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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零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去市里培训了一个月的镇中学老师白锁定走进教室,他一走上讲台,就被写在黑板上的一首打油诗吸引住了:小镇没有美娇娘,残花败柳排成行,偶见鸳鸯三两对,也是二女配牛郎。二女自然指的是小镇第一美女魏二女,牛郎自然指的是小镇首富老光棍牛头。自从魏二女连续死了两个男人,且和牛头发生了一些风流韵事以后,关于她的各种打油诗就常在小镇上流传,有的还被写在魏二女家的铁院门上。
白锁定沉下脸,拿起教鞭在讲桌上抽了两下,指着黑板问,谁干的?学生们都低下头,没人承认。白锁定提高声音再问,谁干的?班长贾晓婷站起来,报了几个男生的名字,说,白老师,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他们天天在黑板上乱写乱画!白锁定有点为难,这几个男生都是好学生,坏学生能打,好学生他是连骂都舍不得。他把那几个男生叫起来,问,这是你们自己编的?那几个男生说,是从魏二女家的大门上抄来的。贾晓婷补充说,他们一放学就往魏二女家跑,看到门上有新内容,就抄回来写在黑板上。
下了课回到办公室,白锁定向同事们说起这事,并说要去说说魏二女,让她把那些东西擦掉,影响太坏了。同事们说,魏二女现在成了“活墓虎”,白明黑夜锁着门,别人也让她擦过,可她不擦,说擦了还是有人往上写。
白锁定抽了个空,端着一盆清水来到魏二女家的院门前,红漆斑驳的铁院门上果然写满了字,有的是用白粉笔写的,有的是用黑炭块写的,诸如“活墓虎”、“白虎星”、“魏二狗”、“小卖货”之类;还有一些文采斐然的四六句,如“白虎星,吸人精,谁碰谁要命”、“睡了魏二狗,阎王拉着走”,等等;甚至还有对仗工整的对联:“白虎星白干,没毛怪没毛”;不怕死的就留下“魏二女我要日你”的豪言壮语,竟还有“魏二女我爱你”这样的甜言蜜语……当然更少不了栩栩如生的涂鸦作品,夸张的男女生殖器图,人面狗身像等。
白锁定叹口气,便用抹布蘸着水擦洗大门。清水擦成了墨汁,白抹布擦成了黑油条,铁门上的字画看是看不清了,但显得更脏了,留着一道一道像扫帚星尾巴一样的痕迹。白锁定犹豫了一下,伸手拍门。半天,魏二女的声音在里面问,谁?白锁定说,白锁定。魏二女说,白老师你有事吗?白锁定说,我过来擦擦大门,水脏了,想换点清的。魏二女开了门,说,你擦它干嘛?白锁定说,现在学校里的孩子都会背这些顺口溜了,有的还写在黑板上,影响很坏。魏二女说,你擦了他们还会写。白锁定说,那就再擦,这事总会过去的。魏二女想了想,说,那你等等!她回屋里提了一桶清水出来,也拿了一块干净的抹布。白锁定把盆里的脏水倒掉,换了清水,两人一起擦大门。一桶清水用完,铁大门恢复了它本来的鲜红,两人的脸上都汗涔涔的。白锁定说,回你家洗把脸,我直接去学校。魏二女犹豫了一下,让白锁定进了院子。白锁定洗干净手和脸,就回学校去了。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可是这事不知被谁看到了,就在镇上流传了开来,说白老师助人为乐,魏二女以身相谢。其后一段时间,就经常有男人端着脸盆跑去给魏二女家擦大门。中国的国问是“吃了吗”,而小镇上的男人们之间的问候语则是“擦了吗”。有时男人们之间还会相互揭短:他擦过魏二女家的大门!
相比男人,女人们更热衷于揭短,毕竟嫉妒是女人的天性。镇公立供销社的售货员洪英就是在和一个女人相互揭短时知道了丈夫白锁定和魏二女有一腿的。
洪英喜欢冬天,她肥胖,膘厚,比一般人耐冻,但怕热,每到夏天,就仿佛到了生理期,心情异样烦躁。烦躁的她就经常和顾客发生一些不愉快。某天,一个女顾客买东西挑来挑去总不满意,洪英烦了,就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女顾客自然不让她白说,两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拌起嘴来。论嘴上功夫,洪英从没服过谁,一番狂轰滥炸让女顾客毫无招架之功。女顾客不甘示弱,发起了绝地反击:我再不行也比你强,结婚四五年了,连颗蛋也下不出来!
洪英患有不孕不育症,这是她的忌讳,最怕人说,去年冬天魏二女捡到一个孩子想送给她养,犯了她的大忌,她就编造了那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谣言,让魏二女最终没能把那孩子送出去,砸在了自己手里。面对着女顾客的致命一击,洪英不甘认输,反唇相讥:你倒会下,下出来的两个崽没一个像你家男人!女顾客气得嘴唇发抖,最后又抛出一枚重磅炸弹:你家白锁定给魏二女擦过大门!洪英说,我家锁定才不是那种人呢,不像你家男人,见了老母猪都要流口水。女顾客冷笑一声,说,你还别不信,全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事,用擦大门顶嫖钱,就是你家白老师发明的,文化人就是不一般!说完扬长而去。
洪英愣在当场,思索了一会儿,便锁上供销社的门,去了镇中学。她先去了白锁定的办公室,一个女老师告诉她,白老师正在上课。洪英又去教室找,找了三间教室,终于找到了。教室的门开着,白锁定正站在讲台上讲课。他看到洪英,走出来问,你咋来了?洪英怒目圆睁地瞪着白锁定,问,你是不是给魏二女擦过大门?白锁定说,我是擦过,可不是镇上人说的那种,是那些字画太不雅观了,男生们一放学就要往那儿跑。谣言得到了证实,洪英顿时气得咬牙切齿,强压住怒气说,除了擦大门,你是不是还擦了她的骚×!白锁定哭笑不得:你说的是什么话,难听死了!洪英的鼻孔里喷着粗气,说,回家!白锁定说,我在上课呢,有事中午回去再说哇。洪英高吼了一声,回家!白锁定无奈,返回教室向学生们交代了几句,跟着洪英走了。
一出校门,洪英就抓住白锁定的胳膊使劲一甩,白锁定趔趄几步,差点一头撞到路旁的树上。洪英扑过去施展开了拳脚,一边骂道,人面兽心的王八蛋,上课时间还要跑出去日板子!倒憋死你呀!几下把白锁定打得退到路旁的渠壕里。白锁定抱着头喊道,你疯了!洪英手脚不停,嘴上骂个不停,骂一句就照着白锁定打几拳,或者踢几脚。一阵铃声响,下课了,学生们闻讯跑出来看热闹。白锁定求饶道,咱们回家说!一边冲着学生们摆手:你们都回去!可是学生们不回去,只是往后退了退。越来越多的学生拥了过来。白锁定顾不上为人师表的体面了,抽开一个空,撒开腿就跑,洪英摇晃着一身肥肉在后面追。
论体力,白锁定不是洪英的对手;论速度,白锁定却稍胜一筹。他跑了一会儿,就把洪英远远地甩在后面了。洪英喘气马趴地追回家里,白锁定气呼呼地说,有什么事不能回家说?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给学生上课?洪英骂道,你日魏二狗的时候咋没想到要脸?白锁定说,什么呀,我只是去擦了一下她家的大门,那些东西太难看了。洪英说,你是校长还是镇长?人家当官的都管不了的事,你起个什么劲?扑过去,双手扯住白锁定没有扣子的衣领,把他拉下地,骂道,睡过魏二狗的男人,把鸡把割下来能装两箩头,这么个烂女人你就不嫌脏?白锁定甩开洪英,骂了句,不可理喻!洪英吼道,我要和你离婚!
白锁定的眼中泪光闪烁,咬咬牙说,离就离,这日子过得真他妈的不如打光棍!洪英愣住了,她没想到一向软弱又文明的白锁定竟然变得强硬了,没被离婚吓住,而且对她使用了脏话,愣了一会儿,大哭起来,骂道,这个骚婊子把全镇上的男人都祸害成牲口了!白锁定不再理会她,揭开柜子收拾自己的衣服。洪英止住哭,问,你要干嘛?白锁定说,我先搬到学校住,你想想咋离,想好了到学校找我。又上炕抱了一床被褥,找了根绳子捆扎好,背在身上离开了家。洪英追到大门口,冲着白锁定的背影喊道,你有种就永远别回来!
白锁定有种,没辜负老婆的殷切期望,果然很长时间没回家。洪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不得不放下面子,跑到了镇中学。第一次去的时候,她的态度还很强硬,拍着白锁定的办公桌,命令他回家。白锁定说,你想好咱们就去办手续,没想好就继续想。洪英说,你别得寸进尺,又皮痒了是不是?白锁定冷笑一声,说,你随便闹哇,反正我在学校已经威风扫地了,用不用我把学生们都叫出来给你喊加油?洪英临走时恐吓道,你今天要是不回去,就永远别想回去!白锁定又冷笑一声:肯定是永远,你已经说过无数次了,我保证不会说第二次。第二次去的时候,洪英就软了下来,摸着白锁定的肩膀恳求他回去。几个老师也劝,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合,回去哇!白锁定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第三次去的时候,白锁定正在上课,看到洪英站在门口,就过去把门用力地关上,继续上课。洪英等到他下课,他径直去了厕所,直到上课时才出来,又径直去了教室。
这天晚上,天降大雨。洪英躺在炕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房檐下的流水哗啦啦地响,雷声震得房子在摇晃,闪电像一把把明亮的刀子在黑暗中飞舞。在雷声和雨声中,洪英隐约听到大门响了几声,细听时好像又没有。过了一会儿,响声又起,咣咣咣——洪英定夺了一会儿,披衣下炕,打了把雨伞出去了。拿钥匙开了大门锁,拉开插销,大门猛地朝里扑回来,同时扑回来一个人,扑到洪英身上。洪英尖叫一声,立足不稳,跌倒在地,那个人扑在她身上,细看时,是白锁定,他浑身裹满了泥水,眼睛紧闭着,看上去有点神志不清。洪英问,你咋了?白锁定嘴里嘟囔了一句:管球老子咋了?洪英爬到白锁定脸上闻了闻,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她想扶起他,他却不配合,挺尸一样地躺在泥水中。
洪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白锁定拖回屋里,拖到炕上,脱去他沾满泥水的衣服,给他擦干净身体。洪英问,你在哪喝的酒?白锁定说,管球老子呢!洪英又问,跟谁喝的?白锁定还是那句话:管球老子呢!洪英没再理他,给他盖上了被子。好歹他回家了,这比什么都强。累了半天,洪英终于睡着了,睡得正香,忽然被一声恐怖的喊叫惊醒:你快起来,我动不了了!洪英睁开眼,天亮了,她看到白锁定直起上半身,双手拍打着自己的两条腿,满脸的惊慌失措:我的腿没有知觉了!
雨停了,太阳升了起来,洪英踩着泥水跑到卫生院请来了郁大夫,郁大夫给白锁定做了一番检查,用针刺他的腿,血流了出来,可是白锁定却浑然未觉。郁大夫说,他这是半身不遂,起快去大地方看哇!
