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收牧草
麦克唐纳少校在我们收割牧草的最后一天返回了山庄。我正提着一大篮子面包从大宅走出来,正好看到他出现在小路尽头,站在一棵树边拴着马。他朝我抬了抬帽子、鞠了一躬,径自穿过庭院,好奇地看到我们正忙忙碌碌准备晚宴。
我们在栗子树下搭设起一个一个支架,铺上木板当做长桌子,女人们像辛勤的工蚁一样在大宅和庭院之间来来往往,搬着食物。太阳开始偏西,男人们在忙完这最后一天后,精疲力竭、饥肠辘辘,很快就会过来享用他们的庆祝宴会。
我朝少校点了点头,接受了他为我提面包篮子的好意。
“这是在收牧草哪?”他问道,饱经风霜的脸上浮起淡淡的乡愁。“我当然记得啦,我还是个小孩子时就经常帮着收牧草。那可是在苏格兰的事儿啦。不过啊,我们那里可不像这儿,很少能赶上像这样的好天气啊。”他说着抬起头看了看瓦蓝瓦蓝的八月天空。没错,这真是收牧草的完美天气,炎热,干燥。
“棒极了。”我应道,惬意地深深嗅着。空气里充斥着新鲜牧草的甜香——还有干草的馨香;田野里到处都是一个个闪着金色光芒的干草垛子,每个人的衣服上都多多少少粘上了一点干草,草屑已经无孔不入。此刻,刚刚捆扎、切割后的稻草气味和已经烹制了一夜的美味烧烤、新鲜面包,加上布格太太的酿制苹果酒香气混在了一起。那些苹果酒昨晚就送到储藏间冷却去了,此刻玛萨莉和布丽正把它们和一桶一桶的乳酪、啤酒一起往这里抬。
“看来我来得真是时候啊,”少校看着这一切说道。
“要是您是想来饱餐一顿的话,的确是时候,”我不禁觉得有点好笑,“不过如果你来是要和詹米谈话的话,那恐怕只能等到明天啦。”
他有点困惑地看着我,但我来不及回答他的询问,就瞥到了小路尽头的另外一个身影。少校注意到我的眼神,转头向那边看去,微微皱起了眉。
“怎么是他?是那个脸上有烙印的小子,”他有点警惕和不悦,“我看他从库帕斯维尔那边过来;他也看到我了,一直和我保持着距离。夫人,要我把他赶走吗?”他说着放下面包篮子,就要伸手去摸腰间的佩剑,我立刻拉住他。
“别这么做,少校,”我阻止道,“希金斯先生是我们的朋友。”
他看了我一眼,松开了手。
“当然,弗雷泽夫人,随您的便,”他冷冷地应道,重新拾起篮子朝桌子走去。
我有点恼怒地翻了翻眼睛,转身去迎接我的新客人。显然,鲍比·希金斯本可以和少校同行一起来山庄;也显然,他没有那么做。看得出来,他现在对骡子熟悉了一些;这次他不光骑了一头,还牵着另外一头,那一头驮着一只只筐子和箱子。
“我们大人让我给您带好,夫人,”他跃下骡子朝我打招呼。我的眼角瞥得见麦克唐纳就在不远处看着我们,带着一副明显的军人站姿。这么说来,他已经知道鲍比曾经是个军人,毫无疑问很快就打听到了他的背景。我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这种事,我医治不了;要是有什么事非要解决不可的话,也只能靠他们自己来慢慢磨合了。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啊,鲍比,”我按下自己的不安微笑道,“这么说,这次骑马没有遇上什么困难?”
“哦,没有没有,夫人!”他喜滋滋地回答,“自从上次从您那里回去以后啊,我一次都没再倒下来啦!”他是说晕倒那件事了,我由衷地祝贺了他的康复,暗暗打量他利索地从骡子上往下卸货。他确实看起来好多了;脸上除了脸颊上那块丑陋的烙印外,其它地方都红润得像个孩子。
“那边那个当兵的,”他一边卸下一个大箱子,一边貌似无心地问,“您认得他吗,夫人?”
