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菊

韩雪跟随弟弟李富裕进了继父的病房。望向病床的一瞬间,便惊呆在那里。床上那个头发花白,满脸老态的老头子,是继父吗?是那个性格暴戾的继父吗?他曾经那么健壮高大,他的眼神他的拳头曾经那么让人恐惧。可如今,他躺在床上,身体萎缩在被子里,只那么一团,而皱纹堆积的脸上,没有了往昔的神采,是那么的晦暗,苍白。

“爹睡着呢,”李富裕说,“这回脑血栓发作得很重,话说得也不利索了,根本听不清说些什么,一边身子一点不能动,另一边身子有些僵硬,也不太听使唤似的。最要命的是,他没瘫的那一条腿得了股骨头坏死,医生说,如果不换股骨头,他就彻底失去了康复的机会,会就此瘫一辈子了。”

韩雪到底没有忍住眼泪,扭头哭泣了。她自己是学医的,怎么会不懂这其间的厉害?没想到,刚强一辈子的他,竟会落得如此境地。她望着他,想起曾经的过往,唏嘘不已。三十多年前,母亲怀着丧夫之痛,一边抱着刚刚出生的韩雪,另一边手里牵着五岁的韩英,嫁给了这个根本娶不上媳妇的男人。二年以后,她又为他生下了儿子李富裕。年复一年,孩子们慢慢长大了。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每晚李大年在喝得酒气熏天之后,几乎都会趔趄着来到女孩们住的里屋,非要亲两个姑娘一口。母亲在后面拽着他,他就要给她一顿拳脚,“这都是我的姑娘,我养她们这么大,亲一口又怎么样?”母亲总会忍受着痛苦陪着笑脸好言相劝着,到底把丈夫扯出去。到了农忙下地干活,李大年都要带已经辍学在家的韩英先去。母亲总是用最快的速度收拾碗筷,然后拼了命地赶去,生怕丈夫在地里对孩子下手。韩雪看到过大姐脸上脖子上被继父啃过的红印子。看到过大姐被他踢下马车。后来听大姐说,那是因为他想要把手伸进她的裤腰里,而她拼命反抗而致。姐妹俩所经历过的那些细节,有如噩梦般地存在于韩雪的记忆里,挥之不去,为此,她尽量不回去那个家,不想让旧情旧景触动她心底里最不想触碰的东西……

三年前,母亲不幸因肺癌去世,临终时拉着她的手特意叮嘱,一定要好好照顾继父,一定要让他善终。韩雪理解母亲的心。虽然这个男人有许多不足之处,但毕竟陪她走过了后半生艰苦的岁月,给了她炽热的情爱,没有让她的身体在盛年之时过早地枯萎。最重要的是,他帮她养大了前夫的两个孩子,并供养小女儿读了大学,这份恩情是报答不完的,她没有陪他走完最后的岁月,这是她的遗憾。

李大年醒了,他看见了韩雪,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半边身子扭动着,嘴里不知说些什么,脸上是那样奇怪的表情。韩雪上前两步,立在床前,却没有伸手去握那只在空中乱舞的手。

“叔,别急,我回来了,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不管你的。”

李大年还是又哭又叫,但却是连连地点头。他该是在盼望这句话吧?

“您好好休息,我这次带了足够的钱,会给您用最好的药,该做的我都会去做,放心好了。听话,别哭了,一会儿让富裕给您买饭去呀。”韩雪尽量用平静温和的语气说。

李大年果然慢慢消停了。却不敢用正眼来看韩雪,只是用余光扫着她,仿佛做了什么亏心的事,想面对,又不敢面对,战战兢兢地,却又饱含着许多期盼。

韩雪当着他的面,把二万块钱塞给了李富裕,“这钱你先拿着,把住院费交够了,再给我叔买几件干净衣服,饭菜也尽管挑好的买。等我和医生沟通以后,再定度如何治疗的事情。”

李富裕高兴地把钱收起来,“我就知道二姐不会不管爹的。”

韩雪点点头,“知道了。这样,你也累得不轻,今天晚上你找家旅店好好休息一下,我来值夜班。明天早上你再来换我。”

给爹买回来粥饭,李富裕便离开医院找地方睡觉去了。只留下韩雪坐在病床边。她看到李大年明显紧张起来。健康的一侧肢体在薄薄的被子下微微颤抖,那轮廓僵硬而单薄,看起来叫人心酸。

韩雪在心底里长叹一声,抑制住了复杂的情绪,开口说,“叔,吃饭吧。”

