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昆仑奴
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北越帝君的铁骑从南方金陵直直踏入北方边塞,一路从雁南关攻占至玉门关,浩浩荡荡,金戈铁骑下亡灵无数,不仅扩大了北越的版图,也奠定了北越雄踞一方的霸主地位。自此,南楚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北越代替南楚一举成为霸主,今朝蓬头乞怜,明日打马观花,改朝换代亦不过是眨眼之间。此一役历经七年,世人称之为“伐楚之战”,也奠定了时年三十六岁的谢棨——不灭军神的称号,名头响彻四海,风靡八荒。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八荒之内北有戎狄,南有蛮夷,四海之内东海、北海、南海、西海更是番邦涌起,异军突起,天下局势之不稳,北越虽雄霸一方,然木秀于林,无时不处于风雨飘摇之际。大战不常有,小役却如絮雨,“伐楚之战”后又经风雨的二十载岁月。
塞北荒原,白雪积了厚厚的一层,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蜿蜒似蛇行。
脚印的主人头戴毡笠,身披蓑衣,微佝偻着身子,身材挺拔却单薄,是少年男子的体魄。少年一路拍打积雪,揪出积雪下的一具具尸体细细打量。这一具不行便扔下,再翻另一处积雪下的尸体。皑皑白雪覆盖下的是一片修罗场,厮杀和怒号也俱消散在风雪中,落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飞鸟尽,良弓藏。
少年再次将手上的尸体抛掷一边,看似单薄的身体,力气却出奇的大。那具尸体是个死不瞑目的士兵,前胸被箭矢刺穿,凝固着满胸的鲜血。直挺挺的被扔到一旁,面朝少年,怒目圆睁,脸色惨白,好似狰狞的厉鬼。少年速度不变掏着身旁的积雪,突然停住了冻的通红的双手。
雪下有着极其微弱的仿佛猫儿一般的呼吸。
他轻轻拨开雪,露出一张稚嫩憔悴的巴掌脸,右半张脸刻着“奴”字,此刻小脸呈青白之色,显得格外的惊心动魄。这孩子不过七、八岁的光景,生命也在一息之间。
“想不到此处竟有昆仑奴······”少年也不过略微惊讶了一下便转身离去,暗自遗憾今天的无用功。
转身之际,衣摆被扯住。那力道虽轻微却不容忽视,实实在在存在着。
少年回头,竟是那小孩从雪地里伸出小手攥住了他的衣摆。他扯了一下竟没有挣开,小孩的手握得紧紧的。
眼睛也还是紧闭着的。少年想了一想,蹲下身,凑到小孩耳边,几乎是趴在雪地里,缓缓说着:“你,我救不了,放手吧。”
说完,挣了挣衣摆没甩掉,便狠心一扯,孩童的手犹如破碎的风筝倒在雪地里。
少年转身走向不远处的一方积雪继续扫雪、挖尸体。不知扫过多少雪,翻过多少尸体,又不知弃过多少尸体,总算找到一副还算不错的健壮的男尸。双手同时也僵硬、红肿不堪。
他正准备将男尸驮在身上,便看到身后孩童竟爬出雪堆,双手作脚,缓慢的向他匍匐挪去。短短几米的距离却仿佛用了毕生的力量。孩童微睁开眼睛,竟是一双通透、哀伤而迷茫,没有焦点的瞳孔望着他,气若游丝:“救我······”
这一幕于少年来说是极其震撼的,苍穹顶下,白雪裹尸,曾经的修罗场酝酿出的悲凉合着苍茫大雪生出的肃杀之气,孩童小小、稚嫩、倔强的正匍匐的身体,含着求生欲望的双眼是这苍茫死寂的大地唯一的生机。
少年沉吟了一会儿,问:“你可知我翻尸体是为了什么?”
“救我······”
“我翻尸体便是为做药人做准备,你可知药人为何物?”