“那是麦克唐纳少校,”我小心翼翼地不去看少校;却觉得他的目光如芒在背。“是的,他……呃……他为政府做事,不过我知道他算不上是——算不上是正规军;他是个拿半饷的军官。”
这个消息看起来稍稍给了鲍比一点安慰。他吸了一口气,想要说什么,终于还是改了主意,伸手从衬衫里摸出一个封好的信封递过来。
“那是给您的,”他解释道,“是我们大人的信。莉齐小姐在附近吗?”他说着眼睛已经开始在桌子附近忙碌准备的女人当中搜寻。
“在呢,刚才还看到她在厨房呢,”我觉得背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她这会儿很快就会出来了,不过……你……你是知道她已经订婚了的,是不是,鲍比?她的未婚夫也会过来一起吃晚饭。”
他和我对视了一下,一脸无害地甜笑。
“哦,知道,我当然知道。只不过是,上次我来这里她对我很好,我想谢谢她。”
“哦,”我心里一点都不相信他那个笑容。不管是不是瞎了一只眼睛,鲍比都算是个帅小伙——以前还是个大兵哪。“好吧,好吧。”
我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就听到树林间传来男人们的声音。那算不上是歌声,只是一种有节奏的号子。我也听不真切,只觉得是很多盖尔语混杂着重复的“吼——喽!”每个人都热情洋溢地跟着那号子的节奏唱着。
对于新来的佃户而言,收牧草更像是一个书本上的概念,他们更习惯于收割海带,而不是用镰刀去割地上的草。詹米、阿奇还有罗杰像牧羊一样赶着他们做完全程;不过,这几天我只被叫去治疗过几个小割伤,并没有人缺了胳膊断了腿;有人互相顶过牛,但也没有动上真格的;牧草也没怎么浪费——所以我猜,这指导还挺成功。
大家涌到前院时,看起来都兴高采烈;一个个满身泥污,浑身汗透,口干舌燥。詹米也在他们当中,和大家互相推搡扯笑着。一见到我,他被太阳晒成金棕色的脸上迸出灿烂的笑容;他拨开众人,大步流星朝我走来,热烈地抱起我转了个圈,我嗅得到他身上干草、马匹和汗水的气味。
“上帝,都搞定啦!”他大声地亲了我一下,“上帝,我可得好好喝它一大口。哦,那可算不上亵渎,是不是啊,小罗杰,”他朝身后瞥了一眼,“这可是由衷的感激,刻骨的需求啊,对不对啊?”
“没错。不过,咱们最好先把最要紧的办了,怎么样?”罗杰出现在詹米身后,他的声音此刻沙哑得厉害,在众人的喧闹中几不可闻。他扮了个鬼脸努力咽了口唾沫。
“哦,对对。”詹米飞快看了罗杰一眼,思忖了一下,耸了耸肩又大步走到院子当中。
“Eísd ris!Eísd ris!”肯尼·林赛一看到他,立刻高声招呼起来,他兄弟埃文和默多也立刻跟着拍着手掌高声叫道:“听着!听着!”众人听到他们的招呼,渐渐安静下来朝詹米望去。
“我的嘴在祈祷,
我的心在祈祷,
我向你祈祷啊,上帝之子,
我向你祈祷啊,你的妙手仁心。”
他并没有抬高语调,依旧是平时说话的声线,但每个人都立刻安静了下来,让的声音清晰可闻。
“是你派来天使,
为我盖上长袍;
保护我免于饥荒,
庇佑我免于灾病。
你给我力量引我多行善,
你指我方向渡我出荼蘼;
你护我安康保我无病痛,
你佑我周全助我抵顽敌。”
人群中传来一阵阵认同的叹息声;我看到几个渔民微微弓着头,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面对恐惧时,有你相伴,
我面对苛责时,有你相伴,
我面对苦寒时,有你相伴,
一切困难,有你相伴。
“哦,你是弱者的上帝,
哦,你是贱民的上帝,
哦,你是正义的上帝,
哦,你是家园的盾牌:
以荣耀之名,
以你挚子之仁慈,
我们听从你的召唤。”
我又悄悄瞥了一眼罗杰,他也在微微点头。看得出,大家对他的祈祷都十分认同;这显然是渔民们都十分熟悉的祈祷词,里面不带有任何天主教的特色。
仿佛是下意识地一样,詹米张开了双臂,微风轻轻拂过他被汗水浸得濡湿的衬衫,他仰起头望向天空,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
“哦,愿我在圣三一的家园里永得宁静,
哦,愿我在上帝的天堂里永得宁静,
哦,愿我在你慈爱的天国花园里,永得宁静!”
