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朝里,乍暖还寒,绿了的杨柳、红了的桃花在料峭的春寒里发抖。
今年的开春连生事端,似乎不是一个好兆头。先是田里的小苗遭了春冻,接着城里又有人家接连被盗。一桩桩事还没结束,西城的沈府又办起了丧事。原来是沈家的主母感染了风寒,又加重成痨病,没熬过这个冬天,去了。
听说他们夫妇自幼青梅竹马,成亲后依然恩爱如初。沈郢至本人也全不似世上其他男子那样,有了娇妻后就想要美妾享齐人之福,他一直未曾纳妾,也向来不去青楼楚馆。
这人甚至还明言,绝不去欢场谈生意,若是非去不可,那这笔生意不做也罢。他这样的性情非但没有得罪人,反而得了不少的称赞,就连那些商人的夫人也乐意丈夫多和他来往。
失去爱妻的沈郢至自然痛不欲生。他把事务托给了亲信的掌柜,自己则躲在房中,整日整日的酗酒,只为从回忆中偷得片刻美梦。
白日期偕老,幽泉忽悼亡。可卿,我们尚未白头,你为何要先弃我而去?沈郢至的眼角划过一行清泪,他半阖着眼,眼前似乎出现了亡妻的身影。
吱。
沈府的管家李成推开书房的门,一进来就闻到满室的酒味。想到离世的夫人,李成的眼角也沁出了泪。他抹去浊泪,让端着醒酒汤的丫环去服侍少爷。
榻上的小桌倒着三个酒壶,沈郢至斜躺塌上,天青的绸衣滚得褶皱,周身酒气熏天。
青黛拿着手绢给他擦去额上的汗水,轻声唤他,见他没醒,便又小心翼翼地晃了晃他的肩膀,谁知道竟一点反应都没,吓得青黛连忙叫道:“李叔,不好了,你快过来看看少爷。”
大夫写好药方,交给李成说:“这是风寒入体,饮酒过度导致。按着药方取药,水八升,煎取二升,每日作两次服下即可。不过李管家,请恕老夫直言,沈公子先天不足脾虚体弱,长此以往怕是……”
说话间,沈郢至悠悠转醒,正往他唇上点清水的青黛含着泪唤了一声少爷,声音娇滴滴脆生生,听得李成直皱眉。
他是府里的老人了,这种美貌丫环想上位的戏码见多了,青黛的这点心思他清清楚楚。可青黛可是夫人一直倚重的贴身侍女,她做这种事和背主有什么区别。
沈郢至一醒来就看到打扮的鲜嫩的青黛,她把要来伺候的小厮挤到旁边,张罗着要给他更衣。沈郢至一看见她,亡妻的身影便浮现在眼前。
他长叹一声,便挥手让她下去,要别人来伺候。
被青黛挤到旁边的小厮背对着沈郢至,对她做了个嘲弄的鬼脸,坏笑着接过她手中的衣服。
二,
沈郢至这一病如山倒,在床上躺了一月有余。尽管下面的铺子有信得过的掌柜压着,但人心还是有些惶惶。沈郢至只好借着查账亲自去下去一趟,谁知正揪出两个以次充好假公济私的蛀虫。
外面不让人安生,家里竟也有幺蛾子。府里的几个心思活络丫环,见主母不在了便起了心思,青黛仗着自己的资历,打扮的像个穿花蝴蝶般在沈郢至眼前晃悠。她的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沈郢至自然也不例外,他不过顾念着旧情,没有理会。
这反而让青黛以为有了苗头,行事更加露骨,她故意打翻茶盏,拿着娟帕摸了上来。
“滚!”沈郢至推开贴上来的青黛,怒不可遏,“青黛,你多次逾越,我念着情分没理睬,你倒愈发大胆了。你也不想想可卿在世时是怎么对你的,你对得起她吗!”
青黛倒在地上,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奴婢只是想照顾好您,您的喜恶奴婢最清楚,由奴婢照顾您,夫人想必也是放心的。”
她这般诡辩,更让沈郢至替夫人不值:“李叔,沈府不留忘恩负义的人。”
管家问:“少爷,是放出去还是交给牙婆子发卖?”