洪英拿了家里所有的钱,雇了一辆农用三轮车,拉上白锁定去了市医院。那里的大夫告诉洪英,白锁定是脑神经受到损伤导致的半身不遂。洪英问,那还能治好吗?大夫说,说不准,希望不大,要不你们去省医院看看。洪英问白锁定,谁打你了?白锁定说,谁也没打我,我自己摔倒的,后脑勺撞在了马路砖沿上。
洪英又带着白锁定去了省医院,在那里治疗了一段时间,没一点好转,钱花完了,医院不让住了。白锁定说,离婚哇。洪英说,那你咋办呀?白锁定说,随便往路边一扔,死哪算哪!洪英哭着说,这个时候你就别跟我治气了,以前是我不好,以后我好好做个人行不?可是医院不管她怎么做人,有钱欢迎你,没钱古德拜,她只能离开省医院,回到镇上的家里。
折腾了一个多月,洪英瘦了一圈,脸也黑黢黢的,头发乱得像鸡窝,衣服脏得像毡片。她把白锁定安顿在炕上躺好,就在镇上活动起来。她看到供销社的门还锁着,也没过去开;玻璃上贴着一张白纸,她也没过去看。她挨门逐户地走进每一家商铺,又走进每一户认识的人家,向人们诉说她这一个多月来的遭遇:
好端端的一个人,咋说瘫就瘫了呢?真是好人没好报啊!我把锁定拉到市医院,市医院的人让我去省医院。我就背着锁定去挤火车,那个人多啊,我都挤不到里面去,就在门口的车底板上坐着。我们坐的那趟是慢车,见站就停,还有人往上挤,我和锁定就被挤到了厕所门口。厕所里正好没人,我就拖着锁定进了厕所。那时我快饿死了,一直没腾开手吃东西。我把包里的吃的翻出来,就在厕所里吃了起来。你们别笑,我俩在厕所里的那阵子,是最舒服的时候。有人敲门,我没给开。我趁机睡了一觉。后来列车员过来,用钥匙打开门,把我们赶了出去。列车员建议我们补买卧铺票,我觉得亏,我们走了那么远,他才给便宜那么点。后来列车员跟半路下车的乘客说定了两个座位,我们才坐下,那时离省城已经不远了。
到了省医院,更麻烦!咱们在卫生所看病,看完了再算账,那里不行,先要挂号,挂完号去找大夫,大夫随便问问就让你去交费,交完费去检查,检查完再去找大夫,大夫又让你去交费,再去检查,没完没了,楼上楼下跑,跑得我的腿都快断了。好不容易住下院,治了没几天,没钱了。往回走的时候,我寻思着给锁定买张卧铺票,他太受罪了,可是我把身上的毛票票全掏出来,只凑够了买两张站票的钱,一路上差点讨吃要饭,总算是活着回来了。
洪英讲述完,擦着眼泪,向人们借钱,说是要给白锁定继续看病,要走大地方,去北京,去上海。她像个幽灵似的从这里游荡到那里,从这家游荡到那家,磨破了嘴皮子,可连一分钱也没借到。开始人们还对她的讲述感兴趣,围过来听,等到她张口借钱时,人们就借故离开了。后来,人们一听到她那句“好端端的一个人咋说瘫就瘫了呢”的开场白,就直接打断了她:是啊,天灾人祸,谁也挡不住!我还忙,回头聊!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再后来,人们遇见她,就远远地躲开了。只有镇中学的校长和两个老师过来问了问情况,放下一袋子零钱,说是老师和学生们捐的。
白锁定像具尸体似的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屋顶。自从病下后,他就变了,变得脾气暴躁,对洪英没一句好话,不是喊就是骂,粗话连篇,要么挖苦讽刺,完全没有了一个老师的体面。洪英开始很受不了,想发火又不能发,就恳求道,锁定,你有话好好说,别这样!白锁定说,我咋不好好说了?你以前不是天天都这样对我说话吗?他还举出一些具体的例子,某次某次,因为什么,洪英怎么对他说的话,说了什么,极尽详细,连语气和神态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最后来一句:记得不?这是你的原话!洪英就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就无话可说了。她就逼着自己适应白锁定目前的风格,但一概充耳不闻不行,因为白锁定的话里还有有用的信息,她要把这些有用的信息提取出来,把那些难听的话过滤掉,甩到九霄云外去。
钱还是借不着,但还得借,白锁定的病还得治,洪英最后想到了一个人,就是老光棍牛头。牛头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人们经常议论,全镇上所有人的钱加起来都没有牛头的钱多。牛头养着两头奶牛卖鲜牛奶,还种着几亩蔬菜大棚,挣下的钱全放了高利。洪英没敢借高利,怕还不起,她把房子卖给了牛头,因为除了他,镇上再没有人能一次性拿出一套房子的钱。可恶的牛头趁火打劫,一再压价,最后以八千元成交。这套房子是洪英的父母帮忙盖的,花了将近两万元。白锁定家里穷,他们结婚的时候,他父母没给贴补什么。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洪英一直有点瞧不起白锁定,对他的家人也非常不友好。
卖完房,洪英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吞吞吐吐地把这事说了。白锁定怀疑地看着她,问,你是光卖了房,还是连别的也卖了?洪英恼了,说,锁定,我要是那种人,还用卖房吗?白锁定冷笑一声:说得好像自己多值钱似的!洪英说了一个“你”字,就忍住没说下文,她不想和他吃红脖子扛红脸,努力把心底的委屈压下去,说,房子是身外之物,人健康比什么都强,先紧着给你看病哇。白锁定说,卖了房住哪?洪英说,租房住。白锁定说,不卖,我死了就行了!洪英说,你看你说得多不吉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就是青山,我想让你高高地站起来,顶天立地!她哭了起来。
白锁定不反驳了,叹口气问,你准备租谁家的房?洪英说,贾乐成刚盖起了新房,我想租他家一套院子,咱们住正房,反手把南房租出去。白锁定说,哪能那么容易租出去呢!洪英说,那就光租正房。白锁定说,贾乐成是个财迷,往死抠呢,又嚼毛,不租他家的!想了想,租魏二女家的哇,以前訾云光就租过她家的南房。洪英说,她家院子里前后死过三个人,不吉利。白锁定反感地说,和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跟我提那些封建迷信!洪英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是这么想的,她家的南房太小,放不下咱们家这么多东西,还没有朝南的窗户,晒不进太阳,白天也黢黑。再说她家有三个孩子,哭闹得你休息不好。我想让你住个正房,最好是炕连着窗户的,你一个人也能看看外面。白锁定丧气地说,我现在这个样子还看什么外面?越看越心烦,关在小黑屋里最省心——就租魏二家的,孩子多热闹,不闷,主要是她家没男人,我现在这个情况,呵呵!洪英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便不好再说什么了,现在的白锁定就是皇上,他说的话就是圣旨,违拗不得。
洪英去了魏二女家时,魏二女正在洗衣服,三个孩子在炕上玩闹。洪英表明了来意,魏二女停止了搓衣服,半天才说,我家的房子不往外租,当凉房用呢。洪英哦了一声,正要走,魏二女站起来,在裤腿上擦干手,问,白老师的情况咋样?洪英说,能咋样,紧着治么。魏二女问,能治好不?洪英说,市医院的大夫说希望不大,省医院的大夫说希望很大,我想凑笔钱带他去北京治。魏二女问,他是自己跌倒的?洪英说,嗯,自己跌倒的。魏二女又问,碰着了后脑勺?洪英说,嗯,碰着了后脑勺。魏二女再问,不是被人推倒的?洪英说,他说是自己跌倒的,那天下大雨,路滑。魏二女沉默了一会儿,揭开柜子,拿出一个红布包,解开来,是一沓钱,下面是百元大钞,上面是些零钱,五块十块的都有。她从底下数出十张,递向洪英,说,这是一千块钱,知道帮不上你大忙,你要是觉得还有用,就拿上哇!洪英呆呆地望着魏二女,半天说不出话来。
离开魏二女家,洪英手里捏着那一千块钱,眼泪奔涌而出,这不是感动的眼泪,而是悲伤的眼泪,一直心高气傲的她,竟然为给出了轨的男人治病而不得不拿男人姘头的钱,还得说着下情的感谢话,这是多大的耻辱啊!
几天后,白锁定家的房子易了主,新主人牛头并没搬过来,只是用一把大铁锁锁上了大门,证明着这是他的领地。他仍住在原来的地方,继续养他的奶牛,种他的大棚。白锁定一家搬进了贾乐成新盖的正房里。
一个清晨,洪英和白锁定搭上一辆农用三轮车去了市里,从市里坐火车到北京去了。供销社的门一直锁着,洪英一直没注意到贴在玻璃上的那张白纸上写了什么。那是一份镇政府发的文件,大意是说,供销社要撤销了,寻找有实力的转租者。
有一天,从农村上来一对六十来岁的老夫妻,有人认出了他们,是洪英的父母。老两口去了洪英之前的家,发现院门上了锁,锁上生了一层厚厚的锈。又去了供销社,发现供销社改头换面了,招牌换成了“华伟综合商店”,售货员也不是洪英了,而是一个名叫魏二女的漂亮女人。老两口从魏二女和一些顾客的口中得知了洪英的近况,当即哭了起来:英子遇上了这么大的事,咋不吭气呢?他们本来想去找洪英,可是没人能确切地知道她去了哪里,是省城还是北京,住在哪家医院,他们就只能死等。
一场秋风过,小镇上的秋天提前到来了。小镇上的秋天比别处的秋天更像秋天,狂风肆虐,黄沙漫天,街道上滚着一层碎石子,环卫工也懒得打扫;电线呜呜地响,铁门啪啪地响,没有人声,没有狗叫,整个小镇就像一座被遗落在荒野的空城。田野里割了头的葵花杆、掰了棒子的玉米杆在冷风中瑟缩。就在深秋的一个下午,一辆面包车从东驶来,它爬上了天堂河的仙人桥,未做停留,穿过街道,从一处拐上土路,荡起的尘土把它包裹了起来,也把坐在路边一棵躺倒的枯树上的洪英父母包裹了起来。
老两口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尘土被风刮散,面包车停在了贾乐成新盖的院子门口。后面的车门先打开,下来一个短头发的女人,走到院门前,掏出钥匙开了门。老两口站起来,迟钝地对视一眼,一个问另一个,是英子吗?另一个说,不是,英子没有这么瘦。司机也下了车,和那个女人一起从车后座上拖出一个人来,一边一个扶着。老两口又对视一眼,一个说,就是英子!另一个说,啊呀就是!老两口跑过去,一个抓着那个女人的一只手,一个扶着她的肩膀,目光齐聚在她的脸上,半晌,两人同时发出了狼嚎一样的哭喊:英子,你咋变成了这样?都瘦成毛猴子了!