“阿门!”罗杰高声地祈祷道,院子里的人也纷纷祈祷“阿门”。站在院子里的麦克唐纳少校举起了手里的一大杯苹果酒,高声叫道“干杯!”,一口喝干。
这之后就是如常的庆典了。不一会儿,我就发现自己坐在一个木桶上,詹米则倚在我脚边的草地上,端着一大盘食物,不停地往杯子里续着苹果酒。
“鲍比·希金斯来啦,”我看到鲍比此刻正站在一小簇仰慕他的年轻姑娘当中。“你看到莉齐了没有?”
“没有,”他忍下了一个哈欠,“问她干啥?”
“鲍比特地要找莉齐。”
“那他肯定会找到她的。你还要不要来点肉呀,萨森纳赫?”他举着一大块排骨,朝我抬了抬眉毛。
“我吃过啦,”我的话音刚落,他立刻就淋上蘸汁埋头苦干起来,就好像一个礼拜没吃东西似的。
“麦克唐纳少校有没有和你谈过话?”
“没~~”他咽下满嘴的肉,“他等得起。她在那儿呢,莉齐,她和麦克奇里瑞一家子在一块儿呢。”
这让我略略安了心。麦克奇里瑞一家人啊,尤其是那个尤特太太可是绝对不会让自己未来的儿媳和任何不当交往搭上干系的。莉齐此刻正和罗比·麦克奇里瑞笑着聊天,罗比带着父亲一般的微笑看着她,他的儿子曼弗雷德则在一边一根筋地大吃特吃。而尤特太太呢,我突然发现,她的眼睛正紧紧盯着莉齐的爸爸;一个高个子、相貌平平的德国女人正和他排排坐在一个长凳上。
“那个和约瑟夫·威姆斯待在一起的人是谁呀?”我用膝盖抵了抵詹米问。
他避开耀眼的阳光眯着眼睛看了看,耸了耸肩。
“不认得。是个德国人;她保准是和尤特·麦克奇里瑞一起来的。在做媒吧,是不是?”他说罢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满足地长叹一声。
“真的?”我不禁饶有兴趣地端详起那个女人来。显然,她对约瑟夫很有意思——约瑟夫看来也蛮喜欢她。他此刻正在为那女人解释着什么,瘦削的脸都亮起来;那女子带着兜帽的脑袋微微垂着,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我通常都不太赞同尤特·麦克奇里瑞那一套超强扭力的拉郎配,不过也不得不佩服她那股子不依不饶的耐力。莉齐和曼弗雷德明年开春就会结婚,我一直担心约瑟夫一个人可怎么过得来;毕竟莉齐一直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当然了,莉齐结婚以后,他也可能会随她一起过去。莉齐和曼弗雷德肯定会住在麦克奇里瑞家的大房子里,我猜给约瑟夫找个地方住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他肯定会很纠结,他不想离开我们——任凭是谁,只要身体尚好,都希望自己一直有事可做。他压根就不是个做农民的料,更别提像曼弗雷德和他爹一样做枪械工了。不过,要是他要成婚的话……
我又打量了尤特·麦克奇里瑞一眼,此刻她正十分满意地端详着威姆斯先生和他的小情人,那模样就像一个木偶师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木偶按照节拍跳舞一样。
有人在我们旁边放下了一大罐苹果酒。我给詹米的杯子斟满,又倒满了我的。这酒酿得好极了,在杯中如一团琥珀色的云朵,带着微甜和一丝诡异的辛辣。清凉的液体滑过我的喉咙,仿佛一朵沉默的花朵在我脑中绽放。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我也注意到,尽管那些新佃户们还是喜欢自家人坐在一起,但他们也逐渐开始和其他人混坐了;毕竟,男人们过去几个礼拜一直肩并肩劳作,这种互助自然带来了一份亲切,加上苹果酒的助力,就更加和睦。我们这些新佃户一般都把红酒看成是亵渎,至于威士忌、朗姆酒、白兰地这些烈酒那就更是罪恶源泉,但是每个人都会喝啤酒和苹果酒。有个佃户家的女人告诉我,喝苹果酒对健康有好处,她此刻就拿着一大杯喂儿子呢。那小家伙喝了那东西足足过了半个小时,才开始磕头捣蒜地栽倒下来。
