爱情,有人读出诲淫诲盗,有人读出封建社会的江河日下吗。
辛弃疾的《青玉案》中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被王国维喻为“第三境界”,可是这个“境界”并不纯然属于他论词的“境界”,因为他分明说:“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而辛弃疾的这句词所书写的,正是王国维认可的“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所必须经历的境界,而且是最高境界。
不过,我还想说点其他的东西。联系王国维《人间词话》的重要观点:“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这首词自然属于有境界的,因为它“自有名句”。
可是王国维同时提出了词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前者举例都是词中的例子,后者举例却是诗中的例子,即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和元好问的“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从他的论述中不难看出,后者比前者的境界层次为高,可是他为什么不从词中举例,而要从诗中举例呢?也许他认为词中断无这种“无我之境”吧?而这首词,自然也该归于“有我之境”,绝非“无我之境”的。王国维还说:“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显然这个“境界”的大小不是指优劣,那么“大小”属于什么呢?这是值得在读词的时候细细品味的。
这样,在逻辑上就出现了问题:古今成大事业者的第三境界是“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词的最高境界是“无我之境”,但“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而《青玉案》不属“无我之境”;所以,古今成大事业者要经历的境界,和词的境界,不属同一个范畴;前者是人生的境界,后者是审美的境界。
这首词在最精彩的地方嘎然而止,给人留下无限余味。经过等待、寻找、焦灼、失望之后突然发自己的意中人原来就躲在身后,那种从天而降的惊喜是难以言表的。但是,从现实生活来说,你发现了意中人,你可能还是单相思,并非对方也一见钟情于你。所以现实的距离更残酷,那“灯火阑珊处”只是你发现佳人的起点,远不是终点。
那么,到达“动火阑珊处”究竟有多远?
这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难以道里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