洪英带着白锁定回来了,他们的钱花完了。白锁定仍没站起来,倒保养得白白胖胖的,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发际线往上移了移,显得天庭宽阔饱满;穿着也干净体面,如果把他立起来的话,绝对像个城里的大领导,和过去那个谦逊斯文的中学老师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更判若两人的是洪英,她瘦了许多,如果说以前的她是大号的,现在的她就是小号的,脸变小了,胳膊腿变细了,皮肤松松塌塌的,像蒙了一层褶皱的塑料膜,但没有塑料膜那么白,黑黄黑黄的;头发剪短了,完全没了个女人样,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沙哑无力。
老两口帮助洪英把白锁定扶回家躺在炕上,还在哭着,声音小了,却更悲伤了,他们还是不能相信,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女人就是他们一直娇生惯养的老生闺女。洪老婆儿看看白锁定,再看看洪英,说,这到底是谁病了?洪英不安地望了一眼白锁定,笑着说,你们别难过了,我现在倒觉得没什么了,锁定刚躺下那会儿,我是连死的心都有。
和父母聊了一会儿,洪英开始收拾家。长时间没人住的家,整齐却不干净,到处是灰尘,严格来说是土,地上、窗台上、柜子上、油布上都铺了厚厚一层,这些土让这个秋天显得更加萧瑟和凄凉,唯有父母的哭声和埋怨声让家里充满了人情味和烟火气。自进门后,父母就没停止过埋怨,先埋怨洪英,后埋怨白锁定,表面上埋怨洪英,实际上埋怨白锁定:这种病哪能治好呢?别说是你,就是县委书记得上也治不好,一个瘫了,一个疯了,把家产浪完了,以后咋生活?说着说着就不含沙射影了,而是直抒胸臆地教训白锁定:这么大个人了,咋还能摔倒呢?——没事喝什么酒呀,钱多吗?——我们把一个活灵灵的大闺女白送给你,还倒贴上钱,你看你把她操磨成了什么样子?每当这时,洪英就及时地岔开话题,可是父母说着说着又转了回来,这让洪英很不安。她不便向父母说出她的忧虑,白锁定现在看上去老实规矩,你说他什么他也不反驳,要么叹口气,要么自责两句,可是外人一不在场,他就会变回本来面目,把自己所受到的委屈加倍还在洪英头上,这段时间她已充分领教到了这点。住在医院里时,大夫和护士在时,他就是一位温柔体贴心疼妻子的好丈夫;没人在时,他就成了她势不两立的仇人,口口声声没好气,字字句句带着刺。
洪英大致收拾了一遍家,对父母说,你们坐着,我去供销社拿点东西回来吃。母亲说,供销社已经不是供销社了。洪英一愣,问怎么回事?父母便把这段时间听到的情况说了一遍。洪英哦了一声,说,那我就去买点东西。
贾乐成新盖的房子远离镇区,洪英出了院子,眼前是曲曲折折的被风沙裹挟着的土路,很有些农村的苍凉感,却似乎比农村更荒芜。这段路很长,洪英却觉得很短,她还没做好准备,双脚就踏上了街道的柏油路面。这条她走了无数遍的街道,几个月不见,变得好陌生,和她记忆中的印象完全不符,然而当她仔细研究这些变化时,眼前的景象和记忆中的景象终于重叠了起来,一切还是老样子。她经过自己家以前所在的那条胡同时,停留了很长时间,直到有个院子里出来了人,她才离去。
望见了供销社,门头上光彩鲜艳的大招牌很突兀,和小镇整体的风格显得格格不入。洪英走到对面去,以便能看到大牌匾上的字,随着距离拉近,她终于看清了那六个不可一世的张扬的大字:华伟综合商店,表明它已被私有,它已不再属于她。白灿灿的瓷砖墙面反射着太阳光直刺她的眼睛,她的身体震动了一下;擦得明晃晃的玻璃也反着光,但还是能隐约看到里面有人影晃动。转头望了一眼,原来的华伟商店改成了一家饸烙面馆。
犹豫了半天,洪英走进了新开的华伟综合商店。店里有好几个人,分坐在两张桌子周围,一张桌子在打扑克,一张桌子在打麻将,混混吵吵。他们看到洪英就停止了吵闹,一齐把目光投到她身上,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动作。他们手中的香烟腾起缕缕蓝烟,桌上的茶缸里冒着丝丝白气,蓝烟和白气让他们看起来像地狱里的判官。桌上还摆着啤酒瓶、瓜子盘和各种零食包,这些东西混合出一股奇异的香味。终于有人喊道,这是英子哇,都认不出来了!另一个说,是啊,我看着像,但就是不敢认,简直是大变活人!
人们盘问了一会儿洪英和白锁定的近况,就恢复了状态,打扑克的接着打扑克,打麻将的接着打麻将,只是没有先前那么热闹了。洪英把目光投向站在栏柜后面的魏二女身上,魏二女和她一样,大变了样,只是变得更漂亮了,脸色红润,眉目含春,穿着白色的衬衫,外面套着紫色的马甲,脖子上围着一块黄纱巾,头发烫成了大波浪卷。她满脸歉意地望着洪英,嘴唇动了几次,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洪英迟钝地转动着脑袋,目光从魏二女身上移开,发现栏柜和货架也发生了变化,货架上的货加多了,最上面一层堆到了屋顶。栏柜却撤了几截,人可以走到货架跟前,不像过去那么长的栏柜把顾客和货架完全隔离开。墙角摆着一台冰柜,上面贴着一张纸,写着“猪牛鸡肉”的字样,这应该是新上的,以前没有。
洪英最后又把目光转回到魏二女身上,魏二女终于说出了话:英子,是石哥雇我的,商店是他开的。洪英笑笑,语气不无讽刺地说,你是红人人,走到哪也吃香的。魏二女正了正神色,说,你也不用遮遮掩掩,直接说哇,石哥雇我,可能就是因为我招男人哇,我也不在乎了,能活着就好。洪英把魏二女打量了一遍,说,这身衣裳挺好看的。魏二女凄然一笑,说,石哥让我这么穿的,是穿给别人看的。洪英指指冰柜说,上肉了?魏二女说,嗯,猪肉羊肉牛肉鸡肉都有。又指着门口的两个水槽子说,还有活鱼。洪英问,能赊账吗?我没带钱。魏二女说,能。洪英说,好,给我来二斤猪肉。
从商店出来,走到街上,洪英才意识到,自己走了几个月,像是走了几年似的,人们已经把她踢出了小镇。她无法猜测人们对她态度的转变是出于什么原因,是生分了,是遗忘了,是她家穷了,是幸灾乐祸,还是兔死狐悲,抑或是魏二女撺掇的,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小镇已不再是她的舞台,她也不再是小镇的主演。从前,洪英一直自认为是走在时代前列的,因为治疗不孕不育,去过省城,见识过大世面,小镇上的人在她眼里就是一群土得掉渣的乡巴佬,她一向看不起他们。陪白锁定在北京看病的这段时间,她才意识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那些穿着洋气、花钱大方、说着普通话的城里人一下子把她比了下去。即使是那些刚来实习的护士、看大门的保安大叔、打扫厕所的保洁阿姨也都比她高出好几个等级,他们可以随便喊她,对她颐指气使,她对他们却只能是仰望。她整天陪着笑脸,说着好话,过得度日如年。当身上的钱彻底花完的那一刻,她竟然感到了一丝轻松,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天地中去了。然而回来后才感觉到,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时代在进步,国家在进步,小镇也在进步,所有的人都在进步,只有她一个人退步了,而且还在退,将要退到一个什么境地,她无法预料。
洪英提着篮子走进院门,听到白锁定伤心地哭着,父亲高声叫骂着,还能听到手掌拍柜顶的声音,母亲细碎的唠叨声夹杂在其中。洪英心里一慌,加紧脚步,走到屋门口听到白锁定哭着说,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英子,你们让我死了哇!父亲吼道,死你死去,诈唬谁呢……洪英的开门声打断了父亲的话,母亲也停止了唠叨,白锁定还在哭着,他平躺在炕上,眼泪爬满了那张白胖的脸。洪英问,咋了?洪老汉站在红躺柜跟前,指着白锁定说,他让你受了这么大的负累,我们心疼你,就说了他几句,他就死呀活的!白锁定说,爸,妈,英子,我不是不让你们说,是我真的觉得对不起你们,是我真的想死,你们帮帮我,把我扔到国道上让煤车碾死哇,我真的不怪你们,我是自愿的……洪老汉说,你看看,就这样。洪英叹口气,把篮子放在窗台上,走过去坐在白锁定身旁,擦着他的眼泪,说,别哭了,没人让你死。白锁定哭得更伤心了,说:英子,是我自己想死,我不能害了你一辈子呀!洪英说,好了,谁也没害谁,都是劫。上炕拉了一条被子,盖在白锁定身上:一路上累了,睡会儿哇,我去做饭。白锁定又哭了一会儿,终于在断断续续的抽咽声中沉沉地睡去了。
洪英和父母从里屋出来,关好门,开始做饭。洪英向母亲请教炖肉的做法,母亲咧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洪英担心地问,妈你咋了?母亲终于发出了声音,是哭声,极度压抑的哭声,说,我这个老生闺女从小哪受过这个罪呀,心疼死我了!抱住洪英,眼泪像流水似的打湿了洪英的肩膀。洪英也流了泪,但没哭出声。父亲说,离婚哇,这哪能过呢?洪英说,这个时候咋能离婚呢?锁定谁管?父亲说,谁爱管谁管,还给他们老白家!
父母住了几天,说要走,洪英没挽留。当她把他们送到小镇边缘时,心里才突然难受起来,她多么想让他们永远地留下来,多么想跟他们一起回农村去,但她不能把这些想法说出来。母亲一出门就放声大哭,父亲一直骂,骂天骂地骂白锁定。三个人站在路口,老两口站在一边,洪英一个人站在他们的对面,表明双方即将分道扬镳。洪英面带微笑,身体却发着抖,眼泪止不住地流,她说,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望着父母老态横生的模样,几天时间,老两口的头发全白了,灾难拉长了岁月,洪英真后悔以前没有好好地孝敬他们。从小到大,她一直是家里的宝,所有的人都得围着她转,都得迁就她的脾气。她想父母了,自己上班走不开,就托人捎话让他们来。她烦他们了,就给他们脸色看,走的时候连往大门口都懒得送一下。现在真是后悔死了。老两口终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们佝偻的背影模糊在洪英的视线中,慢慢地消失了。洪英吼了一嗓子,蹲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回到家,白锁定靠墙坐着,问,咋走了这么久?洪英说,站在路边说了一会儿话。白锁定警觉地问,又说我什么了?洪英说,没说你,乱七八糟地说了一顿村里的事。白锁定说,给他们安顿没,不要告诉我爸我妈?洪英摇摇头,说,安顿也没用,他们怎么可能不告诉?两家住得那么近,骑上自行车十来分钟的路程。白锁定吼道,你就是想让我死是不?洪英苦笑一下,开始扫地。白锁定自从瘫痪后,就和洪英约定,不要把这事告诉他家人,说,你冷眼了我家人四年,别现在有事了给他们添麻烦,否则我就去死!为了防止白锁定的父母知道这事,洪英一直连自己的父母也没告诉,一个人撑了这么长时间。
两天后,贾乐成的这套新院子里来了一帮人,黑压压地围成一圈,有洪英的父母和三个哥哥,有白锁定的父母,他们都是从农村上来的。他们上来的目的就是商量洪英和白锁定以后的生活问题。现在白锁定没有了工作,洪英也没有了工作,两人在镇上肯定是待不下去了。如果回农村的话,是回白家的那个村子,还是回洪家的那个村子?两人一结婚就把户口迁到了镇上,属于两人的耕地早被村里收回去了,况且白锁定丧失了劳动能力,洪英的身体又不好,就算回了农村,两人的生活还是个大问题。
洪家老两口的意思是,白家是男方,洪英现在是白家的人,事情又出在白锁定身上,所以白家应该管白锁定和洪英一辈子。白家老两口泪眼婆娑,一开口就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白老汉说,话是这个理,可锅里没有米,我家没钱地又少,子女还多,嫁了两个女子没赚到钱,娶了两个小子倒没少花钱,现在还拉着饥荒呢,实在是有心无力啊!洪老汉说,你那也叫没少花钱?白老汉说,你家财大气粗,花那么点当然就是从九头牛身上拨一根毛,觉不见疼,我们家拢共就一根毛,拨了就是要命啊!我们两个老玩意儿身体都不好,一个病秧子,一个药篓子,通年跟大夫打交道,你让锁定两口子跟着我们,不是帮他们,是给他们添负担呢!洪老汉说,那就离婚哇,一拍两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白老汉说,咱们当老人的就不要说这些伤感情的话了,一夜夫妻百日恩,英子是受累了,可她起码还活蹦乱跳的,想晒太阳晒太阳,想乘荫凉乘荫凉,我家锁定却再也站不起来了,活着顶如死了。
商量到天黑,翻过来折过去,最终也没能商量出个好方案来。洪家老两口倒有心思把女儿女婿招到自家门上,好歹有个照应,可洪英的三个哥哥不愿意了,说谁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你们俩年龄大了,到时候一走了之,给我们扔下这么一个大包袱,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闹不好三个家都得分!
