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介绍?就是要告诉大家我是谁。
我,我是谁呢?让我想想,从哪说起才好。
女,47岁,天蝎座,属相是鸡,曾经做过教师,现在是报社记者,早已决定创业,哦哦,对,精确说吧,我是一个准创业者。
这么说,你们了解我了吗?
不了解吧?
那我再多说一点:我是一个二十岁女孩的妈妈,两个八十岁老人的女儿,三个年过半百女人的妹妹,七十六个未成谋面007第十二班的战友。
这么说,你们又了解我了吗?
不了解吧?
你看看,为了说清楚“我是谁”,我得说清楚我与这个世界的社会关系,通过与别人关联的标签来介绍我。
哎,我差点忘记了,我还有一个标签,我是一个男人的前妻,这个标签标示一段重要生活的失败。好,不如就说说我是怎样成为loser 的。就写这个最失败的标签。嗯,长话短说,从2008年聊起:
2008,非同寻常,那年大灾一个接一个。
先是年初,以为冷几天就会好,贵州的冬天就是要冷那么个把月的,空调耗电,还让皮肤干燥难受,我们习惯用最节约资源的方式取暖,电炉子上盖一条毯子,人坐在炉子边,热量集中在撘上毯子的脚上,双脚暖和了,全身就不会冷到哪儿去,贵州人整天都穿很厚的衣服,弄得很笨拙,这是外国人和北方人来贵州叫苦连天忍受不了的苦,而我们早已习惯了和“干冷”硬扛。
天气报道上了党报的头版头条,占据整整一个月,这是60多年来没有过的状况,可想而知,这一场灾害天气之严重。
其实,对于“贵州有气象记录以来灾害最严重的一年凝冻”,贵州人集体反应迟钝,很长时间,大家还陶醉在异常漂亮的冰花景观里,凝冻给树枝包裹了一层晶莹的冰衣,看上去美妙绝伦。
罕见的美丽恰恰就是罕见灾难的预告。
号称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的贵州极少严寒,翻开气象记录资料,就是在最冷的1月份,平均温度也没有低过3°C,而那一年的数九之天却是滴水成冰难解凝冻,电力设施遭到了严重损毁,随处都能看到不堪冰挂重负倒在地上的电线杆,电线垂在地面,原本手指粗的电线被层层冰冻包裹,有的地方变得比人的胳膊还粗,一排排高大的电塔拦腰折断,钢架像麻花一样垂在半空……主要电力输送线路和地面交通干线瘫痪,航班大量延误,物价疯涨,有人冻死了,无数人被困,报纸上说直接经济损失几百个亿,白色灾害确实让人感到了恐惧。
气温的高低显示了家的重要,冷到结冰,就是最需要家的时候,哪里都不去,哪里也都去不了。极端状况之下,2008注定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春节。快过年了,我开始采取措施储备物资保证取暖和生活,预防长时间停电和其他不可知的麻烦。
首要储备的是煤炭,等我行动的时候,城市里的煤炭都卖光了。那就找木炭,跑了几条街,幸好还有,再贵也要买,花了500元把一麻袋的木炭弄回家,心里就踏实了。
其实直到凝冻灾害结束,贵阳城中心都没有受多大的影响,大家只是处在担心之中,非常时期,一家人天天都围坐在一起,不旅游、不出门、不应酬、不娱乐,家家户户都过了一个最有家庭氛围的春节,灾害天气把一家人团结成了保温的一个人。
之后安静了三个月,天气暖了,人们很快把凝冻的恐惧忘掉,大街小巷的闹腾重新登场。每个上午,上班上学的路上还是拥堵,长得看不见尽头的车龙,喇叭声拼了命一个盖一个,一听就能够想象,那些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是什么表情?城市的混乱和嘈杂也难免带来人心的混乱和嘈杂,我们自我调整内心,时好时坏,日子总是一天比一天好,好多人用“历史都是螺旋式上升”这样的话来安慰梦想。
就在这种不痛不痒的生活里,突然,真正的巨灾来了!
