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背后的故事

请不要为他哀伤,他还是一个一岁多的孩子,无法面对那副深沉的面孔;也不要为他担心,他一直紧紧地贴在父亲的身体上,经受得住任何大风大浪。他们架着一辆电动三轮车,时常从你办公室门口经过,当你偶然看见他们时,一定会为此深深触动,你会忍不住要感激你的父母,会一把扯下那张含蓄的面纱,动情地对她说:“谢谢你,我的爱人。”

他是一名送水工,一件紧身背心包裹着那副强壮而健康的身体,臂膀上裸露的块块肌肉坚硬结实,散发着一种让人忌妒和着迷的颜色。他用背带捆着那个孩子,孩子要么安心地沉睡着,要么圆瞪着一双兴奋好奇的眼睛。他不喜欢说话,但当你不经意触碰到他那副淡淡的微笑时,会立刻感受到一种莫名的自信和哀伤。

他来这座城市还不到半年,他说他们刚进城时,一家人多么兴奋。虽然从老家出发,先要坐三个小时班车,然后再坐三个小时火车,但他们一点也不觉得疲倦,一路上总是躁动不安。他们瞪大了眼珠,望着车窗外一闪而逝的田野、村庄和城市,一切都那么新奇,那么迷人,他真后悔自己实在来得迟了,以致错过了很多好东西。他从小生活在乡下,从没想到城市比他想象的更壮观,更不可思议,他真不明白自己怎么能在农村忍受那么长的时间,上山下山、干农活、与邻居争吵,跟在城市比起来,那真是傻得出奇。现在,一种更美好更丰富多彩的生活就摆在他们面前,他再没什么可疑惑的了。他看看她,她得意地回应着他的目光,那种夫妻间的默契让他欣慰和振奋。

然而,城市也有它可怕的地方,开始几天他不会看红绿灯,不会过马路,所以很多次被疾驰而过的汽车吓到,他惊魂甫定地愣在那儿,看到身后那些人都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笑,他忍不住小声骂:“他妈的,这是给人走的还是给车过的?”

一个老人当即教训他:“小伙子,要遵守交通规则,你的命还不如那张车值钱。”

他知道这是一句侮辱人的话,但他总不能跟一个老人计较,不过后来认识了更多汽车后,他不得不承认那确实不是开玩笑,那些车动辄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他听着都感到震惊。在农村,人除了老死、病死,就是摔死或淹死,其它死亡显然都太不正常,而在城市,因交通事故而死亡实在太正常不过了。城市里那么多车,真实危机四伏。还好他有自己的方式,他会往人多的地方走,别人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不过这也没什么复杂的,他很快就学会单独过马路了,比他想象的要容易得多。

在这些方面,他老婆似乎是如鱼得水般自然而然便适应了这种生活,她突然变得跟以前很不一样,走起路来会慢条斯理,趾高气扬,晚饭后会跟着城里人散步,到广场或公园里凑热闹,当他第一次看到她和那些风骚娘们儿无所顾忌地一起舞动时,两只眼珠差点瞪了出来。那段时间,他莫名其妙感到自卑和紧张,即使是躺在同一张床上,她从没那般温柔地伏在他的胸口,对他甜言蜜语时,他也感受不到曾经有过的那种亲切,而像是冒犯地贴着一个陌生的身体。

父母的叮嘱突然使他害怕,他们一直对她很有偏见,母亲会时常神经兮兮地对他说:“把你的女人看紧点。”他每次听到这句话都感到很生气,他不明白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所以只能归结为这是婆媳之间再正常不过的矛盾。他一直极为谨慎地应付着这种关系,尤其不希望她会认为自己把那些流言蜚语当真。他觉得一个男人只要永远站在自己女人这边,无论她在这个家庭里多么委屈,多么缺乏归属感,她都不会感到孤单。尤其是当小孩出生后,这就更没得说了。

