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会经常想起村里的那位老人。
01
我记事的时候,她大概六十多岁,眼不聋,耳不花,腿脚利索。在村子里一天可以遇见她多少次,穿梭在大街小巷,有时候手里拿着两个发黄的凉馒头,有时候破旧的衣服兜里装着一把生的花生,有时候是一个生玉米,总之,庄稼收什么,她就会拿着什么。
每次看到她的时候,小伙伴们一哄而上,有的学她走路,走的学她说话,甚至有的还说她“小偷小偷,你是小偷”,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这么混蛋,跟着他们一起欺负她,一路随着走,一路想尽各种办法欺负。她不说话,越走越快,直到转弯不见了,我们才哈哈大笑着掉头。好像每天随之欺负她的这段路程成了我们习惯做的事情。
后来每次想起,我觉得用混蛋二字不足以形容自己。
02
夏天的中午非常热,我不喜睡觉,姥姥姥爷嫌我在家太乱,赶我出去玩。那个时候没有空调,有个电风扇还经常停电,大街上的路面热的也足以摊熟鸡蛋,只是谁也舍不得试试罢了。我被赶出来之后,从村西到村东望不到一个人,太阳照的睁不开眼,思考片刻,觉得还是回家比较舒服。
快到门口之际,看到一个人坐在房子后面的阴凉处,拿着把破蒲扇摇啊摇。仔细一看,是那位老人。我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径直往家走。
“妮,这么热不睡觉,干什么去了?”她问我。
我不理。
“过来咱俩玩,这里比较凉快些。”
我鬼使神差的向她走去……
她告诉我,她有八个孩子,四个儿子,四个女儿。老头去世的早,她便带着七个孩子守寡这么多年。有一个女儿在两岁多的时候夭折,那是她认为最漂亮最聪明的孩子,叫什么如。大儿子过继给哥哥,二儿子在身边,三的四的在东北,那个时候不是流行闯关东吗?兄弟俩一起去了东北,后来在那里安家,日子混的也不算好。大女儿二女儿嫁到外村,离个十多里地,小的留在本村。
我不明白这么多儿女为什么没有她的一口饭吃?让她混到以“偷”为生的地步。不管怎么说,从此改变了对她看法是真的,决心不欺负她也是真的。
03
姥姥是个热心肠的人,那位老人有时候也来我们家,姥姥知道她肯定没有饭吃,赶到饭时,就让她坐下来一起吃。赶不到饭时,便塞给她个馒头或者包子。为此姥爷还不高兴。
我问姥姥为什么没有人管她?
姥姥说“因为她懒,跟儿子住她不愿意帮着干活,又不愿帮着看个孩子,每天早出晚归的满村溜达,自己住吧,懒得做饭,所以变养成了走到谁家随手拿个馒头拿个窝窝的习惯。那真的是填饱肚子就行,一年到头的吃不一顿好的。再加上村里的人添油加醋的向她儿女告状,说她的“盗窃”行为,儿女更加不愿管她。”
“清官难断家务事,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管不了”姥姥又说。
那个时候我六七岁,我知道我无力改变什么,我不知道该劝说她,还是他们。最终我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由她继续偷,他们继续不孝。
04
时光飞逝,我回到城里上学以后,一年就有两次回去的机会,暑假和寒假。
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有一年寒假回姥姥家,她正好在胡同深处向我们的方向走来,我当时真的觉得心酸,不知道何时,她变成了头发花白,走路蹒跚,手里还拄了根破木棍当拐棍。一边走,一边拿着块看不出什么颜色的破布擦眼睛。
我就这样看着她,又像是等着她。这段小小的路程她真的走了很久,看到我时她笑了,问我什么时候来的?
我说,刚刚到。
她摆手说耳朵聋了,听不到了。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又重复了一遍,她点头。
然后听她自顾自的唠叨起来,像对我说,又像对自己说“老了,听不见了,眼也花,看不清楚,腿疼的也走不了了。前段时间下雪路滑摔倒了,到现在这条腿也不敢吃劲。”
我问她看医生了吗?
她摇头说“没人管,都盼着我早死才好”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跑进屋子里拿了香蕉,蛋糕,饼干和一大块烧鸡装进袋里,给了她。
她的手哆哆嗦嗦,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激动的,总之我看到她满眼的欢喜。
也许是因为不用为午饭发愁了,也许是好久没有吃过肉了,也许是几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她小心翼翼的装好那些食物,向大街走去,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一瘸一拐,心里竟莫名的难过。
05
第二年暑假再去姥姥家的时候,正好赶上村里白事,死的人竟是她。
出殡那天我去了她家,不是看热闹,只是想送她一程。
当我迈进那破旧的屋子的时候,我流泪了,一间破屋,墙角是一堆柴火,落满尘土的风箱上放着两个老骨瓷的碗,看不清里面剩的是粥还是饭。旁边扔着一双筷子,一根是黄色一根是黑色。再向里走,除了冰凉的土炕什么都没有,炕上一头扔着破七乱八的衣服,不知道冬天还是夏天的。一头是一床薄如纸的褥子,加一床黑不溜秋的被子。
这就是她的全部财产,满屋不见一袋米,一片菜叶,一个水杯。
我不知道她怎么把日子过成了这样,过得乞丐不如。
我也理解了,她为什么吃“百家饭”喝“百家水”?
她这凄惨的一生,我不知道用什么语言表达?
好像这一生她也没有住过医院,有什么不舒服能忍就忍。一身的病就这样日日坚持着,直到不能吃不能喝,生命的最后都没人知道到底为何病死的?
就是这样躺在冰凉的炕上,日捱夜捱,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老辈人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她走了后,可能是没有人给子孙挡灾挡难了,也可能是不孝的报应,也可能是她做鬼都不能忘记那份罪,总之她家接二连三的发生变故,相继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媳都走了。
也许只有我认为那位老人是位福将,她保得一家老少平安健康。只是她家儿孙满堂无一人提起过她,她的去世就像一粒尘土,随风而去,更像一片雪花,随风而落,渺小平庸,不值得后人记忆。
不知道为什么我时常想起她,虽然只有模糊的容颜,蹒跚的脚步和瘦小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