这次来的人多,洪英家住不下,吃过晚饭后大家就都走了。洪英正在外屋收拾盘碗,听到里屋的白锁定叫道,你过来!口气十分不好。洪英放下手里的活儿,擦干手,回到里屋。靠墙坐着的白锁定说,我说什么来着?洪英没反应过来,问,什么?白锁定说,我说只要我爸我妈知道了这事,我就肯定得死,你终究还是让他们知道了。洪英苦着脸说,这么大的事,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能瞒得过一时,能瞒得过一世吗?锁定,你别闹了,我都要累死了!白锁定说,我伺候了你四年都没说累,你这才伺候了几天呀!好,你累,我死了你就不用累了!来,帮个忙!
洪英走过去,白锁定随手扯过一块枕巾,卷成一根粗绳,递向洪英:来,把我勒死哇!洪英哭笑不得,接过枕巾,强装笑颜说,我舍不得。白锁定说,你舍不得?洪英坐在炕棱边,抚摸着白锁定的头发说,舍不得。白锁定吼道,你舍不得为什么要那么对我?洪英说,对不起,过去我不懂事。白锁定说,别猫哭耗子了,来哇,勒死我!洪英扬起手,把枕巾扔到炕角,说,我勒死你得顶命呢,我还想活着。白锁定说,我是自愿的,不用你顶命!洪英说,你自愿不管用呀,警察还是要抓我。白锁定想了想,说,我写个遗书,就说是我自己把自己勒死的,给我找笔和纸。洪英说,别闹了,有意思吗?白锁定说,快给我找!
洪英只得找来一本白锁定从前的教案和一支钢笔。白锁定把教案放在大腿上,翻到空白的一页,拿起钢笔开始写。写了两行,忽然把笔狠狠地摔在炕棱上,钢笔在炕棱上弹跳了两下,断成三截,一截滚到油布上,两截蹦到了地下。他呜呜地哭了起来,骂道,他妈的,连字都不会写了!老子堂堂一名人民教师,毛笔字在全市教师书法大赛中得过二等奖,现在他妈的连钢笔字都不会写了!洪英等他骂完哭完,安慰道,三天不念口生,三天不写手生,你只要多练练,还会像从前写得那样好的,明天就开始练,我给你准备笔和纸。白锁定说,我都不教书了,写再好有什么用?洪英说,那可不一定,兴许你哪天就站起来了呢?你教书教得那么好,学校离不开你。再说,就算不教书,就不能当书法家吗?人家李爱文就退了学,专门在家写书呢,听李老汉说,李爱文要写一部和四大名著齐名的书,以后中国就有了五大名著,你还不如她?比她强百倍呢!
白锁定停止了哭,眼中亮光闪烁,有泪光,也有对新生活的希望之光,他擦了擦眼泪,重重地点点头:对,我不能放弃,从明天开始练书法,大好时光不能白白浪费!洪英激动了起来,也重重地点点头:我永远支持你,当初看上你的,就是你的才气!她倒不指望白锁定能成为什么书法家,只是希望他能有个做的,转移一下注意力,不要天天寻她的罪过就行。
接着两人就当书法家一事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和美丽的憧憬。白锁定的兴致高涨,说要喝酒,洪英就去华伟综合商店赊了一瓶高粱白和一瓶午餐肉罐头。白锁定说,你陪我喝点,一个人喝没意思。洪英把炕桌架在白锁定的腿上,午餐肉挖出来盛在盘里,两人边喝边聊。白锁定漫不经心地翻着自己的教案,每翻到一页,就要给洪英讲一讲学校里的趣事,评价一下某个学生。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温柔的光,缓缓地说:我是真爱我们学校啊,我觉得我们学校就是全世界最美的地方!遇上值周,别的老师都愁得不行,我却一点也不愁,那些从农村上来住校的孩子,天没亮就起来跑操,整齐的脚步声和“一二一”的口令声听起来特别让人心动。到了晚上,校园里是一片柔和的黑色,只有教室的一扇扇窗户上投出亮光,晃动着一个个可爱的小脑袋,那种感觉我无法形容。等到夜深了,孩子们都回宿舍睡了,灯全熄了,月光撒下来,整个校园安静得能听到月光移动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别的老师值周,等孩子一睡,他们也睡了,要么就索性跑回家去,我却睡不着,我特别喜欢夜间在校园里散步,走过宿舍门前,听孩子们说梦话和打呼噜。
白锁定的脸上布满了泪水,声音中带着魔幻:院墙下的那排白杨树啊,是全镇上最茂盛的生命。去年春天在南面的空地上又栽下一片小树林,基本上全活了,冒出了嫩绿的枝条。在我心里,那些小树苗都有名字,它们的名字就是孩子们的名字,这棵是古芳,这棵是贾晓婷,这棵是李爱国,这棵是贾晓立……我常想,等我老了,退休了,这些弱不禁风的小树苗就都长成了能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那些孩子们也都长大成人了,成为各界精英,事业有成的他们相跟上回来看我,我把他们带到小树林,告诉他们,哪棵是张三,哪棵是李四。我常常被自己的这一假想感动得热泪盈眶……白锁定哽咽了,憋了一会儿,终于哭出了声,可是现在,现在——忽然变得暴躁起来,他用力地拍打着炕桌——我再也回不到校园去了,那个简单的梦想永远无法实现了!
那瓶高粱白已经喝完了,午餐肉在搪瓷盘底粘了一层红渣。洪英把炕桌上的东西收拾到柜顶上,把炕桌搬到了地下,过来和白锁定并肩坐着,擦着他脸上的泪水。白锁定说,你觉得我变了,你说我能不变吗?我白锁定这辈子没坑过人,没害过人,没享福过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猛地推开洪英,拍着自己的大腿,你说,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的腿呢?咱俩换转,你躺下,我站起,你咋虐待我都行,能吗?洪英流着泪,紧紧地抱住白锁定的上半身,泣不成声地说着对不起。白锁定说,你没瘫下永远不知道我的感受!洪英说,我知道。白锁定说,你知道个屁!你知道的,和我感受到的,完全是两码事,你替不了我!
两人哭了一会儿,白锁定忽然抓起洪英的手,按在自己的裆部,隔着裤子揉着那里,说,你知道心里往死想却做不成的滋味吗?洪英知道它已报废,但还是随着他的手轻轻地揉着。揉了一会儿,白锁定说,好像有感觉了。洪英不敢怠慢,赶忙解开白锁定的裤带,把裤子褪到膝盖上,那玩意儿还是像个毛毛虫一样无力地爬伏在那里,直接的手感还是软绵绵的。白锁定沮丧地说,算了,又没感觉了,他妈的,这样活着,倒不如死了爽快!
洪英的父母和白锁定的父母又来过几次,最终没能达成统一共识,主要是,洪英按照白锁定的意愿,说自己哪也不去,就在镇上待着。两家凑了点钱给拿过来,还了华伟商店的欠款后,就所剩无几了,洪英又开始了第二轮的赊账。现在白锁定的消费很大,隔三差五就要喝酒,而且他还染上了很重的烟瘾,家里常常是烟雾缭绕的。他开始练毛笔字,但练得不用心,而且暴躁,写上几个字,看着不满意,就把笔和纸摊到了地下,有时连炕桌也掀翻到地下。他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睡觉,晚上却来了精神,整夜整夜地喝酒。他不仅自己喝,还让洪英陪他喝,听他翻葫芦倒水罐地讲往事,由此触发教训洪英的由头和情绪。
洪英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找工作,她每天白天都要到镇上去转悠,托人找营生,可镇上的营生实在少得可怜。她没手艺,体力活儿又轮不到她,男人们还都闲着一大片呢。她走进理发馆,想当个学徒,师傅指着店里几个姑娘告诉她,已经有好几个学徒在排着队呢,没工钱还学不上。她走进饭馆,想端盘子,老板指着空荡荡的店说,现在不缺端盘子的,是缺吃饭的。像座空城似的小镇仿佛一夜之间人满为患了,每个人都成了洪英的竞争对手,每个人都在和她抢夺着极其有限的资源。雪上加霜的是,魏二女也终止了给她赊账。
那天洪英去华伟综合商店打了一斤酱油,对花枝招展的魏二女说,还是赊账!魏二女却没像往常那样麻利地拿出账本,翻开来记好,然后让她签字,而是一手拿着圆珠笔,一手按在摊开的账本上,磨磨蹭蹭地不写,半天才说,石哥说,你不能在这儿再赊了。洪英一愣:怕我不还?魏二女微微地摇摇头,没说话。洪英明白了,不是怕她不还,是怕她还不起。她曾一度痛恨牛头趁火打劫,现在才意识到,原来世人都是牛头,只是掩饰得比牛头冠冕堂皇。她把酱油瓶放在栏柜上,正要走,魏二女双手捧起账本,吞吞吐吐地说,这点账你尽快结一下哇,石哥说,账不隔年,催过我好几次了。
临近春节的一天,白锁定家来了一帮人,有镇政府的领导,有市日报和市电视台的记者,他们是来慰问残障人士的,拿来一些米面和肉,还有蒸好的馒头和炸好的油糕、麻花等年货,还有一百元的慰问金。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平易近人的笑容,亲切地和白锁定夫妇交谈,询问他们有什么困难,照相机啪啪地闪着灯,一派和谐景象。他们听说白锁定每天坚持练书法,都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高度赞扬了他身残志坚的乐观主义精神,鼓励他不要放弃。最后记者又补拍了一些照片和影像,让白锁定写了两幅毛笔字,让洪英说了一顿感人肺腑的话。白锁定一挥而就,洪英却表现不佳,不是忘词就是表情不到位,反复拍了三次,记者都有些生气了。慰问的人走后,白锁定也生气了,他把毛笔摔在桌子上,说,你跟领导说那些干嘛?洪英说,我又没说错,咱们家确实存在那些困难。白锁定说,人家不管你,你屁话没有。人家一管你,你就蹬鼻子上脸,大过年的,就不能不说扫兴的!洪英不敢争辩了。
当天晚上,市电视台播出了慰问场面,只有不到一分钟,没播出洪英说的那些生活困难的话,只播出了她最后说的那番感人肺腑的话。第二天镇政府的宣传干事送来了当天的一份市日报,报纸上也报道了昨天的慰问情况,也没写洪英说的那些困难的话,只写了她说的那番感人肺腑的话,比电视里说得更感人肺腑,更全面周到,更文采出众。洪英有些恍惚,自己居然有这水平?报纸的副刊上还刊登了白锁定的一幅书法作品,这让白锁定顿时燃起了对新生活的希望,他用颤抖的双手捧着报纸,喃喃地说,我成功了,我成功了!颤抖了一会儿,他把报纸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桌角,挽起袖子说,拿我的笔墨纸砚来!