“交给牙婆吧。”
青黛吓得立即求饶,她若是被沈府赶出去,日后好人家可不敢买她当婢女,等着她的可没有好果子:“少爷,奴婢以后不敢了,请您看在奴婢伺候夫人多年的份上,您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吧……”
求饶声中,沈郢至轻声道:“可卿若是泉下有知,也是要被你寒了心的。”
她颤了颤,后悔得大哭,挣扎着被下人把拖了下去。
入夜,更深露寒,几个鬼祟的身影乘着乌云盖月潜进了沈府。这五个人便是最近在城里连续作案的小贼,他们先派一个人混进富裕人家里做工,接着便里应外合偷盗财物。沈家之前大办丧事招了不少仆役,就被他们混了进来。
混进沈家的人在厨房帮工,借着便利就把家伙都藏在了柴房的柴火垛里。有点麻烦的是,今天柴房里关了个丫环,那人正是青黛。
五贼透过破窗,见青黛伏在稻草上一动不动,便以为她睡着了,用工具悄悄开了门上的锁,打算等拿到了家伙就给她来口迷烟。
然而青黛因为害怕一直没睡着,听到门外有些动静,又慌又怕,就装作睡着了的样子。
进了屋,突然穿出“砰”的一声,吓得六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原来是一个笨贼碰倒了一口铁锅。
老大盯了青黛片刻,见她一点反应也没有,立即明白过来,厉声道:“这娘们肯定没睡着。”
此话一出五个大汉一齐动手摁住了青黛,吓得她立即哭出来:“几位大哥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没……”话还没说完,一只手便捂住了她的嘴,身上还有不知道是谁的脏手在捏弄游走。
老大说:“小娘子,我们兄弟几个也只是为了求财,只要你不声张,就不会对你怎么样。”
青黛的神色愈显激动,挣扎着似乎要说什么,老大便让人松开捂住她嘴的手,要听听她想说什么。
天色愈加黯淡,阴云一点缝隙也不给月光留,呜咽咽的风声中,青黛说:“几、几位好汉,我、我这里有个财路,赚得多还轻松!只要你们绑了这家的小公子,多少钱他们也愿意给。”
老大冷笑:“你这小娘们莫要骗我们,你肯定是记恨东家,想借我们兄弟的手报仇是不是。”
青黛也不哽咽了,声音比铁还沉比冰更冷,继续鼓动他们:“小孩子才两岁,灌点药就不动了,带着也不麻烦。到时候要他们拿钱赎人,轻轻松松地就把钱拿到手了,可比摸黑偷盗简单。”
老大又说:“你当我们傻啊,你当官府是吃素的吗?”
然而怕归怕,到最后贪念还是占了上风。在青黛的领路之下,他们轻松地找到了地方,药昏了奶妈丫环,把小公子沈逸襁褓一裹就抱走了。
事情发生时,沈府里静悄悄的,一大家口人,竟然半点都没发现。等到奶妈悠悠转醒时,这伙贼匪已经改换了面目,排在队伍里等待天亮出城。
看到勒索信的沈郢至惊惧不已,连连摔了两套冰裂瓷杯,立即让账房调集银两凑够赎金。
沈郢至以及这五个绑匪都没想到,怨恨沈郢至无情的青黛根本没打算让沈家把沈逸赎回去。
刚出城门,借着拥挤人群的掩护,青黛把五个贼人装银子的包裹偷偷解开,银两和珠宝首饰哗哗落了一地,人群霎时炸开了,纷纷去捡去抢。
她便趁机对守城的官兵大喊:“有贼!”接着便抱着婴儿混进人群,如鱼逃鸟飞一般消失不见了。
三,
五个贼寇在城门外抓三逃二的消息并不能给沈郢至带来丝毫慰藉,反而让他更加担心儿子的安危。
这时屋外的天色愈加黯淡,云中电光滚滚雷声阵阵,酝酿了半天便下起了大雨,狂风尖啸着卷走嫩叶枯枝。大好的清晨如傍晚般昏暗,屋里点着灯才能视物。
三娘就是在此际出现在沈府前的。
她满身黑泥,怀里抱着个大布包,就这样站在沈宅的大门前。门上挂着的灯笼灭了一只,另一盏也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在沈府的门房眼中,这简直是诡异乡野传说的开端。
三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昏了过去,事实上她能来到这里已经是意志惊人了。
门房可怜她,把她抬进了府里,婆子给她灌姜汤的时候才发现她怀里包着的是一个婴儿,正是沈郢至的儿子沈逸。
婆子抱着小公子喜极而泣,喃喃道:“我就知道,我们东家平日里济药施粥,最慈善不过,是好人有好报的!”
