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删节版原刊于澎湃新闻“私家地理”,这里为全文)
乡村公路,大巴与树枝相互“剪裁“
从曼彻斯特出发的航班,仅在空中待了一个小时,在英吉利海峡边折了个头,就贴着不列颠西南半岛,以不断下降的飞行高度从南到北切入康沃尔郡。从舷窗望出去,按作物和植被的不同,农田和树林被切分成大小不同的不规则色块,差不多放下起落架前,能够看清分割色块的,是一条条狭窄的乡村公路,绵延着伸向半岛北面的大西洋。尽处似有背包者在更窄入针线的海岸土路上行走,在能够具体辨识和确认前,航班落在了纽基(New Quay)远郊的康沃尔国际机场——葱郁彩色织毯间的一块白布。
当双层大巴穿行于飞机上看到的那些“色彩切割线“时,才将意识到英格兰的乡路有多窄。进入茂密林地间,客车上层会持续”剪裁“着凸出来的那些枝条,左边的乘客也集体大幅往右闪躲,担心树枝能坚韧到戳破玻璃扎伤自己。美国著名旅行作家保罗.索鲁曾描写过自己1982年在康沃尔搭乘支线火车的情形,”只有在这些火车上,窗子挥别长得太靠近铁轨的树枝扫到,我们可以从窗户上的声音,猜出是哪种火车,闭上眼也能知道这是支线。“35年过去了,保罗当时搭乘的那段从圣萼斯(St Erth)到圣艾芙(St Ives)的超短途支线依然存在,成了热门旅游线路,我也坐了一次,或许是树林往后退了,自始至终没有切玻璃的声音,10多分钟后就贴着壮阔沙滩到站了。倒是First Kernow这家几乎垄断郡内客运的公司,为游客最向往的英格兰西部尽头Land’s End,开辟出顶层大半敞篷的公交线路,一到疯长的林地路段,乘客肯定得留神自己的脑袋不被树枝”剪裁“。
不停的会车避让,也就不用指望站台时刻表和谷歌地图公交信息能可靠了。在这些路段驾车,得要足够的技术和耐心。恰巧同学群里传着一个视频,云南红土高原上,一辆私家车想礼貌避开迎面而来的一辆小型客车,道路比这儿宽多了,眼看那车方向一打,倒档一拉,油门一踩,竟径直滚到了旁边土坡下,要让那菜鸟司机要是来康沃尔,估计得哭着求人把车开走吧。正值暑期,途径的沙滩上堆满了穿黑色连体泳衣的度假客以及他们简易的家庭遮阳棚,从高处远远望去,简直像热映大片《敦刻尔克》里混乱的大撤退场面。
这么不停的上客下车、问询找零(只有习惯了智能手机生活的东亚游客,懂得提前购买日票或周票,上车快速扫码入座),从纽基到游客拥塞到水泄不通的渔港帕德斯托(Padstow),75分钟的公交车程,整整变成了2个半小时。从上层窗户远眺出去,人山人海沙滩之间的漫长海岸线,倒是成了从荆棘从到葱郁大草坡再到湛蓝水色的壮阔风景画,偶尔点缀着的几个步行者,直让困于大巴上的乘客艳羡,巴不得跳下车跟上他们的脚步。
庆祝退休,走上9英里
从帕德斯托往东,或许是因为没了可以将自己和他人活埋的沙滩,“人景“终于渐渐过度到了风景。我在艾萨克港(Port Issac)要了个纯农场牛奶冰淇淋,并将行李暂存于一家茶室后,穿过有着康沃尔全郡唯一一家米其林两星餐厅的镇子,开始了打发等候接驳大巴时间的热身步行。畜牧范围之外的沿海步道,像是一把在厚实绿毯上闭眼前行的剪子,曲折着插到视野尽头的下一个宁静海湾处。没有了牛羊和它们的施肥,偶来一只为主人提前探路的狗儿也就跑得更欢快了,咋咋呼呼地往崖壁那儿窜去,真担心它一不留神来个向前翻腾3周半屈体难度系数107B的跳水,扎入深海。
兜了一个海湾过后,我回到小镇坡顶等车,一位明显准备齐全的女士也刚走了过来。“可爱的一天,不是吗?”典型的英伦天气式问候,也是由衷感激这个不下雨的周日晴天。她来自隔壁德文郡(Devon),上周刚退休,在查了天气预报后,决定开车到廷塔杰尔(Tintagel),然后沿海岸徒步9英里到艾萨克港,再坐公交回去取车,“算是给自己的简单退休礼物吧。”公交抵达时,又从站台后面钻出一对中年夫妇,他们从更东边的博斯卡斯尔(Boscastle)徒步而来,与德文女士交流起脚下的这一天,“你出发得早还好,我们到廷塔杰尔时,那个城堡上已经挤满了人,脑袋就跟墙垛似的。”得知我的目的地正是廷塔杰尔时,他们善意提示:“一定得在城堡开门时就进去,到了中午估计就迈不开腿了。”
