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守荣,比他弟弟钱守耀大九岁,6岁时,他爹(爷爷)死了,我们这儿称祖父为爹。据说,钱守荣过继之事就是由他爹定下的。
钱守荣的爹有两个儿子,就是钱守荣的伯父钱志国和父亲钱志刚。
钱志国比钱志刚大六岁,结婚九年才生下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叫钱雨菲。钱志刚第一个孩子也是女孩,叫钱红萍,红萍比雨菲还大一岁。
钱守荣,比红萍小两岁,比雨菲小一岁,故钱守荣有一个亲姐一个堂姐。此后,钱守荣的爹去世之前,他的两个儿子又各自生了个女儿;去世之后,又各自生了个女儿;最后,钱志刚才生下了钱守荣的弟弟钱守耀。
至此,钱守荣有一个亲姐一个堂姐两个亲妹两个堂妹一个亲弟。
据说,钱志国很早就想立个儿子,原打算立他堂兄十几岁的小儿子,被他爸阻止了,他爸说,“要立儿就立守荣,你们弟兄俩眼下只生下守荣一个男孩,你在外面搞工作条件好,让守荣跟你过,要是志刚以后再生一个男孩,你们一家一个,要是没生就两家共着。”
钱守荣被两家共着过了九年,这九年仍然住在亲生父母家,叫亲生父母爸妈,叫伯父母伯父伯母。钱守耀生下之后,钱守荣正式在名分上归伯父伯母,虽然没有办理过继手续没过户,但称呼要改,改称伯父母为爸爸妈妈,仍称亲生父母为爸妈,并且要住到伯父母家去。
9岁时,钱守荣到了伯父家,在镇上读小学四年级,可一学期还没上完就被他父亲接回家去了。
伯父钱志国在县林业局工作,但家却安置在一个乡镇,因为伯母在乡镇饭店上班。一般的时候,家里只有四人,伯母和一个堂姐两个堂妹,加上钱守荣五个人。
钱守荣的父亲,为什么把钱守荣接回家去了呢?嘴上说的是钱守荣母亲想念钱守荣舍不得,实际上是有人告诉钱守荣的父母,说他伯母虐待他。
“哎哟喂,你家有儿多是吗?把自家的儿送给别人盘,你们快去看啊,守荣穿得破衣邋遢的脚趾在外面。”
钱守荣母亲听了,又气又恨,心急如焚火烧火燎地催促钱志刚把钱守荣从他伯母那儿接了回来。
钱志刚对兄嫂及旁人说,让守荣在家里多住段时间,等大点再送去,陡然离开,守荣的妈欠他夜里常睡不着觉。
于是,钱守荣跟亲生父母亲兄弟姐妹一起住到了1977年他14岁上高中时才到伯父家。
其时,伯母已调往县城,家也就在县城,一家六口住在一起,但伯父经常出差,一走就是好多天,有时派往驻外地木材公司一个月甚至几个月回家一次。
钱守荣是幸运的,他由此转到了县一中就读,在伯父家欢欢喜喜忧忧愁愁磕磕绊绊地度过了三年高中生活。
更幸运的是,钱守荣还顺利地考上了大学,尽管不是什么名牌重点,但对于一个农村户口的人来说如同一步登天,直接农转非,还将直接安排工作,不必到处求爹爹告奶奶就能过上安稳舒适的日子。
80年,恢复高考才四年,考上大学的并不多,他是他们那个村第一个考上的大学生,也是县林业局第一个考上的。他的父母欢天喜地,他的伯父母也办了酒席庆贺。
上大学的那一天,钱守荣的父亲伯父伯母姐姐妹妹都来送行,上车的时候,伯母还拉着他的手嘱咐着抽抽搭搭地流下了眼泪,伯父把他送到了学校。
他的父亲回家后告诉他母亲说,“二姐还好呢,送守荣的时候还哭了。”可钱红萍马上说那是气得哭,根本不是有感情。母亲马上同意,“肯定的,雨菲考几年没考取,她能不怄气?”