詹米在我身边突然好笑地哼了一声,我低头望向他,他朝前院抬了抬下巴;我一下子看到鲍比·希金斯已经挣脱开了他那一群仰慕者,不知使了什么点金术,愣是把莉齐从麦克奇里瑞一家那里叫了出来。此刻他们俩正站在一棵栗子树下聊着天。
我又扭头看向麦克奇里瑞一家。曼弗雷德此刻倚着房基,脑袋已经耷拉在盘子里。他父亲则蜷缩在他身边舒适地扯着鼾。他们家那几个姑娘在他们身边坐着,隔着自己点头瞌睡的丈夫递送食物聊着天,那几位要睡着也不过是眨眼的事。尤特太太呢,她已经坐到了长凳边和约瑟夫及他的新伴侣谈着话。
我又转回头。莉齐和鲍比只不过是普通的聊天,他们之间还隔着一段得体的距离。但他弯腰弓向她,她则是半侧着身子,又扭过去,一只手不时摆弄着裙角……
“哦,老天,”我不安地扭了一下,有些犹豫是不是要过去打断他们。毕竟,青天白日的,他们——
“先知说啊,我所测不透的奇妙有三样,连我所不知道的共有四样。”詹米的手轻轻捏了捏我的腿,我低头看向他,此刻他也半眯着眼睛注视着栗子树下的那一对年轻人。“鹰在空中飞的道,蛇在磐石上爬的道,船在海中行的道,还有男人和女人交合的道。①”
“这么说,不是我自己胡思乱想了,”我冷冷地说,“你说我该不该介入一下?”
“哼呣。”他深吸了口气坐直了身子,猛摇了摇头赶走困意。“啊——别去,萨森纳赫。要是小曼弗雷德自己不打算守住自己的女人的话,你又何必代劳呢。”
“说得再对没有啦。我只不过是在想,要是尤特看到他们……或者约瑟夫看到呢?”我拿不准威姆斯先生会怎么做;但我估计尤特怕是不会罢休。
“哦,”他眨了眨眼,有些醒觉。“对啊,我想你说的没错。”他扭过头巡视一番,看到了伊恩,扬起下巴招呼。
伊恩正懒洋洋一脸梦幻地躺在我们几英尺外的草地上,旁边堆着一摞油滋滋的排骨,看到詹米招呼,听话地翻了个身爬过来。
“啥?”他问道。他浓密的褐色头发被这么一翻滚搅得乱糟糟,几缕头发支棱起来,其它的则乱七八糟地挡住了一边眼睛。
詹米朝栗子树方向点了点头。
“去找找莉齐,伊恩,让她给你把手上的伤擦一擦。”
伊恩懵懂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背有几道擦伤,但已经结了痂。他又抬头朝詹米指的方向看了看。
“噢,”他的手伏在膝头,眯着眼睛沉思了片刻,慢慢站起身,开始整理凌乱的头发。他随意把头发缕向一边,朝栗子树走去。
我们离那里太远,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看得到。伊恩高大的身影一出现,莉齐和鲍比就像红海一样分开了。三个人看起来亲切的交谈了几句,然后莉齐就和伊恩朝大宅走去,莉齐朝鲍比随意挥了挥手——又回首瞥了他一眼。鲍比在树下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一阵,才摇了摇头转身去寻酒去了。
苹果酒的威力正在慢慢释放。估计到夜幕降临时,男人们都会在外面横倒一片了。收牧草的日子里,男人们往往会因为极度疲倦,端着盘子就能直接睡着。此刻,四周依然有不少欢声笑语,但柔软的黄昏已经在院子里弥漫,草地上睡觉的身影渐渐多了起来。