是地震,汶川8级大地震。新闻播出后,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好多房子垮了,好多人被埋了,那时正是2点过,教室里全是学生。惨不忍睹的国家灾难,全国人民都为灾区揪心!所有的电视台停止了其他的节目,24小时播出地震消息。我们第一次知道黄金72小时,揪着心数着时间,想象着我们想象不到的那个黑暗的世界,没有战争的年代,一样会有灾难,人类从来就不会清清静静过点太平的日子。
8级大地震把全国人民团结成了一家人,中国人集体陷入了悲伤和感动之中,之前很长时间,大家被频频在媒体出场的吊白块、苏丹红、三聚氰胺这些毒药吓跑了彼此的信任,人和人变得陌生,熟悉的却是这些生僻的化学名字,它们变得朗朗上口,它们在报纸和电视出现的频率极高,每一次的食品安全事故都带来恐慌,有钱人纷纷想着逃离,没有钱的,只有埋怨和焦虑。突然一下,地震把这些焦虑赶走,取而代之的是万众一心。
我们每天都守在电视机前祈祷,希望废墟下的人都能够挺住获救,越来越多家破人亡的消息让我们悲伤哭泣,死亡人数时刻在增加,各种各样还保持着死亡来临之前的那些姿势,学生紧握钢笔、妈妈护着孩子、老师高举着救人的双手……眼泪根本就擦不干,双眼每天都哭肿,谁也想不到伤亡如此之重,大家无数次想冲往汶川照顾那些幼小的孩子们。王玲阿姨和木子阿姨就去到了汶川带回了一个孤儿,尽心陪伴和照顾,我们对她们充满了钦佩,汶川成了长久以来朋友间共同关心的唯一话题。
大堆大堆的人冲进灾区,恨不得挥着双臂跟老天爷斗一场,你何苦要折磨这么多无辜的生命?你干嘛要如此残酷无情?你难道不心疼那些幼小的孩子?你怎么忍心不理会老泪纵横的哀求?我们全都联起手来,总可以逃过这一劫吧?可是逃不过,灾难之时,气氛和往常不一样,家人、朋友、同事,甚至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相互之间极为友善。这时,幸福变得多么简单,只要一家人活着在一起,就是莫大的幸福。
这是一场必定持续长久的国殇,七月的奥运会,我们失去了Happy的理由,大地震的伤悲不允许我们那么快就投入到竞技狂欢中。被大自然重伤的人类,只得慢慢收拾残局慢慢疗伤。
时间总要过去,再大的伤痛也要慢慢带走。更别说,大多数人只是参与了这场集体哀悼,毕竟自己毫发无伤的体会压根就不是真正的体会。
年底,我才真正领教了什么是我的灾难。
10级大地震,我们家的大地震。
我和前夫离婚了,我没有想到那种感受比年初的凝冻还要冷,比大地震还要痛,事非经过不知难,所有的人,都只能清清楚楚感受自己的疼痛,别人看来小事一桩,离婚司空见惯,可是轮到自己,却真正差点要了我的命。但现在,它早已经被我定性为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了。
当然,我为此经历了必经的痛苦,认为离婚是人生的失败,认为老天不公平,心里充满了仇恨。后来,冷静反思,慢慢知道自己也有问题。
我是一个好妻子吗?
之前坚定地认为是,但那实在是我井底之蛙的肤浅狂妄,自以为勤劳、自以为正确、自以为善良、自以为有理、自以为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家好、孩子好,举着这些自以为是的旗帜,别人的不同做法当然全都是错。对好和坏的评判标准,过于简单,硬邦邦地愚蠢较劲。婚姻的失败,也是我为愚蠢付出的代价,这首先来自于自己的错误。虽然,一个家庭的解体并不是某个单方面的原因,但解剖分析自己有好处,一个点做好了,或许会带来一个家良性循环的蝴蝶效应。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更深层的问题,说来话长,要追溯到父母甚至更长一辈的旧时代。我的父辈时代,绝对是扭曲的价值观:只有艰苦朴素、革命奋斗。至于追求爱情、自由个性、自我价值,都属于万恶的享受型的资本主义。
是的,我虽未生活在旧时代,但是旧时代的顽疾以家庭教育的方式传递到了我身上,从我出生起,父母含辛茹苦小心翼翼地以这样的规矩教育我们,等于是剥夺了我们的自由人天性,我成年之后形成的价值观和他们当初的教育计划也差不多,只有循规蹈矩,几乎没有梦想追求,对自我价值的判断以外界的标准来衡量,通过外在的认可才能够获得自我肯定。
受这样的价值观指导的爱情之路,肯定是被动并且自卑的,因为受到别人喜爱才会获得自信,并且相信,别人对我的喜爱程度越高,我的价值也就越高,幸福感是通过外在而不是内在自信去获取。所以,别人要死要活都不放弃的爱情,对年轻的我来说,比金银珠宝都珍贵百倍。
这场爱情,确实让我那种自卑心理获得了大大的安慰,从此找到了自信和幸福,也必然,将自己的价值和爱情绑架在一起,所以那时我荒唐地认为,离婚等同于我的个人价值毁灭。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2008年,我认为是自己此生最大的失败,并且相信,我再也不会幸福了!痛苦的程度,和当初幸福满足的感觉一模一样。得失就是一双不可以分开的筷子,一样长短一样粗细,以后拿着筷子,要记住快乐和痛苦都要悠着点,好与坏总是形影不离接踵而至,万事不要太喜也不用太悲,看得远一点,是一个会受益的好习惯。
但当时的我悲伤不已几近绝望。
可是,我就在那时开始踏上了自由之路,和父母教给我的价值观告别也在那时启动。自从,不得不将自己的幸福和爱情解绑之后,整个人获得了从来没有过的解放。
并且,那一场爱情结束的时间,不早不晚,恰到好处,既让女儿的童年在一个幸福的完整家庭度过,又让我在还能够反思、学习和改变的年纪离去,它真的是很好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想,我和他,还有女儿,都应该感谢它来了我们家十二年,它确实是神圣、神秘、神奇的体验,两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成了家人亲人,让彼此做了爸爸妈妈,又让彼此成长,真让人感叹不已。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病人,各自的症状不一样而已,被爱的需要就是一种,相爱的人是彼此的药,一个病好了,肯定还会有别的病痛。
我肯定是幸运的,经历体会过两个人倾其所有为对方的奉献和爱护。当然也是不幸的,毕竟它还是夭折了。或者,其实是更大的幸运,两个已不能相爱的人最终又能够分开获得各自的自由,无论怎么说,都要胜过拖拖拉拉吵吵闹闹的维持。
挺过这场激进式改革的危险,我发自内心充满感激!