母亲说出这样的话不足为怪,防人之心不可无本就是人的天性,何况之前曾发生过一些令人不爽和怨恨的事。
钱守荣经常跟我说他上高中的事,他说,没有伯父母他就不可能到一中上学就不可能考上大学,又说,但因为伯母,他考不上好大学。
他说,在那三年,最难受的是吃不饱饭,他一个14岁至17岁的正在生长发育的人,一天只吃9两饭,又没什么菜,总觉得饿,但家里人人都一样,似乎很平等。那时,供应的肉票是每人每月半斤,一个月能吃一至两次,每次吃肉都是趁他上晚自习的时候吃的,没有留一星半点给他,回家后他只看见满地的骨头。隔壁老奶奶总是对他说,你家昨晚吃肉了,你吃了没,留没留给你?大堂妹钱雨环说,他没肉票不能吃,他是农村户口,没有供应肉票,他吃的米也是到生产队买的。
钱守荣说,总是大堂妹钱雨环出头跟他作对,洗衣洗碗扫地都要攀比,本来分给钱守荣的活是劈柴挑水,有时还得帮着做一些别的事情,总有人盯着,连吃饭也必须吃一样多,平均分配,早餐在食堂买更是一视同仁,无论大小无论男女都是一个馒头一碗稀饭。
三个姐妹中,雨环是老二,比守荣小一岁,性格泼辣,长相普通,个子最高。她曾当面说钱守荣不要脸,吃她家的饭,又不是她家的人。
小堂妹雨玲比守荣小6岁,是个美人胚子,跟她母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时候经常由他背着带着,一度关系很好,还经常跟他亲妹争哥哥,都说是自己的哥哥。
堂姐雨菲是姐妹中最出众的,乍一看,根本不像是她父母的孩子,太好看了。眉眼清秀迷人,虽然大眼睛宽双眼皮得了母亲的遗传,但外形却有很大区别,以至于让人联系不上;高挺的鼻梁优于父母,精致无暇的面庞竟脱胎于父亲毫无美感的脸颊和唇齿,而父亲的小眼倒三角眉却逃得无影无踪;她组合优化了父母的优良基因,神韵长相酷似赵雅芝,但少了些许妩媚多了些沉稳端庄,笑起来又极像何晴三国演义里演饰小乔的演员,但挺直的鼻梁透射出的自然天成的贵气又是何晴用表情演绎无法替代的。
钱守荣很喜欢跟这个长相俊美的堂姐一起,走在街上对四面投来艳羡的目光很是享受。雨菲也喜欢带着他,遇上同学熟人什么的,就说他是弟弟,当别人说他们长得相像时,钱守荣有时竟以为自己跟堂姐一样好看,心里美滋滋的。
77年夏天恢复高考,雨菲正赶上,可惜那年县一中只考取一个专科生,悄无声息的,我们竟一点也不知道,到了78年我这届高考之前才听老师说。自然,雨菲是没考取的,她下放在附近的农村,后来复读,又考了两年,都以几分之差落榜。
雨菲对钱守荣极好,她通情达理有正义,几乎把他当亲弟弟,从未有害他之心,而且不允许伯母太过分。77年冬天的一个半夜,雨菲从知青点走回家,看见蜷缩在破棉被下瑟瑟发抖的钱守荣,生气地掀了棉被,换上她们母女盖的厚棉被,而她们则盖上那床薄而破旧的,她说,她们几个在一起睡可以互相取暖,还有,她们的衣服多,可以都放在棉被上面,不冷。很多时候,伯母还得看雨菲的脸色。
其实,雨菲的成绩是很好的,钱守荣说雨菲要不是谈恋爱影响了学习,应该能考上大学。
堂姐夫就是雨菲的初恋,也是她的高中同学,一起下放一起复读,但都没考取,后来参加工作后分别读了成人大学和职工中专,姐夫称雨菲为琪儿,安琪儿的意思。
雨菲考大学的那段时间,也是钱守荣的快乐时光,伯母对他很好。
每天放学后,雨菲总是要他帮忙监督背书,背政治题历史题,雨菲背,钱守荣对着标准答案看有没有错漏,而伯母则忙前忙后端茶递水关怀备至,还专门做肉片汤给雨菲一个人吃,说是补充营养。
可时间一长,钱守荣发现雨菲经常心不在焉,似乎沉浸在某种意境中神思飞越,甚至灵魂出窍,喊她半天还回不过神来,结果,那些政治历史题,他这个学理科的陪读生都会背了,雨菲却毫无进展。