廷塔杰尔如此受欢迎,是因为悬崖上一座古堡废墟是传说中亚瑟王的出生地,虽然这个决定了西方世界武士精神的古老故事,是由来自威尔士、康沃尔和法国布列塔尼的凯尔特民间故事共同组成,但由于没其他地方去争亚瑟王出生地,廷塔杰尔也就笑纳了。全镇的餐厅和商店也都尽量用亚瑟王相关符号包装自己,城堡海湾深处一个会随潮水隐现的山洞,也被命名作了“梅林法师洞”。我看过托马斯·马洛礼15世纪时整理民间传说并撰写的那本《亚瑟王之死》(开头),说实话,啰嗦而乏味,不过一开始倒很香艳刺激。不列颠国王Uther看中城堡主的妻子,法师梅林就在洞里施法把他变成女人老公的样子,行房得逞后,王后怀了亚瑟并推翻了夫君。
我所下榻的一宿一餐(B&B),却是由维也纳分离派画家古斯塔夫.克林姆作品装点的主题酒店。以蒸得有些过火的当地龙虾作晚餐时,店家正一桌桌询问要不要参与周日晚的有奖知识问答游戏,轮到我时,只好回答,“我是外国人,对于英国的知识储备和英语水平应该不足以参与吧。”经理礼貌回复,“没事,好好享受《权力的游戏》。”这是新季开播的周日夜,“Enjoy Game of Thrones”替代了“Good Night”,成为彼此道晚安的新句子。
一小段恬静的《蝴蝶梦》之路
《到英国的理由》一书里,保罗.索鲁在康沃尔东南部金雀花小径上徒步时,碰到两位“东倒西歪的年长女士”,一周内走了150英里,没碰任何交通工具。得知这位美国作家今天的目标是先到福伊(Fowey),再到帕尔(Par)后,表示,“那可是一小段恬静的路“。后来,除了赞美康沃尔海岸的不规则提供了非比寻常的视野外,也在疲累中抱怨,”为什么英国人就是不用‘远’这个词?“
英国人真是太热爱也太能走路了,这也是我在30多年后类似的感悟。苏格兰西部群岛音乐节的营地告诉我,“距离码头仅4英里“;威尔士斯诺登尼亚国家公园的徒步者安慰走了5小时的我,”前面没多远了,小径标示得非常清楚“,结果我在若干次翻阅栅栏并差点掉进深沟里之后,足足又走了另外5个小时。相比之下,康沃尔的海岸线真是非常容易走,没有陡峭的碎石破面和刺腿的荆棘丛,无论身体哪侧朝向大海,都让自己像一部剪草车那样,在姹紫嫣红的野花小径间隆隆前行。
保罗住店时还碰到一对南非夫妇,太太以为当地人总说着的“达夫妮·杜穆里埃“是一本书的名字,刻薄的美国作家也没纠正她,反而说,”那是本很棒的小说,而那位叫吕蓓卡的作者还写了很多其他书。“不爱读书的自己,也不该附和着笑话别人,我也是直到来到福伊这座几乎垂直于海湾的城镇,才知道《蝴蝶梦》(原名《吕蓓卡》)的作者达夫妮曾常年生活在这一带直至去世。其居住年份最长那所位于Gribben半岛中间的大宅Menabilly,正是虚构小说《蝴蝶梦》中的隐僻静谧并最终被荨麻覆灭了的曼陀丽庄园。这如今仍是一套只能隔着高大树林远眺的私宅,距福伊2英里。区域内并没有与作家相关的博物馆,倒是镇中一家叫“文学中心”(Literary Centre)的纪念品商店,卖着相关小说、明信片以及“达夫妮之路”的徒步地图。从她与布朗宁少校结婚的St Wyllow教堂,到《蝴蝶梦》中吕蓓卡与表哥幽会的海边小屋(位于Polridmouth海湾),步行加渡轮得有4英里。而达夫妮另两本名著《法国人港湾》和《牙买加酒店》的相应场景,则分别位于法尔茅斯(Falmouth)港外的Helford河以及Bodmin沼泽的同名酒店。
在异乡走神的一两分钟,就能用记忆和现实交织出近万字的环境描述。我想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作家们丰富的植物学知识吧,有事没事就拿着百科全书翻阅。达芙妮和艾米莉.勃朗特这样敏感细腻的女作家自不必多说,卢梭和尼采这样的直男哲学家,甚至坚信,“只有来自徒步行走的思想才算有价值“。到了能走的英国作家这儿,就直接从浪漫主义跃升到”新自然主义“。在剑桥大学教授自然主义和旅行文学的罗伯特.麦克法伦,就常年背着单人轻帐篷、轻型睡袋,带上新鲜红椒、苹果、地图和罗盘,在英国山区行走超过1万英里,一本《古道》(The Old Ways),以坚韧的肉身去体悟和追溯那些存在已久、还没被现代化高速公路打扰到的野路和土路。
西、南两极的不走心沿海徒步
