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暑假结束了，我在家吃过晚饭，坐上高铁回到学校的城市。在我心里仍有许多愿望没有实现，它们未必会属于我，但我觉得它们一定属于我。

这里秋天的风很大，卷着屋檐上的灰尘、前排姑娘的头发，以及路边烤冷面的油烟气，一并砸在我的脸上。我从火车站出来，一手拖着拉杆箱，一手按了按头上的发胶，急忙钻进了旁边的轻轨站。找到差不多是车门的位置，等轻轨停靠后打开车门，就被一群人挤进了车厢。我身后是一个个子不高但很有些力气的大妈，她急着抢座位从后边狠狠地推了我一把，以至于我的拉杆箱把手划到了旁边和我一起被挤进来的女孩。她“啊”的一声举起了可能会红肿的手臂，我连忙回头说了句：“不好意思！”，就被更多的人挤到了前边的双人座上。

我的位置在里边，靠窗子。旁边坐过来了一个大叔，对面是个胖姑娘，斜对面是那个被我划到手的女孩。

轻轨朝着学校的方向驶去，我长舒一口气，从兜里掏出了一枚口香糖放到嘴里，感到嘴唇上似乎有些灰尘也被我嚼了进去，只是这灰尘是甜的。旁边的大叔拿出手机玩起了“消消乐”；对面的胖姑娘戴着耳机看视频，不时发出“嘿嘿”的笑声；斜对面的那个女孩低头沉思着，右手捂住左手交叉放在腿上，也许刚才的疼痛还没有消退。我怕她发现我的目光，就转过头来看窗外城市的夜景。

灯光混在一片，忽远忽近，像火一样在街道、楼群中跳跃，好像外边的大风把这本应宁静的夜景都吹乱了，使这一切平静下来的，只有映在窗子中那个女孩的脸。

我不由地从这张能使这一切平静下来的脸开始观察她。她面容如水，眼神无邪，嘴角上扬，留着一头短发，穿着黄蓝相间的格子衬衫，一条牛仔裤。这会将右手放在座椅旁边的粉色行李箱上，左手依然搭在腿上，让我想起《重庆森林》中的阿菲，不过突然觉得其实阿菲也有很多不完美。

一路上，我的目光不停地在窗外的夜色与窗中的面容之间转换，几次她转过头来望向窗子，我们的目光在这上面相遇，如同身隔两个世界，我在外边随着夜色、乘着风追赶这辆列车，而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望着窗外的我，那一刻，所有的灯火都不再跳跃，外边的大风化作轻缓的鼻息，列车停止，整个世界只留下“嘣、嘣”的心跳声。

她扶着箱子下了车，到了我的学校，我把早已无味的口香糖吐在纸上，扔进垃圾箱，然后穿过她推门而入的二舍，回到我的八舍。

2

校园的风和车站的风不一样，这里的风藏着路边白杨树的木香，以及球场上塑胶草坪的味道。虽然秋天不是我最喜爱的季节，但我喜欢踩路边干枯、卷曲的黄叶，因为一脚下去，会听见“嚓”的一声，那是叶子碎了的声音。我一边踩着树叶，一边朝着411教室走去。一个经常见面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同学迎着我走了过来，“干啥去呀？”“我去纳新！”。

教室里穿着军训服的新同学来来往往，有几个从门外探进头来，互相笑了笑就离开了。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坐下的并不多，我有空坐在桌子上和旁边的学弟开几句玩笑，可有些心不在焉。

果然，她来了。走到了我旁边那组社团前，等候登记信息。

不知什么时候，我前边的座位上已经坐好了一个女孩。

“学长，我来面试！”

“啊！你好，那先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嗯，我叫周梦頔，我喜欢旅行、看电影，还喜欢英语，我想加入这个社团！”

“好，那在这个表格中登记一下吧！”

“学长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加入这个社团嘛？”

“呃，为什么呢？”

她把脸凑过来，我注意到这是一张面容如水、眼神炯炯好似水中波纹的脸。

“因为……我觉得刚才学长坐在桌子上的动作很帅！”

我离开她的眼睛，抚了抚头发，笑了笑。

“学长你留下我吧，我一定会积极参与活动的！”

“周——梦——頔，那我只能答应你了，我们活动中见！”

“太好啦，学长留个微信吧！”

我留完了微信，周梦頔就很开心地拿上军帽走了，一转头，旁边那个女孩早已经不见了。

3

学校的广播里，放着The Mamas and the Papas乐队的《加州梦》，秋风带着温暖的凉意。这次社团活动，只有我和周梦頔两个人。我去二舍楼下等她，她穿着黄色格子衬衫，黑色哈伦裤，一双白色运动鞋，憋着一脸坏笑，从台阶上跑了下来。

我俩一路上踩着树叶，比谁的声音更脆，“嚓、嚓”，从宿舍楼外的小路，一直到球场的跑道上，一圈又一圈，终于累了，爬到旁边最高的看台上，望着远处的宿舍和教学楼，听着飘荡在空中的歌曲。

周梦頔举起手臂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似乎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却装作不解的样子，试探地问她。

“有一个女孩你知道嘛，她好像也住在二舍。”

“二舍的女孩我都知道呀，你指哪一个呢？”

“她其实和你很像，不过我不太了解……”

“那就是我喽，你可以了解我呀！”

“嗯，周梦頔，我想了解你，可以吗？”

“学长，你在面试嘛？”

“哈哈哈，社团活动时间到，我们走！”

从这个秋天开始，我就拉着周梦頔一起到处跑。即使这个社团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我们都认为它是这座学校当中最伟大的社团，我们的活动是最有趣的活动——秋天踩树叶；冬天滑冰、踩白雪；春天爬到学校旁的山坡上踩草地、摘野花；夏天在学校里的小河边踩水、喂鸭子。

有一刻，我觉得我所有的愿望都实现了，我们的社团永远不会解散，周梦頔永远不会离开我。

直到又一个秋天的傍晚，我俩并排躺在球场中间的草坪上，望着那紫红色的天空和不断下坠的夕阳，周梦頔像在念台词一样地说：“我要去加州留学了。”

我竟不能分辨出这句话的真假，也怀疑她是否真的说出了这句话，只听到了和去年一样飘荡在空中的音乐，看到了一种莫名的忧伤扇着金色的翅膀悬浮在天边的云上。

4

“前往美国加州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国航CA651次航班开始登机，请经由安检通道，到三号登机口登机。”

安检通道上满是陌生的脸，我的目光穿越人群，定格在那个留着短发女孩的背影上，背影渐渐变小，就像一条发光的美人鱼，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中，随着身旁的金色波浪越游越远。我已无法等待，冲着那黑洞一样的人群大喊：“周梦頔——”

她猛然回过头来，朝着我的方向惊诧莫解地望着，我举起手臂挥舞着，她皱着眉头犹豫不决，匆忙的行人撞到了她的手臂，我听到了“啊！”的一声，看见了那个粉色行李箱消失在人群当中。

飞机呼啸着冲上云霄，把所有的悲伤、欢喜、失望和愿望都带向无边无际的天空，又抛洒回这片熙熙攘攘的土地上。有的梦想才刚刚开始，有的梦想已经悄然停止，收割的人已经回家，新的种子正在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