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王夫人、王熙凤,她们三个算是一脉相承的关系。贾母老了,把管家的事交给了王夫人,王夫人精力不够了,就让王熙凤来管家。她们面上看起来是不一样的性格不一样的人,但是在当家掌管事务层面,都算得上是举足轻重的一样的人。王熙凤,自不用说,认识不认识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个精明的善于掌权的人。从弄权铁槛寺谋夺人命,到协理宁国府治理秦可卿葬礼再到后来的私放高利贷等等,字里行间读者都感受到她的能干,甚至是过于能干,因此,包括贾府里的许多人都不喜欢她、甚至是厌恶她,以至于到了最后的“墙倒众人推”终于“误了卿卿性命”。
但是,贾府里依然不乏喜欢她的人,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那两个人——贾母和王夫人,这两个愿意放权给王熙凤的人。她们是不知道王熙凤在明里暗里干的那些坏事吗?其实不然,贾府在被抄家之后,有这样一段描写:
幸贾母不知底细,因近日身子好些,又见贾政无事,宝玉宝钗在旁,天天不离左右,略觉放心。素来最疼凤姐,便叫鸳鸯:“将我的体己东西拿些给凤丫头,再拿些银钱交给平儿,好好的伏侍好了凤丫头,我再慢慢的分派。”(《第一百六回 王熙凤致祸抱羞惭 贾太君祷天消祸患》)
这里贾母才叫鸳鸯等派人拿了给凤姐的东西,跟着过来。
凤姐正在气厥。平儿哭的眼肿腮红,听见贾母带着王夫人等过来,疾忙出来迎接。贾母便问:“这会子怎么样了?”平儿恐惊了贾母,便说:“这会子好些儿。”说着,跟了贾母等进来,赶忙先走过去,轻轻的揭开帐子。凤姐开眼瞧着,只见贾母进来,满心惭愧。先前原打量贾母等恼他,不疼他了,是死活由他的,不料贾母亲自来瞧,心里一宽,觉那拥塞的气略松动些,便要扎挣坐起。贾母叫平儿按着:“不用动。你好些么?”凤姐含泪道:“我好些了。只是从小儿过来,老太太、太太怎么样疼我!那知我福气薄,叫神鬼支使的失魂落魄,不能够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尽点儿孝心,讨个好儿,还这样把我当人,叫我帮着料理家务,被我闹的七颠八倒,我还有什么脸见老太太、太太呢?今日老太太、太太亲自过来,我更担不起了。恐怕该活三天的又折了两天去了。”说着悲咽。贾母道:“那些事原是外头闹起来的,与你什么相干?就是你的东西被人拿去,这也算不了什么呀。我带了好些东西给你,你瞧瞧。”说着,叫人拿上来给他瞧。凤姐本是贪得无厌的人,如今被抄净尽,自然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几不欲生的时候。今见贾母仍旧疼他,王夫人也不嗔怪,过来安慰他,又想贾琏无事,心下安放好些。便在枕上与贾母磕头,说道:“请老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托着老太太的福好了,我情愿自己当个粗使的丫头,尽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太太罢!”贾母听他说的伤心,不免掉下泪来。(《第一百七回 散馀资贾母明大义 复世职政老沐天恩》)
贾府被抄家,王熙凤多年积攒的都被全数抄去了,她伤心、懊恼,更多的是悔恨,所以她会愧对贾母,尤其是贾母还对她这么好,重新分家的时候还特意给她留了一份子家产。王熙凤说这家“被我闹的七颠八倒”,其中的原因是,王熙凤让人在外面放高利贷,还让下人去状告贾琏强抢民女(尤二姐),因为尤二姐之前和一个姓张的人家有着指腹为婚的娃娃亲。可以说,王熙凤的贪、嗔、妒是贾府这栋大厦倾倒的一个重要的导火索。然而,贾母没有怪罪她,依然是宠着她,对她好,俨然是一个慈祥的长者。
那这是为什么呢?其实这里面的文章是很大的。
首先,正如贾母所说的,“那些事原是外头闹起来的,与你什么相干?”“外头”是哪里?是贾珍、贾赦他们爷几个在热孝期间瞎胡闹吗?(这里说的是国孝、家孝期间贾珍几个聚众赌博、听戏嫖娼后来被举报了,还包括贾赦为了几把扇子把别人家搞得家破人亡)原因可能是,但不尽是,最关键的原因还应该是元妃死了,偌大的贾府在朝中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政治靠山,所以大厦轰然之间倒塌了,什么人都会随意来参一本、踩一脚。王熙凤干的这些坏事在往常看来不过也是不痛不痒的小事,所以,贾母也知道,这件事不能怪凤丫头,也不能怪她的子子孙孙,因此,她依然还会在家族危难的时刻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来“毁家纾难”。
其次,贾母之所以一如既往地疼王熙凤,说到底她们,包括王夫人在内,她们都是同样的人,什么人?共同治理偌大一个富贵大家族的人。贾母知道王熙凤的难处在哪里,能把整个贾府治理得井井有条不容易,明里暗里耍一些手段也是必要的,这是作为一个当家女人必然要使用的“潜规则”。小说里有这样一段描写,也是作者有意无意之间想要告诉读者们的:
(贾宝玉突然想吃莲叶羹,凤姐便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十碗汤来。王夫人问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凤姐笑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做,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姑妈、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就势儿弄些大家吃吃,托赖着连我也尝个新儿。”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做人情。”说的大家笑了。凤姐忙笑道:“这不相干。这个小东道儿我还孝敬的起。”便回头吩咐妇人:“说给厨房里,只管好生添补着做了,在我账上领银子。”婆子答应着去了。
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二嫂子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贾母听说,便答道:“我的儿!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象凤丫头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公婆跟前就不献好儿。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宝玉笑道:“要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贾母道:“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的好。”宝玉笑道:“这就是了。我说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一样的疼。要说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姐妹里头也只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当年的贾母应该手腕比王熙凤还是要强的,除了在这样一段贾母“自卖自夸”的自我褒奖的话之外,在贾母分家时拿出来的“梯己”就可想而知——那可是将被抄家的贾府又重新立了起来,虽然大不如从前,但好歹各位老爷太太、少爷奶奶们能够继续过日子了,毕竟他们还能当主子,不是吗?你看,贾母都在分家是给了子子孙孙们些什么:
却说贾母叫邢王二夫人同着鸳鸯等开箱倒笼,将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都拿出来,又叫贾赦、贾政、贾珍等一一的分派。给贾赦三千两,说:“这里现有的银子你拿二千两去做你的盘费使用,留一千给大太太零用。这三千给珍儿:你只许拿一千去,留下二千给你媳妇收着。仍旧各自过日子。房子还是一处住,饭食各自吃罢。四丫头将来的亲事,还是我的事。只可怜凤丫头操了一辈子心,如今弄的精光,也给他三千两,叫他自己收着,不许叫琏儿用。如今他还病的神昏气短,叫平儿来拿去。这是你祖父留下的衣裳,还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饰,如今我也用不着了。男的呢,叫大老爷、珍儿、琏儿、蓉儿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儿媳妇、凤丫头拿了分去。这五百两银子交给琏儿,明年将林丫头的棺材送回南去。”分派定了,又叫贾政道:“你说外头还该着账呢,这是少不得的,你叫拿这金子变卖偿还。这是他们闹掉了我的。你也是我的儿子,我并不偏向。宝玉已经成了家,我下剩的这些金银东西,大约还值几千银子,这是都给宝玉的了。珠儿媳妇向来孝顺我,兰儿也好,我也分给他们些。这就是我的事情完了。”贾政等见母亲如此明断分晰,俱跪下哭着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儿孙们没点孝顺,承受老祖宗这样恩典,叫儿孙们更无地自容了。”贾母道:“别瞎说了。要不闹出这个乱儿来,我还收着呢。只是现在家人太多,只有二老爷当差,留几个人就够了。你就吩咐管事的,将人叫齐了,分派妥当。各家有人就罢了。譬如那时都抄了,怎么样呢?我们里头的,也要叫人分派,该配人的配人,赏去的赏去。如今虽说这房子不入官,你到底把这园子交了才是呢。那些地亩还交琏儿清理,该卖的卖,留的留,再不可支架子,做空头。我索性说了罢:江南甄家还有几两银子,二太太那里收着,该叫人就送去罢。倘或再有点事儿出来,可不是他们‘躲过了风暴又遭了雨’了么?”贾政本是不知当家立计的人,一听贾母的话,一一领命,心想:“老太太实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们这些不长进的闹坏了。”
贾政见贾母劳乏,求着老太太歇歇养神。(《第一百七回散馀资贾母明大义复世职政老沐天恩》)
这里上了台面的财产就有上万辆银子,贾母连自己的丫鬟们都顾及到了。可以说她的“私房钱”撑起整个贾府也是绰绰有余了。王熙凤在贾母面前恐怕是小巫见大巫了吧!所以说,贾母知道王熙凤理家的难处、苦处,就算是贪,恐怕她比王熙凤有过之无不及吧!
因此,荣国府的当家主母们,她们三代人都是心照不宣地奉行着一套“潜规则”,只是别人,比如赵姨娘那几个,不能够理解、无法触及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