罗洛正心满意足地啃着伊恩丢下的一大把骨头。布丽安娜坐在不远处;罗杰的头枕在她膝头,昏昏欲睡。他的衬衫领子张开着,脖颈上绳索留下的疤痕清晰可见。布丽朝我微笑着,手指轻轻地在他柔滑的黑色头发间摩挲,小心剔出一根根草屑。小杰米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飞快地扫视了一下,也没有看到热尔曼。所幸白磷此刻已经被妥妥地锁好,平安地放在我的壁橱最顶上一格呢。
詹米头枕着我的腿躺下来,暖暖的,沉甸甸的,我伸手抚弄着他的头发,朝布丽微笑。我听到他轻轻的嗤了一声,朝他目光看过的方向瞧去。
“莉齐这么个小丫头片子,还挺能搅和麻烦呐。”他说。
鲍比·希金斯正站在桌子一角喝着苹果酒,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毕尔斯莱双胞胎盯上了。那两个人像两只狐狸一样悄无声息地穿过树丛,从两个方向朝他汇聚过去。
其中一个——可能是乔——突然跳到鲍比面前,把他嚇了一跳,洒出一大片酒。鲍比皱了皱眉,伸出衬衫袖子蹭了蹭,乔侧身过去,显然朝他说了几句恫吓警告之词。鲍比显然觉得受到了冒犯,转身欲走,却被另一侧现身的科兹耶拦在当场。
“我倒不知道是不是莉齐惹的麻烦,”我反驳道,“她只不过和他说了说话而已。”鲍比的脸明显红了起来,他放下正在喝的酒杯,站直了身子,一只手攥成了拳头。
毕尔斯莱兄弟又挤近了一些,显然是想逼迫他到林子里去。他警惕地把两个人打量了一番,退后了一步,后背紧紧抵着一段树干。
我忍不住低头看向詹米;他正半阖着眼睛,半梦半醒地看着那边。忽然,他长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整个身子瞬间软下来,我的腿上立时觉得沉重了许多。
他这突如其来的溜号不一会儿就揭开了谜底:麦克唐纳刚刚被苹果酒和美食填饱肚子,朝我们这里走来,红彤彤的脸在夕阳下如烧红的煤球一样。他低头端详了一阵枕着我的腿沉睡的詹米,终于摇了摇头,缓缓转过身看着眼前四处躺倒一片的庭院。
“唉,”他轻轻地说,“要我说啊,夫人,我见过不少战场的景象还不如这里狼藉呢。”
“是吗?”他刚刚突然出现让我略微分了分神,但听他提到“狼藉”,我立刻又想起来,扭头看过去。鲍比和毕尔斯莱兄弟此刻仿佛黄昏里的一缕迷雾一般无影无踪。好吧,要是他们在林子里打起来,估计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听到动静了。
麦克唐纳耸了耸肩,弯腰从我腿上托起詹米的肩膀,让他躺平在草地上,动作轻柔地让我有点意外。
“可以吗?”他礼貌地询问,见我点了点头,在我一侧坐下来,两只手拢着膝头。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衣着整齐,假发端正;不过衬衫的领口已经污秽,外套袖口也有些磨损,沾着泥迹。
“这些天您可是去了不少地方啊,少校?”我切换到寒暄模式,“别介意我多嘴,您看起来真有些疲倦。”
他的一个哈欠刚刚打到一半,闻言惊讶的闭上了嘴,眨了眨眼睛,笑起来。
“可不是嘛,夫人。上个月我可一直都是在马鞍上度过的,也就三分之一的晚上有机会睡到床上啊。”
即使在柔和的夕阳下,他的倦容也十分明显;操劳的脸上刻着道道皱纹,眼袋下垂,挂着两团青影。他算不上英俊,但平时总能仪表堂堂自带三分魅力。可此刻他的模样活生生写着自己的现状:一个年近半百的半饷军人,没有自己的队伍,也没有军务要职,在各种零打碎敲的杂务之间混迹谋生。
我一般不会和他谈论他的工作,但一缕同情让我张了口:“您这些日子一直在替马丁州长做事吗?”