然而来城市还不到一个月时间,他已经有些动摇了,她天生属于城市,而自己始终学不会城市人的样子。但他一直安慰自己,他需要一点时间,因为要想适应另一种生活方式本来就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就像当初和老人分家后,他不得不开始为钱的事发愁,并为每一笔支出而心疼不已,而之前,他可从没想过钱会那么折磨人,总是抱怨父母对他太苛刻。为了满足家庭的开支,他终于重视起自己名下的那两亩田地,每日起早贪黑,一心扑在农活上,生怕偶尔的一次疏忽会使家人青黄不接。他的自觉和独立让老人感到欣慰,但他们也心疼自己的儿子,所以更是看不惯儿媳妇那好吃懒做的姿态。她对农活毫不关心,即使家里也懒得收拾,有时男人顶着烈日疲惫不堪地从外面回来,看到厨房里还冷锅冷灶的,就跟她怄气,但她受的委屈比他还要大,他越是板着一张脸,她越是抱怨个不停:“好脚好手的,不会自己做?没有谁生来就该侍候别人!”老人偶尔过来串门,看到家里脏乱不堪,忍不住会嘀咕几句,她当即便发火了:“我们两口子过日子,要谁来指手画脚的?”他们顿时便不敢吭声了。很多人都领教过她嘴皮上的厉害,一旦发生争吵,她就像放鞭炮般噼里啪啦让人没有还嘴的余地,而且嗓音尖细嘹亮,仅这阵势就逼得不少人寻死寻活。老人知道儿子袒护她,也不想当面和她翻脸,但他们有时会忍不住对儿子说:“当初就不应该信了媒人的话。”

他二十多岁还没成家,做父母的整日为此焦虑不安。他们已经老了,不希望亏待这个小儿子,所以逢人便央求他们为他介绍对象,虽然亲戚朋友也介绍了几个,但真不明白他凭什么那般心高气傲,大多不合他的心意,稍微中意的几个,别人又看不上他。村里人都说他是美男子,他五官端正,身体健壮,两个老人最宠爱的就是他,但他家的经济条件实在一般,不然,村里村外的闺女定会排着队闯进他的家门。

后来,媒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她,并把她夸得近乎完美。她家在临近镇上,当他们第一次到她家时,完全信了媒人的话,她不仅长相标致,而且活泼机灵,一张嘴甜得像糖一样。两个年轻人也难得一见钟情,他们不时偷偷地瞟着对方,眼里满是柔情和爱意。媒人会心地冲其他人眨眨眼,对他们说:“都不是小孩子了,别还是那么羞羞答答的。”

“哪有?这种事情总要矜持一点嘛。”

他欣赏她敏捷的反应,那副俏皮的语气更令他心醉神迷。他们交往了一段时间,然后定亲、结婚、生子,虽然偶有吵闹,但感情一直很好。她清楚自己男人,所以一直感到很满足。他也了解她,知道她娇气,干不了太多农活,而且,她那双小手白皙、娇嫩,每次看到其她女人的手那般干瘪和丑陋,他都会忍不住为自己女人拥有这么一双干净的手而骄傲。她曾在城里待过半年,是跟她们镇上的几个女人进厂当工人,虽然她告诉他,那种工作真是无聊得要死,但遇上农忙时节,看到自己男人整日累得就剩一口气,她又忍不住说:“守着那点土地有什么意思,把人熬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不如城里那些扫大街的。”他一点也不介意,只要看到她眼里那两道怜惜的目光,知道她是真心疼爱他,再苦再累,他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孩子一天天长大了,家里的开支也一天天多起来,他清楚凭着现在这点收入是很难撑起这个家的。他想过种点更值钱的经济作物,想过跟村里的其他男人出门打工,但他始终下不了决心,“也许那都是些好办法,但农村人按部就班生活惯了,做任何事都不容易。”

她的想法却令他吃惊,她说农村早没什么意思了,一家人都要去城里生活。那段时间,她总是喋喋不休地给他描述城市的样子,但那些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以及灯红酒绿他全不感兴趣,不过他相信她说的,在城里随便做点什么,也比在农村强,毕竟她在城里待过,比他更有见识。正在他迟疑不决时,她变现得却异常坚定,好像一旦有了什么想法,就再不会改变。她甚至翻了脸骂他,说他没有一点男人的样子。

两个老人知道了这件事,不确定是出于什么目的,坚决不赞同这个主意,他们说:“我们没有那个命。”她听了这话就火冒三丈,怒气冲冲地说:“我们应该是什么命?”老人不和她争辩,背后悄悄对儿子说:“我看她根本就不像个本分的农村娃,只要去了城里,你拿她还有什么办法?”他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一种莫名的侮辱一下子坚定了他的决心,他恼火地说:“我们的事,你们不要管。”