那天白锁定整天都斗志昂扬的,练字练到天黑,练一会儿就展开报纸欣赏一会儿,他对洪英说,我昨天写的时候有点紧张,有那么多领导看着,手有点抖,没发挥出正常水平,就这居然登上了报,如果我认真写,嘿嘿!洪英也很开心,说,那就认真写,像李爱文一样,登在省报上。白锁定一鼓作气地写了很多字。干了的就摞起在柜顶上,湿的就摆在炕上晾着,满炕都是白花花的纸和黑乎乎的字。纸是麻纸,镇上没处买写字专用的宣纸。有的是满纸只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像道士画的符。有的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像和尚念的经,整个房间就像是做法事的道场,散发着一股墨汁的臭味。
白锁定终于写累了,放下笔,揉着发酸的胳膊说,来点酒解解乏,正好有肉!洪英把领导慰问送来的肉切了一块和土豆酸菜炖上,就出去买酒了。她没敢去华伟商店,怕魏二女又跟她要账。她摸黑从高低不平的土路上走到街道上,街灯昏黄,她走在街道对面的黑影里,经过华伟商店时,透过明亮的玻璃看到石华伟和魏二女在说着什么,她不由停下来,魏二女挠首弄姿的样子让她恨之入骨。她想石华伟每晚必定睡在魏二女家的炕上,可惜他的疯老婆没有一点战斗力。洪英叹口气,她现在的战斗力还不如疯老婆呢,如果在从前,魏二女岂是她的对手?真是虎落平川被犬欺,落架的凤凰不如鸡。石华伟大概说完了话,转身往出走,洪英吓得赶忙贴着墙根溜走了,她现在就是一个见光就魂飞魄散的鬼。
洪英找到一家开着门的商店,买了一瓶高粱白回到家里。一进门,看到房东贾乐坐在炕棱上抽着烟,洪英问候了一声,把酒放在白锁定面前的炕桌上。贾乐成咽了口口水,说,这日子过得馋死人,又是肉又是酒的!外屋锅里的肉炖出了味,一股一股地送了回来。白锁定呵呵一笑:馋什么,一起喝!英子,拿两个杯子过来!
打心眼里,洪英不想留贾乐成吃饭,酒倒没什么,他喝了倒省得她喝,她心疼的是肉。她一直不是个小气的人,吃吃喝喝向来敞开肚皮,所以以前才会那么胖。现在不同了,现在她基本上每顿只吃半饱,所以才能那么快地瘦下去,她可不是想减肥,是有限的资源实在不好分配,白锁定现在不仅酒瘾和烟瘾大,肉瘾更大,一闻不见荤腥就发脾气。但是没办法,让人是礼,哪怕锅里没米。
洪英把两个酒杯摆好,把一盘香喷喷的五花肉烩酸菜端上桌,招呼道,贾叔,坐过来吃哇!贾乐成说,饭我吃过了,老婆包的饺子,陪白老师喝两杯行,确实馋酒了。屁股挪到炕桌边。白锁定倒了两杯酒,两人各自喝了,贾乐成抄起筷子,准确地把盘子里最大的一块肉夹进自己碗里,盘子里就现出一个凹坑。贾乐成吃得很快,筷子就没放下过,喝酒的时候用另一只手举杯。嘴也没停过,吧唧吧唧地咀嚼着。
白锁定的嘴也没停过,不过不是吃,是说,他展开那张报纸,拍打着上面自己的书法作品给贾乐成讲解运笔行笔的技巧。贾乐成一边三心二意地听着一边专心致志地吃。洪英眼见盘里的肉不多了,就给白锁定的碗里夹了两块,白锁定断断续续吃完一块,盘里就只剩下土豆和酸菜了。他便把另一块夹到贾乐成的碗里,说,我今天没胃口,贾叔吃哇。贾乐成象征性地推辞了一下,又把那块肉吃了,这才舒服地打了个饱嗝,点起一支烟,慢条斯理地和白锁定说话。两人乱七八糟地聊了一会儿,贾乐成进入了正题:这个,房租该交了。洪英说,还差几天呢。贾乐成说,旧账不跨年,还是现在交了哇,正月要账损福气,对你家不好。洪英有些为难,白锁定说,给了哇,迟早的事。洪英只得给了,一百块钱的慰问金,还没捂热就交到了贾乐成手里。
贾乐成走后,白锁定拿起筷子,翻动着盘里的酸菜,翻了半天,只找到一块指头肚大小的黑肉,泄气地说,肉放得少了。洪英说,谁知道他要来呢?我连一块肉也没吃上。白锁定不悦地瞅了她一眼:过日子不得不仔细,客人不得不大方。说着仰靠在墙上闭目养神。洪英正在收拾桌子的时候,门开了,进来一个人。白锁定睁开眼睛,他看到了一个像电影明星似的时髦女人,一头大波浪卷的头发,脸白白的,眉毛弯弯的,眼睛花花的,嘴唇红红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粉红色的长围巾,身上穿着一件花缎子面的小棉袄,胸脯挺挺的,腰细细的,两条腿直直的。白锁定的眼睛也直了起来。半天,他失惊地叫道,二女!
洪英仍在收拾着桌子,只是放慢了速度,她看了一眼魏二女就不看她了,她知道她来干什么。白锁定激动地说,二女快坐!又吩咐洪英,快给二女倒水!又问,二女你吃没?刚吃了炖肉,要不再给你炖点?魏二女没坐,拘谨地说,白老师你别麻烦了,我待会儿就走。洪英把炕桌擦完,搬到地下,倚着红躺柜站着,眼睛盯着魏二女手中的账本。魏二女把账本翻开,说,白老师,英子,你家的账……停住不说了。白锁定愣了一下,脸上有些失望的神色。洪英说,现在没钱,上头给了点慰问金,刚才房东拿走了。魏二女说,石哥说,账不隔年,让我年前必须收回来。白锁定问,我家的账有多少?魏二女看了一眼账本,说,八百三十七块八毛。白锁定怀疑地望着洪英,问,咋能花下这么多,你都买什么了?魏二女说,每笔都在账上记着呢,我算了好几遍。
洪英拿过账本,转交给白锁定,白锁定大致浏览了一遍,问,咱家还有多少钱?洪英说,不到五十。白锁定啧了一下嘴,想了想说,都给了二女哇,还一点是一点,二女也是丫鬟女子带钥匙,当家不主事,别为难她。洪英迟疑了一下,把家里的四十几块钱全给了魏二女。魏二女捏着钱问,那剩下的呢?洪英说,以后有了还。魏二女又问,年前能还上吗?洪英说,肯定还不上,我现在没有一点办法。白锁定却肯定地说,年前能还上!洪英吃惊地望着他,白锁定说,放心哇二女,我们想想办法,你给人打工也不容易。魏二女说,谢谢白老师!转身往出走。白锁定说,英子,你去送送二女!洪英便穿上外套跟了出去。白锁定叫道,把她送回家,这地方人家少,她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洪英和魏二女相跟着出了院子,魏二女说,英子不好意思啊,我也没办法,石哥天天催我,说是我给你赊的账太多了,要不上就让我还,他当时也没说赊多少就不能赊了,现在才这样说,唉。洪英哼哼两声:不用解释,你们本来是一家人嘛。魏二女叹口气,说,你想咋说就咋说哇,我要是那么不经说,早死过几回了。你回去哇,我自己能走。洪英笑笑,说,白老师可是不放心你呢,不把你安全护送到家,我交不了差啊!魏二女便不管她了,迈开步往前走。洪英跟在她身后。
这一带远离镇中心,视野很开阔,一眼能望见四周黑乎乎的旷野,一辆汽车从国道上驶过,两只车灯像平走的流星,从那头的黑暗中钻出来,又钻进这头的黑暗中去。西方的天上挂着一弯镰刀样的残月,它很高,只照亮一小片天空,照亮不了大地,地上的土路隐隐约约。偶尔有两声麻雷在天空中炸响,透着点新年的喜庆气氛。
两人默默地走出一段距离,街道上的灯光离得近了。魏二女站住了说,英子你回去哇。洪英也站住了说,二女,锁定就是瞎应承,那些账,年前肯定还不上。魏二女说,是石哥催我,我做不了主,要不你和他说说。洪英说,反正现在没钱,你别再来要了,有了我自然会还的。魏二女沉默了一会儿,向前走去了。洪英站在当地,看着魏二女的背影渐去渐远,很快消失在黑暗中,过了一会儿又从黑暗中走出来,上了街道,一拐,被房子挡住了。寒气笼罩下来,一股一股地钻进洪英的衣服里。自从白锁定瘫痪以后,她就没买过新衣服,瘦下来的身体撑不起原来宽大的衣服,寒气在衣服和皮肉之间的空隙肆无忌惮地游走。脚也有些发麻,但她没急着回去,她宁愿站在这寒冷里,也不愿回那个家去,那不是她的家,没有一件东西是属于她的,房子不是她的,白锁定也不是她的,连她自己也不是她的。
洪英在外面走了好一会儿才回了家。一进门,听到白锁定发着闷哼,急忙回到里屋,看到白锁定解开裤带,用手玩弄着自己的器官,那玩意直撅撅地朝天挺着。她僵住了,这样的场面很久不见了。白锁定说,快来,它忽然行了!洪英过去触手一摸,坚硬滚烫,冰冷的手让白锁定哆嗦了一下,但那玩意儿兀自傲然挺拔。白锁定催促道,快来呀!洪英搓搓手说,我身上冷。白锁定说,不怕,快点!洪英上炕脱掉衣裤,骑在白锁定的腿上,那玩意儿顶得她一阵痉挛。她知道,这是魏二女的功劳,她的眼泪滑下来,流进白锁定的脖颈里。
睡下后,白锁定说,你明天回趟农村,问你爸你妈借点钱,把石华伟的账还了哇,还了还能赊。洪英没应声。白锁定说,你听见没?洪英嗯了一声,眼泪在黑暗中肆意流淌开来。
第二天吃早饭时,白锁定说,你早点走哇,早去早回,现在天短。洪英在洗锅碗时,白锁定又说,骑上自行车!自行车是他们结婚时买的,一直没怎么骑,以前有房的时候就放在凉房里,现在没处放,就在院墙下立着。这套院子里有两间南房,虽然空着,但都上着锁,以小气抠门闻名全镇的贾乐成不让租客免费使用他家的任何东西,哪怕自己没用。洪英过去推起自行车,发现前后轮胎都没气了,被日晒风化得开了一道道裂纹,泛着一层碱土一样的白斑。她推着往前走了走,沉得很,轴都锈死了。她只能步走了。步走没什么不好,她喜欢步走,最好能一直走,永远到不了终点,也永远不用回到起点,不用面对任何人。
一过腊月二十三,小镇就忙碌起来,街上到处是从农村上来办年货的人,洪英从这些陌生人当中走过街道,走上了回乡的土路。父母家距离镇上有十几里地,沿途都是高低起伏的丘陵,在清早的阳光下半明半暗。路也随着高低起伏,拉展的话,不止十几里。洪英爬上一道坡,就能看到近处小镇的全貌和远处城市的一角,还有几座孤零零的房屋或院落,不知是人家还是寺庙,还有在坡上寻觅吃食的羊群,羊倌穿着白茬皮袄戴着棉帽子扛着长长的放羊铲站在最高处无所事事地眺望着远方。走到低洼处,视线被阻挡了,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仿佛与人世隔绝,眼前的路斜指到天上。
洪英走得悠闲自得,如果她可以悠闲自得的话,时而停下来四处看看,她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或者想看到什么。她没罩头巾,暴露在外面的耳朵冻得生疼,额头上却冒着汗。偶尔遇到一个行人,双方就一边对视着一边从对方的身边经过,走出很远还要回头看看,明知道不认识,却徒劳地在记忆中搜寻着。
洪英本来是不愿意回农村借钱的,向年迈的父母借上钱,帮助仇人完成收账工作,怎么想都觉得是屈辱,但是她不想违拗白锁定,向来喜欢多事的她,现在奉行的做人原则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白锁定要天上的星星,她就想办法给他摘下来,尽管明知道摘不下来。她活着没有目的,只是应付差事。况且,如果不还魏二女的账,她就还会来要,白锁定就还会重振雄风,这对她来说,不是幸福和希望,而是无边无际又无法诉说的痛苦。
走完了这段丘陵,地势平坦了起来,路两旁是光秃秃的田地,秋天翻出来的新土冻成密密麻麻的小垛,在阳光下斑斑驳驳。洪英感觉有些口渴,放眼一望,见远处有一小片冰滩,走过去,找来一块石头砸出一块冰,又砸成碎疙瘩,挑一块干净的放在嘴里吮吸着,冰冷感让舌头和腮帮子一阵疼痛,一股土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但她还是一连吃了好几块冰,土腥味变成了血腥味。吃完冰块,洪英忽然觉得很累,一动也不想动,索性坐下来,抬头望着太阳。太阳一点一点地爬升。她也想学着白锁定的学生古芳那样,从太阳里看出精彩的电视剧来,但盯住看了半天,太阳还是太阳,只是越来越不刺眼了,它的光芒消散了,慢慢地由明亮色变成了瓷白色,渐而变成了灰色,变成了一个棱角分明的跳动的圆盘。
中午时洪英才回到村里。回到家,父亲正在做饭,母亲躺在炕上,询问得知,母亲已经病了一个多月,一直没去医院看,只吃着村里的赤脚大夫配的一些药,时而好转,时而恶化,全靠身体硬扛着。洪英问,咋不去市里检查检查?母亲说,不用检查,就是老了,身子骨不结实了。父亲叹口气说,哪有钱呀?母亲埋怨父亲多嘴,父亲便骂骂咧咧起来:儿跟老婆女跟汉,留下老鬼没人看,小时候都是命蛋蛋,长大了全是王八蛋!