“救···我···”
“做药人可是生不如此,我劝你不若在此就了结性命·····”少年看着孩童渐渐失力的双手、僵硬的四肢叹了口气,“罢了。”
他走过去,蹲在孩童身前,在怀里掏出一颗红色的药丸,由于五指冰冷僵硬,药丸滚在雪地里,少年捡起来,在空中挥了挥散去灰尘,塞进孩童嘴里:“你若能跟上我,便做我的药人吧。”
不知从何时起,天空又徐徐飘来如鹅毛般的大雪。
少年身上驮着比他健壮一倍的男性尸体缓慢如龟速行走在风雪中,毡笠上、肩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他的身后是一名瘦弱的孩童颤颤巍巍的跟着。时不时便摔在地上,少年也停了下来,等孩童挣扎着站起来后便接着走。
雪,下的更大了。
——
酉初,日薄西山。
茅庐外的门刚一扣响,便传来骂骂咧咧的叫喊声:“你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不过让你找个药人,怎的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平日不见你如此拖沓,难道是今日偷着出去玩了?果真是娇生惯养,半点受不得·····”
一佝偻着脊背,满头银发的老叟嘟囔着开门,刚一开门一具健壮的男尸泰山压顶般倒了下来,他连忙撑住,也止住了后头来不及说的话。
好不容易撑住了,那背也发出了令人担忧的“咯吱”声,等他缓过来看到少年怀抱着一个孩童登时破口大骂:“与你说了多少次!孩童的尸体是无法做成药人的!你连这都不懂,不若还是滚回你的······”
少年又喂了孩童吃颗药丸,双手抵在孩童背上输送真气,孩童幽幽醒来。老叟眼睁睁看着,眼睛都要瞪出来,话到嘴边又拔高一个音调:“痴儿!这世道兵荒马乱,人命贱如草芥,自身都难保了,哪里能顾得上救一个稚子的命?合着我与你说过的话都进狗肚子里了!”
孩童幽幽的睁开了眼睛又闭上。少年反复输送真气却丝毫没有用,只得望向老人:“师父,搭把手。”
老叟瞪着他,脸色难看的紧,仿佛咽进一只苍蝇。
“为师平日就教你这些?”
夜渐深,塞北荒原,空寂的只有一轮寒月及满天的繁星闪烁。
茅庐屋内。
热······
好热······
四肢百骸都仿佛浸泡在炽热的火海里,烈焰翻滚,不死不休。
孩童睁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四周是蒸腾的水汽,破旧的窗外,暗夜流光。
少年丰神俊秀的脸在水雾里浮现,孩童眼疾严重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一片,却依稀能感觉出他眉如远山,眼若清泓,如同九天之上踏着云雾的仙人。
“你是······仙人吗?”
孩童张口喃喃自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少年看了他一眼,眉头紧锁,因为老叟将手掌长的银针直直扎入孩童头顶的百会穴,而孩童却似全然没有发生愣愣望着他。
“五脏六腑具有摧枯拉朽之势,五感渐失,喉咙也被毒哑,哼!老朽活了这把岁数还没见过有人竟将‘相见欢’下在男童身上!本骨龄十二三却只有七八岁的模样!这武林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此等卑劣恶毒之人毕生也难见!”
孩童全身上下全部扎满了密密麻麻的银针,令人心惊,老叟说着将置于孩童太阳穴上的银针又推进些许,孩童立时陷入昏迷。
少年道:“虽然用针止住了在身体里流走的‘相见欢’,可是这孩童脸上还是泛着青白色,五脏俱疲,兼之受冻之伤,四肢也受了重创,就算是即使护住心脉也离死期不远了。当真是回天乏术吗?”
“回天乏术?哼,事在人为,我云中仙向来要与天争上一争!你小子别激我,这孩子若再晚个一两天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少年讪笑着摸了摸鼻子,掩住唇角的笑容:“徒弟不敢,师父医术冠绝古今乃是上天入地的当世第一人!便是阎王也要把人拱手送回来!徒弟连师父的万分之一也不敢及啊!”
老叟一撇:“你于武道尚有几分资质,于医道简直是朽木不可雕!我观此童亦比你强上几分,尔武道尚可,医道平平,唯有嘴上功夫了得!”
少年忙叩首:“徒弟不敢!师父您说他毒至咽喉,可方才我分明亲耳听见他向我求救。”
“竟有此事?”老叟看着孩童的脸沉思,片刻恍然,“当年我无意之间完成‘相见欢’,过后便立刻销毁,归野云外,没想到还是流传至武林,想必一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竟连如此幼童也身受其害!我难辞其疚,我势必会医好此子。‘相见欢’之霸道刚烈尤胜此间种种毒药,用材之繁杂珍贵难寻也是世间少有,是为毒药之王。除了我也无他人能解!中了‘相见欢’七日五感渐失,十四日五脏俱疲,药石无用,二十一日回天乏力,七窍流血身亡。此子身中‘相见欢’足有半月之久,又能在严冬挺过数日,还能冲破喉间障碍呼救,此子不凡!但日后还能不能开口言语不可知,但比你小子强多了!”
少年挑眉:“师父的意思是会留下他了?”
“我当然会医好他,也是我造的孽。不过我云中仙不收无用之人,医好之后,他自行去留。”
“徒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