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现在的人们会不会对蔬菜有一种情感,我想我们上一辈的人肯定是会有的,也许童年在农村生活过的人也会有。
我喜欢蔬菜的香味。冬瓜切成薄片,在砧板上发出克制、审慎的清香;丝瓜的香味带着沉闷的苦涩,苦过之后,回转一丝温和的清甜。在炎夏,菜园里结出第一根丝瓜的时候,整个空气里都释放着强烈的植物的生命气息。青椒的气味,是辛辣的清香,可以制服肉类的腥味。香菜的浓烈热辣刚好用以抵御羊肉的膻味。
最为霸道的,当属椿芽,它发芽在早春,饱含冬天的寒冷,吸收初春的温和,在冬春之交,变幻出浓重、奇妙的气味。在早春,掐一把椿芽,切成碎,和着梅菜碎儿爆炒,是道不错的组合。说到这里,就想起了秋天的芹菜,最冷清秋,不是杨柳岸、晓风残月,而是凄清的秋天早晨,菜畦一把秋芹。
现在的温室大棚,一年四季都可以种植出各色蔬菜,人们已经逐渐遗忘了春韭秋芹,遗忘了季节之交对某种蔬菜的期待,在大棚蔬菜给人们带来方便的同时,时令的次序仿佛遭到了某种破坏。
面对市场里胖胖的莴笋和肿大的土豆,人们是否仍然怀念过去那些土生土长的歪瓜裂枣,因为它们才是尽得天气时节、气象万千,它们才是与自然搏斗过的产物,拥有天地最原始的那份美好气质。而超市里供应的那些齐齐整整的大棚蔬菜无一例外的网红脸,慢慢让人感到麻木,甚至失去挑选的欲望。
还记得幼年的时候,住在川东的城镇里,每天早晨在楼下卖菜的吆喝声中醒来。那是一个个清新的早晨,门前的道路被两排嫩生生、水汪汪的蔬果挤满,农民们天不亮就下地去割菜,在霜晨的露珠间将一颗颗白菜、青菜唤醒,再担到集市里来卖,还有那些嫩得可以掐出水的红心儿的萝卜、红嘴儿的菠菜、黄皮儿的南瓜、佝偻的丝瓜、莲池的野藕、泥塘的荸荠、麦田的白蘑、林坝的杂菌儿、田埂的鱼腥草......
还有林间顺带捡来的一只小刺猬,混迹在蔬菜里一起卖。长长的一条街,承载了整个大自然的奇妙。那些赶着季节上市的蔬菜,从遥远的山坡、田野、河谷而来,带来季节的讯息,带来谷雨和季风的温和。
孩童与自然最初的交流,应该是从对一蔬一食的体会中得来。只可惜现在的孩子成长在商品的世界,失去了对蔬菜的情感。零食里不断推陈出新的添加剂,饭店里五花八门的调味品,儿童的味觉过早遭到了滥用和破坏。
连我们也常有这样的困惑,为什么吃饭不香了,吃普通的水果都不甜了,一顿大餐吃不到几口,人首先累倒半截。而孩提时代,当食物还在砧板上时就觉得特别有滋有味。也许是因为我们对蔬菜失去了情感,我们对很多食物都失去了情感,对淡味失去了训练,过度纵容的味觉已经麻木了。
童年时的地摊菜市,现在早已销声匿迹,取而代之是一个个规整的综合市场,和一排排膀大腰圆、过分膨胀的蔬菜;有时买回来的一条萝卜可以当枕头,一块土豆就可以炒出一盘菜,莲藕成了粗壮的大力士,张着巨大的鼻孔,吐着鼻息,“买不买随你!”白菜上沾着还没来得及融化的化学颗粒,然后见怪不怪地听着超市老板结结巴巴地解释“......噢,这个......这个可能是化肥......”不禁觉得我们所处的肿胀的时代,连蔬菜也需要减肥了。而早年的地摊菜市,不知不觉中,成为我们记忆中的文化遗产。
近来看见朋友在美国发的照片,人们在自家的院子和天台种植蔬菜,然后以家庭为单位进行买卖交换,形成一个小小的类似跳蚤市场的集市,摊位前用马克笔写着“汤姆家的菜园”“布莱特家的菜园”之类的字眼。时代的进步并没有特定的标准,就像这个突飞猛进的商品世界,谁知它是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退步呢?
也许有人会批评,你太怀旧了,如果所有人都这么怀旧,整个社会都停留在农业时代,经济怎么发展?时代怎么进步?
但是如蒋勋所说:怀念也是一种创造力,美也是一种竞争力。
我们无法选择身处的时代,但是也许可以保留一种生活的态度,保留一种情感上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