她把碗里的肉松粥用小勺舀起,吹凉,放在李大年唇边。李大年颤抖着张开嘴,把粥抿进嘴里。韩雪又拿了湿巾,把掉落在他嘴边的汤水擦掉,再喂下一勺。

李大年吃完了一碗粥。这期间,他的眼神始终是游离的,他不敢看韩雪一眼。虽然重病,但他的心里明白得很。从前,老伴活着的时候,他很是洋洋自得。有老伴撑腰,他知道两个外姓姑娘不会对他咋样。可是自从老伴去世,他的世界一下子就垮掉了。一下子他觉得无依无靠,不知该何去何从了。亲生儿子没出息,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儿媳也不是那么孝顺。虽然人说儿子家就是自己家,但他每天过的仿佛就是寄人篱下的日子。才不过三年,自己仿佛就老了几十岁似的,除了喝酒,再也没有什么乐趣可言。

大姑娘韩英在母亲健在的时候都不太和这个家亲热,老太太去世了,就更是离得远远的,几乎断绝了关系一样。那个让他引以为傲的二姑娘韩雪,也再没有回来看过他。虽然逢年过节她的礼物和现钱风雨不误地会送到他面前,但他知道,她的心离他,离这个家已经渐行渐远了。回想起壮年时自己对两个女孩做下的孽,他不寒而栗,羞愧难当。他知道,报应来了,这是真真的现世报,一点不含糊。

韩雪喂完了粥,收拾干净,再一次坐回到病床边。李大年看着她,含糊地说些什么,健侧的胳膊也不停地比划着。她突然听懂了,他是叫她也要吃饭呢。

韩雪瞬间红湿眼眶,轻轻说,“叔,我吃过了,在来的路上吃过了,放心吧。”

李大年点点头,强力支撑起来的身体再次坍塌下去,也垂下了眼帘。

“叔,你休息一会儿,我出去把脏衣服洗洗啊。”

待韩雪晾好了衣物,再次回到病房时,却发现李大年并未安静地躺在床上,而是面露痛苦尴尬之色,身上也在微微地扭动。

“怎么了,叔?哪里不舒服吗?”韩雪急忙过来问。

李大年摇头又点头,嘴里呜呜地说些什么,脸上痛苦且尴尬的表情更加严重了。

韩雪来回看了几眼,突然一下子明白了,他不会是想要方便吧?

“叔,你想小便?”

李大年点头,两行老泪却一下子涌出了他浑浊的眼窝。韩雪看着他那无措而羞愧的样子,体会到了他的心情,她理解了他。弯腰从床下拿出小便器,温和地说,“没关系的,我来给你接。”

李大年一下子大声哭了起来,嘴里哇哇地叫着,身体做着剧烈的动作。他是在拒绝,他是在反抗。这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曾经,彼此之间,有过那样不可告人的嫌隙,如今,他瘫在床上,她要亲手为他接尿了,这于他是一次巨大的心理冲击,他一时无法面对。

这对于韩雪也是一次巨大的考验。曾经的嫌隙无法在她心中消除,但是她必须要做,一是为了母亲,其二,她是医生。良好的职业素质告诉她,在病床前,任何必须做的事情都得去做。她握住了他的一只手,轻声说,“没关系的,叔。我是医生,你当我是医生就好了。”

也许是韩雪的温和平静了李大年烦躁的内心,也许是他已经无法再承受尿急的痛苦,他停止了挣扎,乖乖地听任了韩雪的摆布。韩雪掀开被子,一股刺鼻的臭气便迎面扑来,该是李富裕一直没有给父亲擦身所致吧?她强忍住胃中的翻腾,没有让自己呕出来。把便器安放好,轻声说,“叔,尿吧。”

当她听见小便的声音淅淅沥沥,缓缓地流淌进尿壶的时候,她在心底里突然释然了。眼前的不过是一个苍老的男人,他已经没有了任何能力,甚至失去了生活的能力。他曾经是母亲的男人,他曾经养育了自己和姐姐长大成人,是他的供养才让自己有了现在。虽然有过那些不堪的过往,但毕竟没有对自己姐妹二人造成过实质性的伤害。毕竟因为他,母亲才度过了丰满的一生,无憾地离去;毕竟因为他,自己和姐姐才得以吃饱穿暖,长大成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接完小便,韩雪起身出去,端回了一盆热水,此时的她,内心充满爱的力量,她要好好照顾这个老人,忘记曾经难忘的过去,重新面对,以恩人的态度来面对。

“叔,你听话啊,不要乱动,我给你擦身子,擦干净了你才睡得舒服,病情也会更快地好转。我是医生,你就当我是医生,什么都不要怕,好吗?”

她从他的脖颈开始擦起,一直擦到胯部,又从脚下开始一直擦到腿根,最后才来到最脏的部分。她换了一盆热水,泰然自若地搬动他的躯体,擦了他的臀部,擦了他最难以见人的部分。

“叔,以后我还得回去上班,不可能天天照顾你,但我会雇人天天给你擦洗,让你每天都干干净净的。然后,我会给你安进口的股骨头,这样,以后你就可以有机会进行自我康复锻炼了。也就是说,你还有机会可以行走的。就算不能做什么,可以自理,自行大小便也好啊,你说是不是?总之,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有雪儿在呢,什么都不要怕,好吗?”