得到消息的沈郢至不顾雨水立即赶去,追着打伞的下人被远远甩到身后。
来到厢房,他抱起失而复得的沈逸,在一众下人面前忍不住落了泪,连连去亲他柔嫩的小脸。
至此终于是一家相聚大团圆。
因为小公子是从自己的怀里丢的,一直惴惴不安的奶娘得到消息,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她在沈郢至面前努力彰显自己的用处,提醒他说先给小公子换衣服请大夫。
沈郢至确实是高兴得傻了忘了这事,能与他此刻的心情相提并论的,只有两年前秦可卿生产的那夜。
两年前的那天,他被接生婆挡在房外,慌乱无措地看着丫鬟端着热水血水进进出出,可卿渐弱的声音让他忐忑不安。许久许久,在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中,他推开门冲进屋里。
接生的婆子抱着他的儿子,脸皮笑得皱巴巴的干桔皮,她抬着胳膊举起皱巴巴通红的小猴子,把孩子的小鸟朝他亮着,连连恭喜说“是个公子”,其实就是在讨要赏钱。
可卿躺在床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沈郢至把孩子抱到她的面前,开心得满脸通红:“可卿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儿子。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她露出一个笑容,吃力的说:“妾身总算没有让夫君失望。”
沈郢至握住她的手:“可卿,这下我娘总没有理由让我纳妾了。你放心,我沈郢至此生只娶你一人。”
秦可卿没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思绪回笼,沈郢至看向昏迷的三娘,嘱咐下去要照顾好这个救了自己儿子的人。
才开春,就数不清今年是第几次来沈宅的大夫给沈小公子号了脉。
来到沈府的捕快催促他,让他先救醒这个女人,好让他们问话。大夫看了下她头上的伤口,见已止血便拿出针灸包,用细软的金针扎在她的穴位上,只听见她咳嗽两声便悠悠转醒。
许是惊异自己身处何处,她神色略显激动,扬着指尖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又慢慢落下。
等了许久的衙役立即问她是谁为什么会抱着沈小公子等问题,把这个妇人吓坏了,缓了会儿她才开始慢慢讲述。
她自称姓王,名三娘,在城外的荒林里碰倒了一个神色慌张,怀里抱着一个襁褓的女人。因为常有孩童丢失的传闻,她便疑心这是个拐子,就拦住了女人。这个女人也是心虚,抱着孩子立即就跑,她为了拦住女人就和她打斗起来,两人缠斗了许久,直到最后她用一块石头把女人砸晕了。
她抱过孩子,见孩子的襁褓是绸的,身上又戴有玉刻的长命锁,就想这是城里哪个老爷的公子。她冒雨想去报官,在成里听说有个沈家丢了孩子,就来到了这。因为又累又饿,就直接在门口晕了过去。
捕快怀疑的看着三娘,觉得她的话里挑不出错处,但又疑点重重,便继续问:“那个抱着孩子的那个女子衣着怎样,你又是在哪和她打斗的?”
三娘摸着头上的伤口,回忆着说:“我是在城外的杨树林里遇到那个女子的,她穿着浅粉的衣服,头上只插着一根珍珠簪子,倒是挺漂亮的。其实看她穿着真不像是拐子,要不是太慌张了我也不会想着问两句。”
捕快点头,这和沈家的人报案时说的衣着一致,便又问:“你家住何处,又为何要进城?”
“我家在城外的农庄,靠租种农田为生,这次是进城赶集,想扯些布料纳衣。”
捕快的眼神凌厉起来,要知道,一般的穷苦人家都是自己织布纳衣,哪舍得买布。他仔细观察三娘的衣着,只见她的衣服应是细麻的料子,虽然沾满泥污,但没有补丁缝痕,可见她的家里并不是很贫穷,怎么会是没有田地的佃农?
