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即将会大吃一惊。养孩子会改变一切。尿布、打嗝、半夜喂奶......我听说那很恐怖。之后还要花很多时间去宠坏他、教坏他、在他的脑子里装满怪主意。”
“然而这一切还是非常美好。”
爱德华不属于那类蹙眉寡言的父亲,与之相反,他的儿子威尔常常认为他过于聒噪:他爱给别人讲故事,任何时间地点、任何听众对象,最倒霉的是他的确擅长天马行空。他的奇幻故事装满了威尔临睡前的小床、浇灭了野营地上欢乐的篝火、黯淡了威尔一切最重要的时刻。别人的父亲只是父亲,而威尔在想,我的父亲还是个贪得无厌的骗子。
《大鱼》中的这两位主角,似乎被编剧在固有的父子形象上作了调换:活跃的父亲好似没有牵引的风筝,内敛的儿子却是向往扎根的树木,风筝瞧不上木材视野低浅,树木更厌恶纸鸢不脚踏实地。威尔执着于戳破父亲那层谎言的薄纸,却忘记了幼年时代的自己也曾为这些趣致的细节而欢欣,更还未懂得他自己才是构成父亲人生故事的那根主心骨。
爱德华的临终几日与威尔的故事复述,构成了电影主体部分的回忆性叙事,蒂姆.波顿在今昔时空、现实梦幻、苦痛与甜蜜、理智或感性之间进行着严密且自然的缝合:那个在传说中奇迹般出生的父亲,如今长倚在病榻等待告别;那个在女巫眼中勇敢直视死亡的男孩,转眼就要面对这件最糟糕的事;彼时在丰都镇婉言谢绝了一份安定人生,此刻的晚餐桌旁已有即将降生的孙儿;白发老翁在浴缸中紧紧拥住那朵毕生至爱的黄水仙,他的儿子也已然长成了筑起白篱笆的可靠父亲。“大多数人讲故事只是平铺直叙,那不复杂,但也不会有趣”,蒂姆.波顿借爱德华之口说。现实平庸并且苦涩,爱德华除了如同所有父亲那样贡献出一对坚实的臂膀,更是用有限的语言与无尽的想象为家人筑起美好的乌托邦。
波顿的电影充满了童真的乐趣,但它们并不脱离于现实生活之外,大量的象征和隐喻只是覆盖在真实表面的一层糖霜。黄水仙是爱德华对妻子桑德拉的盟誓,白篱笆是他对整个家庭的约定。《大鱼》虽然偶有波顿作品中常见的暗黑色系或诡异氛围,但柔光拍摄的梦幻场景充满了明亮与温暖,尤其是电影中极为重要的两个段落:马戏团中的时间暂停和黄水仙地中的求婚告白,夜间繁密的灯光与绿地黄花的映衬,为这段爱情戏码更加增添了传奇色彩。
“在你出生的那一天,我终于捉住了那条大鱼”,在爱德华的故事中,威尔的生日伴随着神迹;而在现实人生中,他一直懊悔着错失了对孩子第一时间的陪伴。神秘的大鱼因为黄金婚戒而上钩,爱德华又因为这枚婚戒而放走大鱼,这世上最稀有珍贵的东西也不可以拿对妻子忠贞的象征来交换。在爱德华的梦幻中,婚戒为他带来了幸运,在他的现实中,爱情的结晶是他永生的幸福。这个故事是电影的开始,也是父亲为儿子编织童话世界的揭幕,就像是一个没能挤进游乐园演出最前排的男孩,被自己的父亲举高放在肩头,那是父亲为他而打开的新世界,亦是穷尽世上的财富瑰宝也买不到的特等座位。听故事的人获得了超乎现实的体验,讲故事的人又何尝不是在其中搭建自己未尽的美梦。
“你像是圣诞老人和复活节的兔子,迷人又虚假”,威尔如所有成年的男孩一样反复冲撞着父亲,他是充满了力量的保龄,恨不得将爱德华的故事一击全中。妻子反复追问“你爱你父亲吗?”威尔躲闪着回答“他讲这些故事,是因为他无法容忍这无聊的生活。”他当然爱自己的父亲,他用孩童的眼光仰望过他,用少年的愤怒质疑过他,用青年的骄傲冷淡过他,他几乎用尽了一切方法想要敲碎父亲伪装的外壳。我们都曾仰起头来注视着父亲宽阔的脊背,而当岁月伴随着白篱笆生出缝隙、当时间冲刷着黄水仙垂落鲜艳,我们在不断成长,而父亲的高大与强壮却被定格。所以在故事的最后,面对着再也无法讲出有趣故事的爱德华,威尔只看到了一颗父亲对儿子的爱心。
《大鱼》是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它的爱情告白和奇幻故事总能在每一次重温时击中我、软化我、再把我混沌的情感重新洗刷干净。我喜欢黄水仙簇拥中的一见钟情,更喜欢浴缸中好似两尾人鱼的终身厮守;我喜欢父亲给儿子讲述的种种故事,更喜欢儿子口中那个没有悲伤的告别式;我喜欢丰都镇里光着脚踩在草地上的柔软,更喜欢爱德华为整个小镇偿还债务后的离开;我喜欢这段漫游世界的奇幻人生,更喜欢所有故事中的角色最终以现实的方式相聚。一切天真烂漫,所有离奇情节,唯有情是真,唯心恒永久。
巨型的男人是假的,连体的女人也是假的;黄水仙前的爱情誓言是真的,白篱笆后的护犊之情也是真的。对爱德华而言,世上再多离奇美妙的事物都恍若虚构,漫长人生的一切经过都可以篡改,唯有成为一个丈夫与父亲才是他生命中最大的真实。“一个人不停地诉说故事,到最后他也成为了故事本身”,在电影的结尾,父亲化鱼而去、点星一颗,从此他也变成了儿子故事中最神奇的那条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