他点了点头,又咽下了一大口苹果酒,长吸一口气。
“是啊,夫人。州长大人对我一直不错,他让我替他在偏远山区搜集信息,还不时地采纳我的一些合理化建议。”他说着瞥了一眼熟睡的詹米,詹米在草地上蜷缩成了一团,睡得像个刺猬一样,已经开始扯起了鼾。他微微笑了笑。
“您是说向州长提议我丈夫做印第安代表的事?我们确实很感激,少校。”
他摆了摆手阻止了我的感谢。
“哦,不是这个,夫人;这事儿和州长大人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间接提议而已。这一类任命都是由南方军区的指挥官下达的。当然了,州长大人的提议肯定是要考虑进去的。”他补充了一句,又浅酌了一口酒,“毕竟他希望多了解一些印第安人的消息。”
“他明天早上肯定会和您好好介绍的,”我朝詹米点了一下头,向他保证道。
“当然,那是肯定的。”他犹豫了一下,“您……我是说,您丈夫最近有没有碰巧提到过——提到过其它焚烧事件呢?”
我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头脑里激荡的苹果酒香气一下子消失不见。
“什么?出了什么事?还有其它焚烧事件?”
他点了点头,一只手疲倦地搓了搓皱缩的面孔,又抓了抓新长出的胡茬。
“是的,又有两起——不过,其中一起在塞伦镇,只是烧毁了一座谷仓。那是一家摩拉维亚弟兄会②人家的谷仓。就我所知,看起来是萨里郡的苏格兰-爱尔兰长老会教徒干的。有个四处鼓吹摩拉维亚信徒多讨人厌的二货——觉得他们都是邪恶的异教徒——”他突然忍不住咧嘴要笑,终于又忍住。
“萨里郡那儿的麻烦也发酵了好几个月了。那些弟兄会的人一直在向州长情愿,希望重新划定郡边界,把他们划入到罗文郡去。萨里郡和罗文郡的边界不是正好穿过他们的地面嘛?然后呢,萨里郡的治安官就……”他说着转了转一只手。
“你是说他不太愿意在这件事上履行自己的职责?”我问道,“或者不太想多考虑那些摩拉维亚人的意愿?”
“那个治安官是那个二货的表兄,”麦克唐纳说罢喝干了自己的杯子。“说到这个,你们这里的这些新佃户没给你惹什么麻烦吧?”他压低了声音,带着淡淡微笑四处瞄了瞄院子里东倒西歪躺着睡觉的男人们,还有几小撮依旧在轻松地聊着天的妇女。“看得出你们让这些人在这里待得不错。”
“哦,他们确实是长老会信徒,而且相当顽固——不过呢,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想把房子烧掉。”
我飞快地睨了一眼门廊,威姆斯先生和他那位伴侣依旧头挨着头坐在那里聊天。估计这院子里除了少校,威姆斯先生是唯一一个依旧清醒的男人了。他身边那位女士显然是个德国人,不过我想她应该不是摩拉维亚人;那些摩拉维亚人很少会和圈子外的人通婚,女人们也不爱出远门。
“除非,您认为这些长老会信徒已经组了个团伙,然后特地到四邻八乡去清洗天主教徒和路的教徒?您不会真的这么想吧?”