他对沈郢至说:“既然这位娘子是为了救小公子受伤的,你便好好照顾,让她暂且留在沈府,也方便我们审问。至于剩下的匪徒,我们定会擒住,也给你们一个交代。”
沈郢至道送他到门外:“那便多谢了。”
捕快关上房门,压低声音说:“这雨从夜里便下了,可这女子雨天出行,却不带雨具,一并其他疑点,甚是可疑。只是她一个妇人,要是带回衙门怕是要多受嗟磨,所以还请沈公子留她在沈府,令人盯着些。”
四,
见捕快终于走了,几个受够了三娘身上臭味的丫鬟,把她扒干净丢进浴桶,换了三桶热水才洗去泥污,露出一张苍白年轻的面庞。她并不美丽,但换上干净衣裙,挽个堕马髻,也娇俏如含苞的花朵,有着少女独有的美丽。
打扮好后,便有仆役请她去东厅用饭,是沈郢至设了宴席要感谢她。
沈家也是大富之家,园林屋舍无一不是精致华美,三娘一路上镇定自如目不斜视,丝毫不像一个农妇。
饭毕,沈郢至让人把准备好的谢金呈上来,道:“姑娘救了令郎,沈某感激不尽,小小谢礼,还请笑纳。因为衙门还要查案,所以还请三娘暂居府上。不知三娘家住何处,可遣人告知家里一声,省得他们担心。”
三娘放下茶盏,略微沉吟:“您客气了。只是送信就不必了,我和那个女拐子打斗时碰到了头,现在头脑里混沌一片,有些事情竟是想不起来了。”
三娘就这样留在了沈家。下人纷纷议论说她是看上了沈家有钱,看上了少爷,想挟恩相报。这下丫环们算是如临大敌同仇敌忾,一齐盯着她,有的丫头是受过夫人的恩惠,不想让这个不知来历的野丫头成为少奶奶,妾室也不行!至于另几个,她们心里琢磨的是什么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于是在三娘来沈府的第五日,就有人向沈郢至告状,说看见三娘拿锥子在园里的桂树上刻画。
沈郢至刚从商行里回来,一听顾不上喝口茶就往花园里跑。到了地方,正看见三娘在树干上刻画。他一把抓住三娘的手腕,夺过“凶器”摔到地上,质问道:“你在干什么!”
奶娘有些害怕,抱起站在地上懵懂的沈逸,推脱说:“我跟她说过这是夫人种的,她非要这样做……”
这棵桂树是秦可卿嫁进来那年亲手种的,她说以后夏天可以在树下乘凉,秋天呢就可以做桂花糕酿桂花酒。等下人挖好坑,她填上了两锹土就微微气喘,撒娇着让沈郢至填剩下的。沈郢至接过铁铲,还在她腰上捏了一把,调笑说是不是昨晚折腾的过了才这样累。
两年过去,植下的桂树已亭亭如盖,等到秋日开花后,也能做上两盘桂花糕。
往事历历在目,沈郢至还记得她微红的双颊和盈盈的双目,因此当他看到三娘伤了这棵树时尤为愤怒。
三娘抽出自己的手腕掩在身后,不过沈郢至还是在余光中看到她的手腕上多了一块黑紫的淤痕:“小少爷两岁了,我想比着他的身高刻在树上,以后可以年年如此,好像他的娘亲看着他长高一样。”
沈郢至心里仍然不悦,但是看到自己下手太重,不免尴尬愧疚起来。奶娘怀里的沈逸丝毫没被大人间的争执影响,天真可爱的朝爹爹伸着小手,嘴里发出呀咿呀咿的小奶音,一副要爹抱抱的样子。
“是我逾越了。”三娘转身离去。
沈郢至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这边没达成愿望的小娃就扁了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便顾不上三娘,连忙从奶娘怀里把儿子接过来。他抱着儿子站在绿荫下,看着三娘有些单薄的背影原来越远。
傍晚的一场骤雨后,池塘边上蛙声阵阵,扰得厢房里的三娘不堪其烦,枕在床上左右翻身。
一片蛙鸣声中传来敲门声,她披衣开了门,发现是沈郢至不禁吃了一惊,捏住衣领有些防备。
沈郢至提着一盏灯笼,对自己深夜打搅的行为有些涩然:“三娘,白天的事对不起,是我太鲁莽了。”
“不碍事的,是我太逾越才对。再说您已经给我送了药,涂上后好多了。”三娘心想是自己多心了,沈郢至的人品自己还不清楚吗,怎么会同那些登徒子一样。
沈郢至:“走,跟我去看样东西。”
“啊?”三娘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好穿上外衣,紧跟在他后面。
他们一前一后地来到了花园,那棵桂树静静地站在皎洁的月光里,油得发亮的叶子繁茂苍翠,被风一吹便哗啦啦响。
沈郢至兴奋地指着树干说:“你看。”
烛光透过一层油纸映在树上,三娘看到她白日划的一道刻线,后面还多了一行小字:中兴十三年春。
她不禁莞尔,问:“你刻的?”