他真后悔自己当时就像怄气似地没有听从他们的劝告,虽然刚到城里那段时间,他一直相信自己的决定没有错,但没过多久,他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劲了,他不时会琢磨老人说过的那些话,再不认为他们是多么愚蠢和保守,甚至佩服起他们的先见之明。她近段时间总是很晚才回家,而且养成了吃夜宵的习惯,有时跟她那些新结识的姐妹一起,有时也叫上他。偶尔难得没有出去时,她脸上总是一副不快的表情,一跟她说话,她便满腹牢骚,甚至把火气发在孩子身上。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敢问她,也不知道从何问起。

送水的收入并不高,但确实比在农村强多了。白天他在外面送水,她便在家里带孩子,每天下班回家,他总要面对那张阴沉而恼怒的脸,他知道带孩子不容易,尤其是她一向对这种考验人耐性的事情毫无耐性可言。以前在农村,一到农忙时节,她总是指使他将孩子给两个老人领着。然而,既然选择了这种生活,总不能什么事都让他一个人扛。他越来越感到心神不宁,只有下班回到家里,看到母子俩仍然还待在那间阴暗简陋的出租房里才放下心来。直到一天晚上,他把刚领到的工资交给她,她莫名其妙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到半夜了突然问他:“你觉得城市好吗?”

“好。”他实在太疲倦了,应付她说。

“你没有后悔?”

“没什么后悔的。”

“那你会一直待在这里吗?”

“嗯。”

“你没有想过去其它地方?”

“你想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却不见了她的人影,她的衣物和日用品也全都带走了。他左思右想,抱着孩子找了整整一天,直到晚上向那几个姐妹打听,才知道她前段时间认识了一个外地来的包工头,她曾向她们炫耀说他很有钱,而且要送她一套房子。当时她们并没有当真,嘲讽她:“这可是盼都盼不来的好事。”她们肯定,她一定是跟那个男人跑了。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一夜没睡,他想不明白,他对她并不差,她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愤怒和绝望笼罩着他,他突然有种要毁灭一切的冲动。

孩子睡在床上,安详而平静,他显然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正有一双发红的眼睛怪异地盯着他,但他一定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啼哭着惊醒过来,张开双手希望得到父亲的拥抱。他抱起他,将他紧紧贴在自己胸口,孩子的身体柔软,皮肤娇嫩,可爱的小脑袋因为轻轻的抽泣抖动着,摩擦着他的脸,他突然感到那么温暖,两颗豆大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快一个月了,虽然希望渺茫,但他没有停止打听她的下落。他显得很平静,对于别人的同情,他坦然地笑笑说:“没有她,我们同样活得好好的,我不能让她看到我们笑话。”

他也结识了几个来城里打工的老乡,有时坐在一起闲聊,他们建议他再找一个,甚至热心地给他介绍对象,但他总是推辞,“我现在连养活自己都难,哪还有心思想这些事?”他们清楚他说的并不是心里话,因为那段时间,有一个装扮时髦的女孩经常缠着他,陪他的孩子玩,甚至一日三餐送饭给他,她对人说:“我就希望找一个可以真正依靠的男人。”但他不冷不热的态度伤害了她,后来不知是因为什么事,他们发生了争吵,她离开时满脸泪痕,他毫无表情地靠在门口,只静静地盯着她的背影。

他不愿提起这件事,而一旦别人执意要问他:“是不是那种女人,你看不上?”他会立即解释:“她很好,是我配不上她。”

他们甚至劝他回老家去,“这样带着个孩子,总不是办法。”

他苦笑着说:“一个大男人丢了自己女人,还有什么脸回去。”

“总得要面对现实吧?”

“我们农村人都相信命,以前我不信,但现在我信了,我觉得我命中注定就该待在城里。”

“城里有什么好?”

“好不好不重要,而是我对城市太好奇了,搞不明白它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竟然有那么多人发了疯似地想要来,甚至能让一个女人抛弃自己的男人和孩子。”

“哎,你还是因为她吧?”

“其实我已经无所谓了。不过,她能回来当然更好,我和儿子就在这里等她。”      (张茂彬 2016年6月 于 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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