母亲扎挣着坐起来,拉着洪英的手,眼泪汪汪地问她家里的情况,洪英眼里含着泪,脸上带着笑说,挺好的,政府领导去慰问了我们,拿了好多东西,还有钱,白锁定写的毛笔字还登在报纸上了呢,你们没看电视吗?目光随意往柜顶上一扫,空空的,原来的十四寸黑白电视机不在了,问,电视呢?母亲说,坏了,送出去修了。父亲说,卖了,四百买的,看了两年卖了一百多。母亲又嫌父亲多嘴,父亲说,没什么可瞒的,别到时候你有个三长两短,儿女们又嫌我不给你看病。母亲说,他们巴不得我死呢!她轻轻地摩挲着洪英的头发:养了四个子女,就这一个老生闺女能靠得上,知道回来看我。洪英差点哭出声来,心想我哪能靠得上?就是我把你们操磨成了这样啊!母亲说,我跟那几个说,你们就这一个小妹妹,都出把力,帮帮她哇,她就剩下一口气了,可一个个地跟我耍脾气,现在连过来也不过来了。洪英说,妈,我现在挺好的,你就不用瞎操心了,好好养身体哇!
洪英走了一路,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可当坐在饭桌前,却一点胃口也没,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进碗里,吃进嘴里是咸的,咽进肚里是苦的。母亲说,家里还有一百多块,走时你拿上。洪英赶忙说,不用,我有钱呢!她多么想掏出一些钱来向父母证明她不缺钱,可是身无分文,不仅没钱,大老远跑回来一趟,连颗水果都没带。
吃完饭,洪英去了大哥家,大哥不在,大嫂给她倒了一杯水就不理她了,拿起笤帚开始扫地。洪英问,大哥呢?大嫂说,死了!洪英问,他多会儿回来?大嫂说,不知道!笤帚扫到洪英脚下,喊道,抬下脚!洪英便挪到她扫过的地方,可是她又扫了回来,洪英又挪了一个地方。她环顾了一圈装修得像金銮殿的房子,说,大嫂,你也不用这样,我不是来跟你借钱的,是想让你们三家商量商量,给妈妈看看病,她现在还不太严重,兴许花不了多少钱就看好了,等拖得严重了,花得钱多不说,人还受罪。大嫂冷笑了一声:爸爸妈妈对你最好呀,你有那心,你带上去看了哇!洪英说,我知道我没资格说你们,在这个家,我付出的最少,得到的最多,我遇上了这事才醒悟过来,可是迟了,我现在实在无能为力。爸爸妈妈拼死拼活半辈子,把一个家刨闹得在村里数一数二,凭良心讲,咱们能过上好生活都不是他们的功劳?要是不管咱们,他们能过成现在那样?我知道我最不成器,最不孝,最坏,你们别学我。我知道我以前给你们添了太多的麻烦,以后不会了,我活了死了全是我的造化,只希望你们能把妈妈的病看好,她才刚过六十。说着说着,眼泪流了下来,好了,我不说了,我走了,希望你能把我这番话说给大哥听,让他这个当老大的好好地掂量掂量!
洪英哭着离开大哥家,站在路边稍作调整,擦干眼泪又去了二哥家。二哥家没人在,看门狗把她咬出来,她现的样子,连狗都不认识了。又去了三哥家,三嫂立刻拉下脸,对三哥说,你自己把握住,不要什么事都应承,不想过了另说!洪英又对三哥说了对大嫂说的那番话,三哥一连抽了两根烟才说,你教训我,我冤得慌,不是我们不愿意管他们,是我们孝敬他们一点,他们又全给了你,有多少是个够?你前些年满世界跑,北京上海跑得比回家都勤,哪来的钱?你没钱了,跟爸爸妈妈一张口,他们有求必应,要多少给多少,回头又给我们摊派。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整天大鱼大肉,东荫凉倒在西荫凉,穿的比城里人还城里人。我们呢,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地里受死苦,还得勒紧裤腰带往下省。农村人再有钱,能有几个钱?地里的那点东西,一眼看到头,一年能挣多少,闭着眼睛都能算出来。遇上灾年,一年白干。你这些年花了多少心里没数吗?我们该尽的责任尽到了,不该尽的责任也都尽到了,你还想让我们怎样?洪英失声痛哭起来,三哥说的没错,这些年,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父母和哥哥们的无偿付出,从来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还常常以城里人的优越感笑话着他们的落后,这时才明白,自己的优越感都是他们给的。此刻她还能说什么呢?于情于理,她早已丧失了话语权。三哥说,不是我挑拨,白锁定现在成了那样,还过个什么劲?早点离哇,早离早找,趁着还年轻,没娃娃,现在时代变了,离婚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找谁都比找白锁定强,好好想想哇,日子还长着呢!
从三哥家出来,洪英回到了父母家。父亲正蹲在院子里哼哧哼哧地抡着板斧剁肉,他面前铺开一块用剪开的尼龙袋弥起来的扇布,上面堆着一堆冻硬的猪肉,已分割成块,他把这些肉块又剁成拳头大小的小疙瘩。站在一旁的母亲说,英子,这次让你爸赶上驴车送你回去,把这些猪肉拉上,本来早想去了,我这病闹的。洪英刚止住的眼泪又要夺眶而出了。父母每年喂两头猪,到了冬天杀掉,把差不多一头猪的肉都拉到镇上她的家里,一部分是鲜肉,放在冬天吃;一部分炼好封在坛子里,留着春夏秋三季吃。
看看日头已偏西,洪英说,爸,妈,你们别忙活了,我得回去了。母亲说,住上一晚上哇,明天让你爸送你。洪英说,不了,锁定没人给做饭,他中午饭还没吃呢,不管咋样,他现在还是我的男人。其实她走的时候把暖壶和几包方便面放在炕棱上,白锁定一伸手就能拿到。两包方便面已经掰成块放进钵子里,调料也撒上了,冲水一泡就能吃。她临走时白锁定还安顿她,不要担心他,办正事要紧!她知道,为了讨好魏二女,白锁定受这点委屈不在话下。她只是忽然想走,留在这里的每一刻,她都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
母亲埋怨开了父亲:前几天就让你把肉准备好,一直拖,懒得筋疼!又喊道,别剁了,就那么装起来哇,还有坛子,搬出来,套车哇,快点,磨磨蹭蹭的!父亲无辜地望了一眼母亲,拿起一个崭新的尼龙袋往起装肉。洪英说,你们别麻烦了,肉我真的不要,我走了!母亲喊道,你等等!跑回屋里,很快出来,手里捏着一沓钱,都是十块十块的,往洪英的手里塞,说,这是一百五,你拿上,过年了,买身新衣裳穿!洪英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她推开母亲的手,捂着嘴跑出院子,听到母亲在后面喊,你拿上,我们农村人再穷也饿不起,你不一样,听话,拿上,亏了什么也不能亏了嘴……声音渐渐小下去了。
洪英一口气跑到村口,回头看到母亲站在半路上,身体一弯一弯地喘着气,显然跑不动了,朝她招手。洪英也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去,然后向前走去。走出很远,蹲在路边的一个废弃的土房墙下,放声大哭起来。
一路上走走停停,回到镇上时,天完全黑了。洪英走到自家院门口,站了一会儿又走开了。她在小镇的边缘漫无目的地四处溜达。溜达了不知多长时间,走上了街道,走进了华伟商店。魏二女和石华伟都在,石华伟坐在炭炉旁边表情严肃地翻看着账本,看到洪英进来,笑着招呼道,英子你来了!魏二女站在一旁,看看洪英,又看看石华伟手里的账本。洪英也看了看账本,正翻在她那一页。洪英说,石老板,我想求你一个事,欠你的钱,我想过完年再还,我现在实在没有,我刚从农村上来,本来想借点钱的,可他们没钱,我妈病了都没钱治。石华伟笑了,说,这是你跟二女之间的事,她说行就行,我没意见。说完起身走了。
洪英看着魏二女,说,二女你看……我妈真的病了,家里的电视机也卖了,你了解我的,我这个人是坏,但从来不会赖账,你给我算上利息也行。魏二女叹口气,望望门口,无奈地说,他话是那样说,可又一个劲地催我,刚才又来催了,让我无论如何也要在年底把你的账收回来。洪英想了想,说,那我回去和锁定商量商量,把我家的电视机先顶给你,你说个价。魏二女同情地看着洪英,说,英子,我挺不懂的,你家现在是这样的情况,吃饭穿衣都成了负担,花钱咋还这么大手大脚的?这才几个月的时间,你家就在这儿赊了一千多的账,这些钱够一个大家子花一整年了,你家才两口人。这钱要是花在看病上,那没说的,可是全花在了吃吃喝喝上,是不是有点——唉!