在麦克法伦看来,无论是古道还是山峦的“野性“都具有双重意义,其一,野性需被征服;其二,野性应该被珍视,那是一块块不受约束的自由乐土。当然,在伤春悲秋的知识分子笔下,野性注定是被征服远多过被珍视的。“不列颠群岛上几乎没有荒地。这个国家被人类所处的地质时代占领,每平方码土地,基本都以某种方式遭到动用、挖掘、践踏,使之臣服于人类之下……有没有一种可能,在那些不那么迷人的生物身上以及不那么戏剧性的地方,仍然可以发现原始的东西还好好的、充满生气。“蒂姆.迪在《超自然:麦克法伦和新自然写作》一文中,盛赞麦克法伦作品《荒野之境》重新定义荒地对我们的意义,并怀旧1970年代报纸上会登载的那些乡村日记。可想而知,随后作者将要走心了,”这本书教会我们,若要寻找荒地,外面的世界还不够,内心一样重要。“
作为活得最没心没肺那种人,我绝无可能被“内心重要“的新自然主义所感召,也绝对不可能被疲惫身心和壮阔景致激发出卢梭和尼采式的思考,康沃尔海岸对我已经足够“荒野”了。我严重依赖手机GPS地图,疾步奔到一个面向好几层蓝绝美海湾的山崖前,只要还有4G信号,就立马拍照在朋友圈直播,还故意配段诸如”拍拍我的肩我就会听你的安排“这样的矫情歌词,用刻薄讽刺去平衡内心对风景真正的激赏。反正身边也没人可拍肩,真要跟了个旅伴,估计还会嫌弃人家拖我后腿。五谷不分也让我不可能有水平去描述那些构成风景的花花草草,直至被人指导装了个拍照识别植物的App,才会在逛花园时,看看那些奇花异草都是啥。
去不列颠岛最南端的蜥蜴角(Lizard Point)时,倒是有个广州女生和她的韩国女同学同行。年轻姑娘们倒是矫健,也敢去打开农场藩篱,尝试那些没有路径标示甚至步道消失于眼前的野路,“National Trust(国家名胜古迹信托)的范围内是绝对安全的”,广州女生自信地安抚那个稍显谨慎的韩国妞。2英里的惬意小径,翻过一个个弹出脑袋来的山崖,直至每块坚硬石头上都躺着起码一个日光浴者的拥挤Kynance海湾,与几步之遥外孤山小岛上那些同样数量的海鸥面面相觑。我们往腹地绕回蜥蜴角,村口一座农舍前煞有介事地立着一块纪念牌,“1782年9月5日,这儿啥屁事都没发生。”
第二天,我独自去英格兰最西端的陆地尽头(Land’s end)徒步。1982年,保罗.索鲁在这里看到的是,“康沃尔只剩一个锡矿厂还在运作,但地景上散布着废弃的矿场,宛如鬼镇里的教堂废墟……看起来是英国最阴森的地方,其小妖精的名声绝非浪得虚名“。或许在铁娘子撒切尔年代,康沃尔和威尔士的矿厂就已全数关停,如今从陆地尽头到St Just的海岸线上,曾经的鬼镇已被野草和鲜花覆盖殆尽,只有几支高大烟囱、没了屋顶的旧厂房和一台还能运转的平衡杆蒸汽机留着,成为可供东亚漂流女生逼他们可怜男友拍照创作整个下午的”重清新“景观。
离开康沃尔那天,我才算去了孤悬于近海小岛上的圣迈克尔山(St. Michael),一座与海对面那边法国圣米歇尔(St. Michel)修道院外观几乎一样、面积小了很多、但也同样随潮汐时而连接大陆时而成为岛屿的城堡。山上现存的最早建筑,确实是国王忏悔者爱德华下令,由本笃会僧侣照着圣米歇尔山修道院于12世纪打造出来的。下午3点,开始涨起的潮水已逐步淹没着从陆地通往小岛的鹅卵石步道,陆地这边的马拉宰恩(Marazion)小镇来了一支高仿的披头士,天气热了起来,四个“冒牌货“只好脱下”佩帕军士与孤独的心“俱乐部戎装,继续唱着《白色专辑》里那些名曲。
我扁起裤腿举起手机,往即将被潮水完全淹没的步道谨慎走去,在对面过来法国父亲肩膀上娃娃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在“不是披头士“乐队带领大伙唱起的民间国歌”黑猪“(Hey Judy)歌声中,终于在水位没腰前,走到了修道院。不知道这么徒步着直至被海潮淹没的尽头,会不会也算是英国作家们所赞美的无拘无束野性以及“新自然主义”呢? 此时若有一架飞机降落,天上的人有没有可能看到我这个水中奇特的小黑点呢?陆地那边的合唱声渐大,”啦啦啦啦,啦啦啦啦,黑猪“……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