对,我佩服叔本华,100多年前的他好像就知道今天的我们会发生的种种事情,他断言:几乎每一个人都曾经一度为某件事悲伤不已,但最后却被证明是天大的好事。又或者,我们曾经为之兴高采烈的事情,后来却变成了我们极度痛苦的根源。
我的认识获得根本的改变,我知道正确的价值判断来自于内在,我知道没有真正的梦想和自我追求的生活是纠结的幸福,应该说,我终于开始了自由的生活,这是珍贵的个性获得,有了朴素实在的生活态度,我知道我是谁?我会问我要什么?我的梦想在哪里?这一切正如萧伯纳所说:一个尝试错误的人生不但比无所事事的人生更荣耀,并且更有意义。
我记得我跟女儿在两年前的一次小区散步时讨论过爱情,那时她15岁,说得极好,她认为爱情是有生命的东西,所以它会生病,就像人一样,有的病治得好,有的病无论吃什么药动什么手术,也是治不好的顽症,爱情一样也会死亡。
我当时就佩服得啧啧好久,是啊,细细想,爱情本来没有,它在两个陌生人之间慢慢产生、孕育、成长的过程,不就是一个生命过程吗?是生命,就有生死。如果爱情的生命长过两个主人的自然生命,就是人们以为的地久天长了。反之,两个人只能分开,各自迎接下一场的爱情生命。
我在40岁明白这些道理,不晚。
当然极不容易,最初我怎么可能知道这是命运的眷顾?单单是习惯就是最大的障碍,陪伴10多年的人,突然告别,家里一下搬走了一个人,失去了三分之一的重心,就像抽烟的人,告别一只烟的难度系数与告别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相比,总是人更痛无数倍,我同时还得与自己的幼稚童话梦告别。
失眠和心理治疗,都是那段时间的新体验。
救了我的,还有女儿!还有责任!
因为,无论情况怎么样,每天上午,都必须要起床来打起精神给她做早餐,她说过,妈妈的西红柿面条,是微笑着做的,还是敷衍着随便弄的,一吃都知道。
所以最感谢的当然是女儿,孩子是来“度”父母的,她每天不得不吃的早餐和晚餐,每天不得不送她上学接她放学的任务,把我束缚了,就是把我解救了。电影《时时刻刻》里说幸福是在每天早上起床时觉得今天充满了许多可能性。我在当年的日记里写的是:幸福是在临睡前降服了悲伤和绝望,知道明天会打起精神来做早餐,然后满意关灯睡觉。当然现在我说,幸福就是眼下,我所做的任何事情。
不过常常还是有很多状况不好的时候,这是人的常态,只是有了方法和信心去克服,调整情绪的时间越来越短,不会过久地陷入到坏心情里。
比如,干活多了,腰酸背痛的时候,不用看医生,就想史铁生好了,想着他坐在轮椅上,还得去工厂干活,双肾受伤去透析的时候,看着自己的血出来又回来;
眼睛痛的时候,就想弗兰克尔,想起他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点点滴滴,真的就不那么痛了;
觉得孤单的时候,就会想起作家野夫一家人的悲痛经历,多年之后,他在写作中常常不得不停下,必须大哭一场之后才能再次提笔;
还有,曾国藩其实终生被疾病折磨,这竟然就是他能够有恒心的原因之一,我相信他也不是神。
他们的病痛和伤悲都安慰了我的病痛和伤悲,是我最好的保健医生和心理医生。见得太少、经历太少、闻道太少、思考太少,都容易让一个渺小的个人陷入渺小的挫折里,白白耗费了宝贵的时间。
或者说,受的苦难不够多,才会没有承受力,无病呻吟大惊小怪哼哼唧唧。我们已经是太幸福了,除了珍惜,还应努力。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我唯一担心的是,我是否配得上我所经历的苦难!那么,我担心什么呢?我没有苦难可言,我只能说,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我是否配得上我这没有苦难的经历,包括,做女儿、做母亲、做妹妹、做007战友的经历。
这么写,你们总算了解我一点点了吧?
不写就出局,感谢战友们的特别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