洪英半晌无语,魏二女说,英子,要不这样哇,我知道现在逼你也没用,没有就是没有,但是石哥要逼我,要不咱们把账转一下。洪英问,咋转?魏二女说,我替你把这个账先垫上,你有了还我。洪英不敢相信地说,真的?你不骗我?魏二女说,我骗你干嘛?但恐怕你以后不能在这儿赊账了,石哥是个生意人,满脑子装的全是生意经,我不着急,你有了还我就行,不然石哥逼我,我逼你,三方闹得都不愉快,大过年的。洪英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魏二女苦笑一下:你还有别的办法吗?洪英摇摇头。魏二女问,你以后咋打算的?日子总得过下去哇。洪英说,没打算,走一步说一步哇。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时间能过得快点,早点老,早点死,早点解脱
魏二女沉吟半晌,说,这店里每天顾客不断,有买东西的,有就是专门过来耍赌的——指指门口——如果你在门口摆个酿皮摊子,肯定生意会不错,不用咋投资,就做饭那点家伙事就能做,前一天在家摊上几张,第二天带到这儿卖。摆张桌子,几个凳子,几个碗,就能开张了。洪英那双暗淡的眼睛里渐渐地放出亮光来,越来越亮,但她也有一些疑虑:石老板能让吗?魏二女说,应该让,本来是我想做的,一边看店,一边卖几碗酿皮,多少增加点收入,我跟石哥提起过,石哥说,只要不影响卖货就行,现在看着你这么难,就想让你做,你做吗?我也有点抽不开身,三个娃娃粘在身上。洪英激动地说,我做,我做!然而片刻后,她眼中的亮光暗了下去,说,可是我不会做!魏二女说,你让你妈教教你,不难。洪英说,我妈也不会,我家一直也是买的吃酿皮。魏二女想了想,说,等过完年,你抽个晚上去我家,我教你,就是我下班迟,怕你等不上。洪英赶忙说,等上了,我整晚上不睡觉都行!
洪英往回走的时候,浑身充满了力量,脚底生风,华伟商店的炭火让她出了一身汗,这时被冷风一吹,分外的清爽。她的心头也曾涌过那么一丝不舒服,魏二女三番五次地帮她,更说明她和白锁定的关系非同寻常,但她现在想不了那么多了,当物质陷入绝境,精神就麻木了,痛苦那是吃饱了没事干的人的东西,像她这样的人,没有痛,只有苦。
洪英回到家的时候,白锁定已睡着了,炕棱上的钵子里剩下一半泡好的面,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方便面的调料味。开门声吵醒了他,他埋怨洪英回来得迟,洪英扯了一半的谎,说她家人帮她凑钱费了点时间,钱已经还给了魏二女。又说了一半半真半假的话,真的是,她要在华伟商店门口开个酿皮摊。假的是,她说这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是她自己和石华伟说的,还说她过完年要在晚上跟着一家酿皮店的老板学做酿皮。白锁定开始并没表示出多大的兴趣,说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这些小商贩,抠抠搜搜,毫利必争,没一点人情味。但他大概想到了魏二女也在华伟商店上班吧,就渐渐地有了热情,说,你最好把我也弄过去,坐在那里晒晒太阳,练练书法,还能替你收收账,天天待在家里非得憋死不可!睡下后,白锁定又说,一两天你把石华伟和二女叫到家里来吃个饭,毕竟要在一起共事,咱们先把礼数走到!
请石华伟和魏二女吃饭是在两天后,因为第二天洪英的父亲赶着驴车上来了,拉着两尼龙袋子鲜猪肉和两坛子练好的猪肉,住了一晚就走了。洪英把父亲送出很远,父亲停下驴车,说,英子你回去哇,油布下我给你压了一百五,你记得收起来!洪英眼窝一热,说不出话来,父亲挥起鞭子在驴屁股上抽了一下,驴车向前跑去了。回到家,白锁定说,今晚就请他俩吃饭哇,炖上几斤猪骨头,买上两瓶好酒!对了,这不马上要过年了吗,再买一条鱼,年年有余,图个吉利!
那天晚上飘起了雪,白锁定家的院子里亮着灯,粉末似的雪花反射着灯光,灯光借助着雪花向天上漫延。屋里暖意融融,锅上升起的白雾散发着肉香味,充满了房间的角角落落。锅里炖的是猪骨头,洪英坐在板凳上,把一条鱼按在盆里用菜刀刮着鳞。鱼是从华伟商店买的黄河鲤鱼,活蹦乱跳的。它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或是不想让人破坏它漂亮的鳞甲,使出浑身的力气抗拒着,尾巴把搪瓷盆敲得啪啪响,嘴巴一张一张的,似在呼救,似在咒骂。洪英的脸上粘了一片血水和几片鳞片,鳞片是鱼的,血水却是她的。鱼的抗拒起了作用,让洪英的菜刀把自己的手割伤了,她没去包扎,任由鲜血肆意流淌,她的手是红色的,鱼也是红色的,鱼的尾巴把搪瓷盆的边缘也刷成了红色。刮完两面的鳞片,把肚子豁开来,鱼还在挣扎着,力量更大,摇头摆尾,洪英都有点按不住它了,她用刀背狠狠地敲打了几下鱼的脑袋,骂道,再蹦!让你再蹦!鱼果然不蹦了,像白锁定一样瘫痪了。里屋的白锁定哈哈大笑道,鱼是冷血动物,没那么容易死,放进油锅里都会自己翻身!
洪英把鱼的内脏掏空,往起站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一下案板,放在案板上的一只空碗掉了地,摔碎了。白锁定问,咋了?洪英说,打破了一只碗。白锁定说,没关系,碎碎平安,好兆头!洪英舀了一瓢清水,洗干净鱼和自己的手,手上的伤口还在殷殷地往外渗着血,她回到里屋,找出一坨白胶布,撕下一条贴在伤口上。白锁定问,咋了?洪英说,割破了。白锁定哦了一声:没关系,新年见血,开门红!他今天似乎格外高兴,平时洪英希望他能高兴,但今天不知怎么了,他越高兴,她就越烦躁。
洪英在做饭的时候,白锁定一直在里屋写对联,他先写红纸对联,每写完一付,就铺开在炕上晾着,炕上已铺了七八条红纸对联。写完红纸的,接着写绿纸的。洪英知道,那是给魏二女写的,魏二女去年死了男人,不能贴红对联。红纸对联白锁定写得很快,随便翻翻对联书,不加思索,一气呵成。写绿纸对联时却非常郑重,翻了半天书也没找到合适的句子,冥思苦想,迟迟不下笔。他伏在炕桌上用钢笔在教案上编起了对联,涂涂改改,终于编成一付,他的嘴角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放下钢笔,拿起毛笔,开始写。
洪英看着他写,见写的是:窈窕淑女风姿美。他写红纸对联时,用的是草书,龙飞凤舞的;写这付对子用的却是端端正正的楷体,像七个正襟危坐的小学生。洪英觉得有些恶心,在心里骂了一句:真贱!白锁定接着写下联:红粉佳人志气高。洪英简直想吐了。大概白锁定自己也觉得太过肉麻了吧,偷瞄了一眼洪英,把两条对子揉成团,扔在一边,拿过一条空白的,重新开始写。这回他放弃了自己编写,从对联书中挑选。终于全部写完了,晾了一会儿,让洪英卷成两个捆,用尼龙绳扎起来。
石华伟进来了,身上罩着一些白雪,跺了跺脚,说,抱歉得很,来晚了,这两天店里实在太忙!白锁定说,不晚,正好,肉刚熟!二女呢?石华伟说,她说不过来了,还在店里,让我跟你们说一声。白锁定翻出白眼看着洪英,似乎想发火,碍于外人在场,表情缓和了下来,说,你没跟她说吗?洪英说,说了,她当时也答应了。白锁定说,再去叫一叫!石华伟说,等会儿哇,现在店里还有顾客。白锁定哦了一声:那咱们先吃,给二女留着。
洪英把猪骨头和鱼肉出了锅,端到桌上,三个人便坐下来开始吃,一边喝酒聊天。白锁定首先向石华伟表示了感谢,石华伟摆摆手说,不用谢我,这都是二女的主意,那摊子本来是她想开的,这不看着你家难嘛,就让英子开了。白锁定愣住了,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洪英,洪英装作没看见,只顾埋下头吃饭,她知道,今晚避免不了一场暴风雨了。她本来想让石华伟和魏二女帮她瞒着点,可实在开不了口,完全没理由,总不能说是自己想抢魏二女的功劳吧,只是侥幸地希望,大家说话时囫囵吞枣,稀里糊涂地也就过去了。白锁定干笑了一声,说,都谢,都谢,远亲不如近邻,真是的,不是你们,我们都不知道咋活下去呢。以后我也想在那儿摆个桌子写字,顺便帮英子招呼招呼顾客,你说行不?石华伟说,行啊,太行了!你要是能拉个二胡,唱个小曲儿就更热闹了,哈哈!