李大年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听着,泪水顺着眼角不停流淌……

第二天,李富裕过来接班,看到完全不同于昨天的老父亲,干净,清爽,脸上居然还有了特别的笑意,不由得惊呆了。二姐仿佛是一个魔术师,把一切都改变了。

“你好好照顾爹,我今天去大姐家里,明天早上回来。”

韩雪交待了李富裕各种有关照料的细节,便动身前往大姐韩英家。

话说起来,韩雪对李大年的憎恶远不及姐姐韩英。韩英随母亲来到李家的时候已经五岁,亲生父亲慈爱的形象已经深深地印在她幼小的脑海里,对这个暴戾的继父始终没有好的印象。而在继父身边的每一个日子,她几乎都是在恐惧中度过。她怕他酒后摔打东西骂人的样子,她怕他对母亲拳打脚踢,她甚至害怕夜晚里他与母亲在炕上那肆无忌惮的喘息。当然,她最怕的是自己长大以后,他看她的时候的那种眼神。她永远也忘不了长大以后担心自己被糟蹋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恐惧感。不过才十八岁,正当女孩子的花样年华,她不得不出嫁,只为了离开那个随时都充斥着危险的家。幸好婆家人对她不错,丈夫也懂得疼她,又生了一对可爱的儿女,这才让她慢慢体会到了生活的欢乐。

韩雪进院的时候,韩英自己一个人在家,正在和面准备包饺子。丈夫去镇上中学接一对儿女去了,今天,一家人要吃一顿丰盛的团圆饭呢。见妹妹进院,韩英激动得张开两只满是白面的手,扑了出去,把妹妹扑到怀里。

“雪儿,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呢,也不告诉姐一声?”

韩英一边喊着,一边上下打量了妹妹,才发现妹妹满脸疲惫,脸色很是苍白。

“怎么?没睡好?还是病了?咋看着这么累呢?”她关切地问。

韩雪微微一笑,“别担心,没什么的,就是昨晚在医院照顾叔来着。”

韩英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下来,“富裕呢?他怎么不照顾?还有啊,我知道你心眼好,给点儿钱就行了,没必要侍奉床前。”

韩雪拍了拍姐姐的肩膀,去菜园摘了根翠绿的黄瓜,然后坐在一片七月菊前,大口吃起来。

“姐,你还种这七月菊呢?”

“是啊,我每年都种。这是妈活着的时候最喜欢的花了,她老人家宁可少种一点菜,年年都要留出一块地种花呢。”

“姐,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叔领着我们几个孩子帮妈种花?你看叔那么吝啬,却是舍得留一块地给妈种花的,有时候他还趁着妈不注意,摘几朵给咱们做花环呢,哈哈。”

韩英的神色一下子变了,把脸扭在旁边,低下了头。

韩雪把脸轻轻贴在姐的肩膀上,“姐,几年不见,叔真的老得不成样子了,又得了这么重的病,看着真叫人心酸。我昨晚给他接尿了,也给他擦身子了。我从来没想过我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事,可是我做了。姐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突然释怀了,他是跟妈过了一辈子的男人,是把你我养大成人的恩人。没有他,我们娘仨不知道要过多么悲惨的生活,而我又哪里会有机会上大学?虽然他做过可耻的事情,可毕竟没有真正伤害我们。就原谅他,好吗?明天,我带你去看看他,我知道你过不去心里的坎儿,但是,为了妈,去看一看他好吗?我相信,如果在天有灵,妈一定希望你能够去看一看他的,你说呢?”

韩英低头不语,撕扯着手上的一朵七月菊花瓣。她想起过世的妈妈,想起小时候的艰苦岁月,想起老屋门前那一片五颜六色的七月菊,哭了……

第二天,韩雪带着韩英坐车来到县医院,来到李大年的病床前。韩英一见到许多年不见的继父那老迈的样子,顷刻间便泪雨如注了。

“爹,大姐和二姐一起来看你了。”李富裕大声喊。

睡梦中的李大年闻到了花的芬芳和果的清香,睁开眼睛,他看到床边并列站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一个是笑靥如花的韩雪,一个是梨花带雨的韩英,那年轻漂亮的容颜,一瞬间让他恍惚觉得又看见了她们的母亲年轻时的样子,仿佛就是那个善良温存的女人又站在了他的面前,向他微笑,向他垂泪。他看到,韩雪手上捧着一只精巧的果篮,而韩英的手上,竟是一大把鲜艳的七月菊……

李大年激动得浑身热血沸腾,满面通红,挥舞着一只手,口里居然说出了清晰的几个字,“对不起,谢谢,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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