他淡淡笑了一下,可并没有被我的幽默逗笑的意思。
“不会。不过,我自己是被长老会信徒抚养大的,夫人。”
“噢……”我答,“呃……要不您再来点苹果酒,少校?”
他没有反对,伸过杯子。
“另外一起焚烧事件嘛——那确实看起来是其它人干的,”他故意略过了我的刚才的话,“那是一栋孤立在外的住户。是个独居的家伙。这一位刚巧住在印第安人的合约线那一边。”他说这话时特地瞥了一眼,让我也不由自主看向詹米。詹米确实和我说过,切诺基人对那些越过了合约线侵犯到他们领地上的居民很是不满。
“当然啦,我还是明天一早去询问您丈夫的好,夫人。”麦克唐纳拦住了我的目光,“不过呢,您是不是碰巧知道,他听说过什么……?”
“你是说雪雀村酋长有没有含沙射影地威胁过什么,”我坦言,“他给约翰·斯图尔特写信时提到过他们。但没什么特别的。最近一次焚烧事件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耸了耸肩。
“不清楚。我是三星期前听说的,但告诉我这事儿的家伙又是一个月前听说的——他自己也没亲眼见过,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他沉思着搔了搔下巴。
“也许,该有人去把那个地方调查调查。”
“哼呣,”我一点都不想藏起声音里的怀疑,“这么说你觉得那也该是詹米的工作了?”
“我是不该冒昧替弗雷泽先生规划他的职责范围,”他微微笑了一下,“但我至少有权对他这个职位提一些建议,是不是?”
“是,可不是嘛,”我嗫嚅着回应。詹米本来就已经计划好了,会在粮食收割季节和过冬储备间隙再安排一趟雪雀村的走访。只不过,在我看来,深入到村庄内部,还要和晨鸣大鸟询问火烧房屋那种事,可不是什么小风险。
夜晚的凉意让我打了个冷战,我几口喝下了杯中剩下的苹果酒,此刻倒突然希望那是热饮。太阳已经完全落山,空气凉了下来,但我的血管中的寒意可不是来自这冷风。
要是麦克唐纳的怀疑是正确的怎么办?如果真是切诺基人烧毁了房子呢?这样一来,要是詹米到了那里,又正好问到他们这个……
我看了看大宅,它依旧稳固安详地矗立在那里,窗户里已经闪烁着烛火的光芒,仿佛一座抵御着远处黑暗森林的坚固堡垒。
我们怀着深深的哀恸,报道詹米·麦肯齐·弗雷泽和他的妻子克莱尔·弗雷泽,在1月21日爆发于弗雷泽山庄的大火中不幸遇难……
萤火虫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在树影间闪动着点点绿色寒光,我不觉抬头朝烟囱看去,此刻那里正星星点点地飘出红色、黄色闪烁的灰烬。我总是,总是用尽力气,让自己不去数,距离1776年1月21日还有多少天。可每一次,只要想起那段恐怖的剪报,我总是会闪过一个念头,那场大火恐怕是因为一场意外。这种意外太容易发生了,壁炉绽出的火星,打翻的蜡烛,或者夏日里的雷电,都能带来这种意外。可是,我从来没想过,这大火有可能会是人为造成的,会是一场谋杀。
我忍不住伸脚捅了捅詹米。他在沉睡间翻了个身,伸出一只温暖的大手盖住了我的脚踝,满足地呻吟了一声继续安睡。
“当我面对恐惧时,有你相伴,”我轻声说。
“干杯,”少校应道,再次喝干了杯中的苹果酒。
①旧约-箴言
②莫拉维亚弟兄会(Moravians),即莫拉维亚教会(The Moravian Church),又称弟兄合一会(Unity of Brethren),发端于15世纪捷克的胡斯宗教改革,形成于16世纪中叶。因该会最初主要活动于捷克中部的莫拉维亚地区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