到了九点多,白锁定说,英子,差不多了,你去叫二女哇!石华伟说,平时二女是十点锁门,这个点基本没人了,去叫哇。洪英便放下碗筷,穿上棉袄出去了。
雪下得大了,细碎的雪末变成了成片的雪片,洋洋洒洒,天地间一片混沌,地下已铺了厚厚一层,脚一踩一个深坑。房屋顶上也盖了一层雪。洪英小心翼翼地走着,步子迈得很小,却很费力,身上出了汗。她想着,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魏二女请到家里,这样或许能“将功折罪”,白锁定一高兴或许能免除对她的教训。她觉得贱的不是白锁定,而是自己,最贱,天下第一贱,简直能拿诺贝尔贱人奖了。
雪的影响,这段路走了很长时间,走到街面上来,洪英放松了神经,然而却摔倒了,积了雪的柏油路比土路更滑。她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继续向前走。她忽然想笑,孟姜女是千里寻夫,她是冒雪寻自家男人的女人。
华伟商店里只剩下了魏二女和她的三个孩子。洪英向魏二女表明了来意,魏二女说,我们吃过了,不去了。洪英讨好地说,吃过了再吃点,炖的猪骨头和鱼肉,还有孩子们的零食,白老师给你家写了对子,石老板也让你过去,说今天可以早点关门。魏二女摇头说,真的不去了,谢谢你了,再等一会儿我得回家了,孩子们都瞌睡了。
洪英好说歹说,魏二女横竖不去。洪英只得离开了。回到家,向白锁定汇报了情况,白锁定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没再说什么,继续和石华伟喝酒。两人喝了一瓶半,都多了,口无遮拦地说开了醉话。白锁定问石华伟:你每天跟二女在一起,没发展出点爱情来?石华伟说,都这把年纪了,谈什么爱情?再说我又不是没老婆。白锁定说,问一句话你不要介意啊,你老婆现在那样,还能做那个事吗?石华伟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白锁定说,白老师,你可是大变样了,从来是连一句脏话都不说的人,现在是满嘴跑灰话!又喝了一会儿,石华伟走了。
石华伟一走,白锁定脸上的表情就由欢乐模式调到了愤怒模式。他起先也是笑着望着洪英,不过那笑无法让人联系到友好和心情愉快,是暴风雨来临前的艳阳天。洪英一声不响地收拾着桌子,把几个盘子里的菜集中到一个盘子里。白锁定笑着问,你知道二女为什么不来吗?洪英说,她说孩子瞌睡了。哗啦一阵声响,炕桌就从炕上翻到了地下,汤汁飞贱,盘碗四散。洪英尖叫了一声,胆战心惊地望着白锁定,白锁定的眼中喷着火,凶狠地瞪着洪英。洪英不敢和他对视,低下了头,看到没吃完的猪骨头、鱼肉、蒸饼、碗的碎瓷片落得满地都是。好在盘子是搪瓷的,没破,瓷皮剥落发出细碎的金属开裂声。
白锁定吼道,人家二女好心帮你,把自己的生意让给你,还要教你做酿皮,却被你全说成是自己的功劳,你那颗心到底是咋长的,简直是狼心狗肺!你刚才根本就没去叫她哇?出去转了一圈就回来了哇。洪英说,叫了,说了一顿好话,可她就是不来我能咋办?白锁定缓和了一下语气,说,我就纳闷了,记住人家一点好有那么难吗?以前你咋对二女的?人家一遇上点事,你就来劲了,到处造谣,人家没计较你,现在反过来还实心实意地帮你,你还不知道好歹,真是没救了!洪英说,对不起,我只是……只是什么,她却没说出来。白锁定哭了起来:我咋遇上你这么个人啊?你得遇上多少事才能醒悟啊?洪英不说话,站在那里虚心聆听着白锁定的谆谆教诲。白锁定说,二女是咱家的大恩人哪!毛主席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二女就是咱家的大救星!感动得号天哭地,哭着哭着睡着了。
洪英松了口气,上炕把白锁定放倒,盖上了被子,下地给炭炉里填了炭,然后出了屋。雪还在下着,天地连成一片,她只穿着一件秋衣,却一点也不觉得冷。雪花落进她的脖颈里,化成水,流到滚烫的脊背上,有种奇异的快感,这让她觉得,自己还在人世间。白锁定的呼噜声惊天动地,隔着门窗传出来,更衬托出夜的寂静和她的寂寞。她想回老家去,就这么步行回去。或者翻山越岭远走高飞,拿根棍子讨吃要饭。要么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盖一间茅草屋,开二亩地,像个野人似的生活着,反正任何一个地方,都比这儿好。
过完年的一个晚上,洪英到魏二女家里学做酿皮。做酿皮并不难,把干面粉裹在笼布里放在清水盆里洗,清水洗成了面糊糊,滤在笼布里的一坨蜂窝状的固态物就是面精,蒸熟了就能吃。面糊糊在铁旋子里薄薄地摊一层,飘在开水上蒸。蒸熟了切成条,面精切成块,加上汤料拌起来就是成品了。汤料直接用腌菜用的盐汤,倒上香油,撒上调料,再拌一些切成丝的酸蔓菁,拌上油炸辣椒。魏二女做了一遍,洪英跟着做了一遍,口感略欠,又多做了几遍。
天快亮了,洪英也学得差不多了,两人都饿了,就各自吃了一碗,还剩下不少,魏二女都装进一个盆里,说,你拿回去哇,我家都是孩子,还吃不了这个。她把洪英送到大门口,说,你自己在家练习练习就能开张了,到时候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洪英端着半盆酿皮走了几步又停下了,回头望着魏二女,犹豫了半天,说,二女,我想问你个事。魏二女说,你问哇。洪英说,你和白老师是不是好过?不管是什么答案,我都不会计较,只希望你实话告诉我,我想知道。魏二女沉下了脸,说,随你咋想,我心里坦荡,你要是心里非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洪英说,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魏二女冷笑一声:为什么?因为我们都是女人,都是一样的难!说完咣地关上了大门。
洪英回到家,白锁定被吵醒了,他饶有兴味地问了一些学做酿皮的情况,又指着那大半盆酿皮说,这是二女做的?洪英随口应了声嗯。其实魏二女就摊了一张,已被她俩吃了,这大半盆全是洪英的作品。白锁定说,扶我起来,尝尝二女的手艺!他一连吸溜了三大碗,边吸溜边赞不绝口,借此机会把魏二女本人也从头到尾赞美了一遍。
第二天洪英在家练习做酿皮,她觉得比昨晚做的进步了不少,汤料调得更有味,酿皮也更筋道,面精疙瘩也更瓷实,她洋洋自得地端了一碗给白锁定尝,白锁定吃了一口就放下了筷子,摇摇头说,和二女做的差距还不小,看来你还得好好学习!洪英在心里冷笑,不知是冷笑白锁定,还是冷笑魏二女,抑或是冷笑自己。
洪英做的酿皮虽然不合白锁定的意,但她的酿皮摊还是很快地开张了。在开张前夕,白锁定提出要求,让洪英借辆平板车把他也推过去。洪英说,我先开上几天,等稳定了你再去行吗?白锁定说,咱家的摊子开张我不在场咋能行?洪英当然知道他是有些迫不及待了,只是不知道他是迫不及待地想出去放放风,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见他的老情人。
洪英只好出去借平板车。房东贾乐成家就有平板车,木头做的,他经常像个毛驴似的亲自架辕拉着羊粪往地里送。听明了洪英的来意,贾乐成抠抠搜搜地不愿意给借,意思好像是不能白用,既然洪英天天要把白锁定拉进拉出,还不如把平板车买下呢。商量了半天,最后洪英以每月五元的价格租下了平板车,她买不起。
太阳刚露头,洪英就拉着平板车,载着一桶做好的酿皮和一些家伙事以及白锁定出门了。白锁定今天的心情不是一般地好,早早地让洪英给他梳洗,换上一身干净的中山装,上口袋里别了钢笔,还让洪英把他的长头发剪短了些。他以前一直留着小平头,现在理发不方便了,就索性留长了,朝后背了过去。他直挺挺地躺在平板车上,望着天上流动着的云彩,悠闲地哼起了歌: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总有时……哼完歌曲,说,每天待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方寸之地,我都快忘了这个世界长什么样儿了。洪英停下脚步,站直了身体,抬头望望明媚的阳光,心里想,我过的这才叫暗无天日的日子!白锁定催促道,快点哇,冻坏呀!洪英接着躬下腰哼哧哼哧地往前拉。
土路上的积雪没化,被踩得硬硬的,很滑,又凹凸不平,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这大大增加了洪英的行进难度。上坡时用的劲小拉不动,用得劲大脚底打滑,几次差点滑倒。下坡时车推着她跑,她需要掌握一个恰到好处的力道和速度,不然车就可能把她推倒,过度的紧张让她的体能消耗得很快,背上已出了一层汗。
白锁定仍在兴致勃勃地说着话,外面的世界真好啊,看,天多蓝,太阳多亮,云彩多白!要是夏天就好了,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其实这只是课本里的描述,在小镇上是很难见到“绿树成荫”和“鸟语花香”的景象的,即使是夏天,小镇上仍是一片荒芜。
遇见一个人,问,英子你这是去哪呀?洪英还没说话,白锁定就热情地回应,英子要去华伟商店门前卖酿皮了,我也要去那里写字,多光顾啊,酿皮一块半一碗,字免费写!
走到街道上时,洪英的腿脚都已麻木,像跑了一场马拉松比赛。站在原地歇了歇,继续向前。好在路上的积雪被环卫工人铲去了,好走了许多。到了华伟商店门口,魏二女出来,帮助洪英把白锁定扶下车。洪英在白瓷砖墙下的水泥台上铺了一块塑料布,又垫了一层羊毛毡,最上面铺了一条褥子,让白锁定靠墙坐在褥子上。白锁定激动地握住魏二女的手说,二女啊,真是太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眼中闪烁着感动的泪光。魏二女想抽出手,被白锁定紧紧地握着,不知如何是好。白锁定一个劲地赞扬着魏二女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夸奖她做酿皮的精湛手艺。
不管怎么说,洪英的摊子开得有条不紊,生意说不上多好,但也能说得过去。她每天黎明时起床,根据近期的人流量摊二三十张酿皮,半上午出摊,一般到了半下午的时候就卖完了。如果她能像魏二女那样辛苦地坚持到深夜的话,应该还能卖得更多一些,但她不想那么拼,因为没用,无论她挣多少,白锁定就会花多少,酒要喝好酒,烟要抽好烟,肉要天天吃,钱根本存不住。她本来想攒些钱给母亲看病,可是白锁定把每笔账都盯得死死的,他写字写得不用心,盯账却一丝不苟。
而且她也太累了,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起得早是要做酿皮,提前一天做好容易变质;睡得晚是要陪白锁定喝酒,他的酒量大增,一瓶进去像没喝一样;还要陪他聊天,他现在成了个话痨,一回到家就叨叨不停;还要陪他过性生活,他的性功能完全恢复了,甚至比之以前更威猛,几乎天天需要,这让洪英有点吃不消,每天腰疼得直不起来。
白锁定的脾气也变好了些,除了魏二女因事请假没上班的那几天。她不再计较让白锁定重振雄风的真实原因是什么了,也不再计较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了,她什么都不计较,稀里糊涂地活着最好,身体已经够累了,不想心也跟着累,或许她的心已麻木,不会再累了。所以她的睡眠慢慢地好了起来,身体也慢慢地重新发胖,脸色也变得红润了。为了配合白锁定的情趣,她把剪短的头发重新留长了,像魏二女那样烫成了大波浪卷,也像魏二女那样开始使用化妆品了,脸抹得白白的,眉毛画得弯弯的,嘴唇涂得红红的,指甲也要涂得红红的,有时还在身上喷几滴香水。
相比洪英,白锁定对于打扮的热衷有过之无不及,他每天都要让洪英给他洗一遍头,擦一遍头油,三天两头还要擦一遍身子;衣裳也要经常换,中山装、西装、夹克、衬衫、紧身衣轮换着穿。他在家里时,除了喝酒和说话,就是沾沾自喜地照镜子,往往三大爱好同步进行。只是他忽略了,那个茶缸口大小的小圆镜慢慢地装不下他那颗越来越大的脑袋了,需要拿得远一些才能看全整张脸。如果他把自己的全身都照见,恐怕就不会那么自我感觉良好了。由于吃的油水大,营养丰富,运动量小,没有烦心事,肉体和灵魂受到了全方位的滋润,他更加地胖了,已经超过了洪英。但他的胖是一种不正常的胖,有点畸形,整个身体呈现出一个上大下小的趋势,如果立起来的话,活像一把锥子。
洪英终于弄明白了白锁定瘫痪的真实原因。那天晚上,洪英去公厕解手,碰到了魏二女的隔壁邻居古老婆儿。古老婆儿拉着洪英的手,在经过一番“我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的试探并得到洪英“但说无妨”的许诺后,说出了真相:
那晚白锁定和镇上的几个年轻后生喝酒,白锁定喝多了,痛哭流涕地说他要和洪英离婚,然后娶魏二女,连她那三个孩子一起娶回来,还说魏二女是全世界最好的女人。那帮年轻人趁机鼓动说,今晚下雨,天成好事,不如你去魏二家一趟,说不定她留你过夜呢!喝多了的白锁定就真的去了,那帮年轻人趁着魏二女家的院门没锁,偷悄悄地溜进院里,爬在窗台下窃听。白锁定和魏二女具体说了什么话,因为打雷下雨,他们没听清,只从窗帘缝隙中看到白锁定抱住了魏二女,魏二女奋力反抗,就把酒后身虚的白锁定推倒了,后脑勺磕在了窗台上,半天才爬起来。
洪英听完,忽然好想笑,嘴角就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古老婆儿说,你和魏二狗打官司哇,肯定能打赢,让她承担你家锁定的医药费,还得让她赔钱!洪英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了,终于笑出声来,说,挺好的,这就叫一报还一报!说完就走开了。古老婆儿在后面喊道:英子,你千万别说是我说的,这事很多人都知道!
洪英没理她,只顾走,走得很快,她从未感到脚步如此轻松过,也从未感到心情如此畅快过,她边走边笑着,嫌走得慢,就跑了起来。挺好的,真的挺好的!她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着。她不知道古老婆所说的事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也并不准备和魏二女打官司,但她就是开心,她还唱起了歌,唱白锁定最喜欢听的《潇洒走一回》: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终有时,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追随,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