沈郢至见她微笑,自己也不禁微笑:“对啊,字还可以吧?”
三娘忍俊不禁,笑得肩膀抖动:“告诉你件事,我刻完才想起来,人会长,树也在长,还更快。”
沈郢至微微张嘴,也慢慢笑了:“哈哈哈哈哈是啊,我大概是傻了。”
此时月光正好,可以看见笑靥如花。
此时风声正停,可以听见心如擂鼓。
五,
在沈郢至突然提起给三娘置办衣物时,管家李成头一个察觉到他的变化,毕竟男人可不会无端注意到女人的衣服。
李成开始留意三娘,注意到小公子很喜欢她。两岁的婴孩什么都不知道,却本能地敏感好恶,如果大人不喜欢他,那他也不会喜欢那个人,就像之前他一直不喜欢青黛。
李成不禁感叹三娘的手段之高,讨好了小公子就等于讨好了少爷,其他几个小丫环还是太嫩了。
傍晚的时候沈郢至带着三娘、沈逸去逛街,他让儿子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忽升的高度让沈逸高兴的呀呀咿咿地说着大人不懂的话,三娘跟在后面笑着嘱咐他们小心点。
李成目送他们,感慨说:“真像一家三口啊!”
晚上回来,沈郢至有些恍惚。他只留了李成一个人,问他:“你觉不觉得,三娘和可卿很像。”
方才在街上,他买了包糖炒栗子,很自然地剥了壳喂给三娘吃,三娘抱着沈逸,也很坦然地接受喂食。
从前沈郢至和秦可卿也是这般,仿佛时光倒流,又好像重温旧梦。
“少爷,依我说,难得您喜欢这位姑娘,小公子喜欢她,而沈家也确实需要一位新夫人。”李成说完便退下,留给沈郢至独处的空间。
可卿和三娘的笑靥在他脑海里交替闪现,一个美貌一个平凡,但到最后也只记得那一点酒窝落在笑靥,宛如晨露垂坠花枝。
一夜无眠的沈郢至还没想出个什么章程,第二天再见三娘时就发现她有意疏远了自己,语气之冰冷好似冬雪朔铁。
明明她对着沈逸还亲昵,可等看向孩儿他爹时一张脸就板了起来仿佛木头。
气得沈郢至也顾不上想什么章程了,直接抢回儿子说:“三娘是客人,小子就不劳烦你了。”
“孩子都要哭了,你想干嘛啊!”
沈郢至觉得自己可能失了智,他竟然直接拉着三娘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问她:“昨晚上还好好的,怎么今天你又对我冷冰冰的,是我哪做错了吗?”
三娘攥紧裙子,低着头说:“是错了,错在我们不该那么好。”
“为什么?”沈郢至轻轻抬起她的头,看到一双发红的眼睛,“你对我也有情意的对不对!
三娘哭着朝他喊:“因为这不对,你不该爱上我,你难道不是只爱你的夫人吗?”
六,
次日,沈郢至谈生意回来,正好在园中遇见三娘和他儿子玩耍。他看着三娘和沈逸,只觉得应酬带来的疲惫都一扫而光,面上不自觉带着笑,问:“三娘之前都抱着宝宝不松手,这次怎么舍得让奶娘抱了?”