钱守荣那会儿是快乐的,他甚至幻想着等到他高考时也会有这样的待遇。
可是,到了80年,他临近高考的时候,还有半年,此时,邻里早就知道他成绩好,却没有出现他想像的一切。没有人殷勤呵护,没有肉片汤,仍吃不饱;晚自习回家后,他还想看一会儿书做一道题,刚打开灯,就传来伯母柔和悠长的喊声:“守荣——,守荣——,快把灯关上,等会儿别人有意见啊,大家共用的电,用多了不好!”钱守荣只得怄着气把灯关上。
伯父从外地回来,似乎知道了些什么,就把他在林业局的那间房的钥匙给钱守荣,让钱守荣去那间房睡觉,早上在食堂买饭吃,两个馒头一碗粥一共半斤。
林业局在东门,伯母的家在西门,在伯母所在的单位。
那时的县城街区虽然很小,但东门的林业局与西门的伯母家还是相隔有一段距离,一般来说,西门住的人不会到东门去,我就没去林业局那儿,我家也住在西门,比他伯母家离林业局还近些。
可钱守荣在那间房里还没住上三天,一个大清早堂妹雨环就跑到林业局房间大闹了一场,说什么“凭什么你吃半斤我们吃三两?”就把房门钥匙拿走了。
后来,伯父让他到一中住宿,他父母从农村带来一些上了绿毫的糍粑,他每天中午就吃两块糍粑,是一中的大师傅顺便帮他蒸好的,吃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现在根本不吃糍粑。
80年高考预考一结束,他就收拾好书本,留下一封信,拿着几个要好的同学一人几角几分凑的几元钱买车票回家去了,准备在家自习,到时再回来参加高考。
一回到家,母亲吃惊地问道,么这时候回了啊?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那是钱守荣能读懂的意思——是不是伯母又么样了?他不由嚎啕大哭,母亲也嚎啕大哭,边哭边骂,大卖么事娘卖么事的,我这好的儿子把给她,她还倒下老力盘。
钱守荣是个好孩子倒也不假,村里的人都说他是全队里第一好孩子。他从不打架惹是生非,很小就知道孝顺父母,夏天父母做农活累了,他在家烧好开水泡好茶等着,帮父母打扇,恨不得早点长大能够替代父母,家里缺粮时,他总是抢红薯吃,说自己不爱吃饭爱吃红薯,而其他姐妹兄弟都是抢饭吃,那一点饭根本不够他们抢。
说实话,我觉得奇怪,他,作为两家共着的活宝,即使后来有了弟弟,也应该是重点关注重点培养的对象,为什么他父母竟任由他们乱抢而不分配给他一点,反而还鼓励他谦让,以致他是兄弟姐妹中体质最弱的。
好孩子,某种意义上是弱孩子,不知道争抢不会争抢,更需要呵护才能顺利成长。
钱守荣在即将高考的关键时刻跑回家,让他的父母左右为难,既痛恨伯母的故意刁难和嫌弃,又怕耽误他的学业,同时也不愿意跟伯父伯母撕破脸,毕竟拿不出证据,也没有多少证据,即使有,小孩子也抓不住。
因此,哭归哭骂归骂,父母还是劝他回伯父那儿去,并说,自己的伯父,肯定会对你好,至于伯母,多喊她放亲热些巴肉些,再不行也要忍几天,把考试考完再说。
几天后,父亲送他去镇上搭车,走到半路恰遇前来接他的伯父伯母,于是,他又回到了伯父家,不仅如此,考上大学填表格时,在家庭关系父母一栏还填上了伯父伯母的名字,他们大人们商定的,他也顺理成章留在了伯父家。
考上大学的喜悦,冲散了积压在钱守荣心里的阴霾,他的境况也大有改观,他的苦日子应该熬到头了。
不过,他仍像是两家共有的,有时被争夺有时遭嫌弃,这是后话。
人们并不知道,他这样被两家争着抢着嫌着弃着踢来踢去对他意味着什么。
其实,人格的裂隙早已形成,不会因考上大学而消除,只是暂时被冻结被掩盖。随着他的独立意志的增强,这种裂隙迟早会不可遏制地浮出水面,向世人宣示他那自相矛盾的分裂型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