他走了两步,迎面便扑来一阵浓烈的脂粉香,呛得他打了两个喷嚏。
三娘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解释说:“我不小心把香粉倒衣服上了,小少爷跟你一样,闻了就打喷嚏,靠近不得。”
“咳,我听说城里的铺子新进了一种香粉,等得闲了我陪你去买。”
新进了香粉?这种事他一个男人怎么会耳闻。三娘心里疑惑,但也没有当面质问。
她的直觉是对的。
今天一位合伙做生意的朋友给他引荐了一位姑娘,也是好意想给他介绍继室,省得家宅没有主母打理。席间沈郢至和那位姑娘闲聊几句,从她那里听说了胭脂铺新进香粉的事。
没过一会儿,就有丫鬟来说王乐平公子来了,便是这位王公子想要给他说亲。
沈郢至摸了摸鼻子,对她们说:“我和王兄还有事要谈,先走了。今天风大,你们不要在外呆太长时间。”
“嗯,你快去吧。”他摸鼻子是在心虚,三娘心想。
过了会儿,她假称疲惫回了房,在丫环的服侍下躺到床上,等人走后便赶去花厅,一路上的仆役丫环对她视而不见,只有在擦肩而过时会打个冷颤。
果不其然,花厅里除了王乐平还有一名妇人,三娘认得她,她是当初给沈郢至和秦可卿说亲的媒婆。
冰人登门拜访除了说亲还能有什么事?想到这三娘就心如刀割,一股怒气翻滚升腾,骤然掀起一阵阴风。
离她最近的一个丫环打了个喷嚏,心里奇怪这阵穿堂风怎么这么冷。
七,
逃走的匪徒如水入河流,踪迹难寻。衙门的捕快一面派人追捕,一面去城外的农庄,拿着三娘的画像到处问到她的来历。只是贫苦人家给女儿起名实在随意,在村头叫一声三娘,保准就有年龄不一、老少皆有的“三娘”答应。
最后,是一个老农认出了画像,说:“大人,这是李家的小女儿,被镰刀割破手,发热死了,刚下葬没几天。官爷,你们这是查啥的。”
几个衙役白日里惊出一身冷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两眼发直,硬着头皮说:“那她葬在何处,你带我们去查看一番。”
老农带着他们来到一片坟地。荒地里立着大大小小的坟包,徐风吹荒草,透着阴森森鬼气,直让人头皮发麻。
等看到土里横着一副空棺材,几个衙役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其中那个审问过三娘的捕快尤甚,只觉得眼前这个树皮似的老农也阴森森不怀好意,嚎了一声撒腿就跑。
其他的衙役被他吓得也是拔腿就跑,那个老农本来觉得可能是野兽拖出了尸体,但看到几个官爷的反应也是吓得跟着他们往有人烟的地方跑。
八,
沈郢至婉拒了好友说媒的美意,先去看了自己的儿子。
他伸出指头让摇篮里的沈逸抓着玩,忽然听见他张口叫了一声娘。沈郢至愣了一下,先是骂这小兔崽子先叫的居然不是爹,转而就眼圈发红。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自言自语道:“你是在叫三娘吗?你等着,我去把她叫来。”
在去的路上,他的心里仍然犹豫不决举棋不定,但脚下的步伐倒是坚定地来到三娘门前。
他的心里难免有些胆怯,原地转了两圈后,终于鼓足了勇气敲响了门。等了半天里面的人也不开门,他倚在门上已经生了退意。
平地里忽然刮了一阵穿堂风,他的脑袋被冷风一过忽然清醒了,正要回去时,门从里面开了。三娘看着他稳住身形,面色有些不好。
他在心里盘旋许久的话语脱口而出:“三娘,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冷凝的空气中,他的鬓角上冒出亮晶晶的汗珠,说:“三娘,我想了很多,大约是明白了你的顾虑。你是不是怕我忘不了可卿?三娘,我不能向你承诺,但我能保证我会努力忘记,我能保证,在我心里除了可卿便是你,不会再有别人。”
三娘面上的表情说不出喜怒乐哀,语气也平平:“你真是这样想的?”
“嗯,桃花马上就开了,我想娶你回家。”
三娘勾出一个微微的笑:“你进来吧,进来说。”
等到沈郢至有些扭捏地进了房,她背对着他失去了笑容,面无表情地关上房门。
屋里传出一阵桌椅翻倒声,接着一切都静默了。
九,
村人无知,奉异事以为鬼神。余为地方官时尝编修县志,见一异闻。言城中某户丧妻,家中恶奴勾结匪贼盗其子。亡人附于尸,追回幼子,丈夫奉其为宾。是日,亡人听闻丈夫欲再娶,怒而扼其喉。待衙役赶往,丈夫气息已无,房中仅余两具尸身。其中女者,经追查早已入葬,腐烂多时,令人骇闻。
余观遍诗书,饱受圣人教诲,敬鬼神,而远之。私以为此事乃乡人陋闻,推敲左右,应是逃走匪贼所为。女匪先送回幼子,以恩人居于宅中,勾引主人为其财。待事情败露,仓皇逃跑,争执中扼死主人。同伙窃得尸体放于宅中,意欲掩盖罪行。
然余之推理亦有错漏,衙门案卷中,此家宅并未报失财产。或许此案另有别情,只是时日久远,已无从查询,仅能供后人猜测。
案卷记载,神秘女子携幼儿现身时,已有衙役察觉不对,但因顾虑并未将女子带回衙门关押,一念之差,使得一人丧命,实在有失职责,当以此为戒,望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