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男女之间,素喜清少纳言说的四字:既远又近。女诗人李冶亦用四字概括:至亲至疏。理想中的清澈、芬芳、朦胧、会心,用“皑如天上雪,皎若云间月”来形容,大抵不为过。
《徒然草》皆为细碎的话,常有深趣。笔调清淡别致,偶见惊人之语,仔细思来,亦是饶有兴味。男女之间,寥寥数笔写来,前后错杂。而三言两语,委实心有戚戚,且心有戚戚得紧。
1
事事能干却不解风情的男子,好比没有杯底的玉杯,中看不中用。
不解风情之人,确实令人郁死。今年九月中旬,老师邀我爬山,本想着秋山清旷,定为可观,遂去了。又逢着赏山人少,草木蔓发的蔓发,枯槁的枯槁,别有趣致。进山之后,心情愉悦欢喜,见着什么都会心,听着什么都解意。
可身侧的人呐,只顾着登山,心无旁骛的。诗人的坟茔不躬身倒也罢了,这漫山的紫茉莉、罗汉松、侧柏、花椒、麦冬,皆大步流星,目不斜视。我跟在身后,望着路两侧开得动人心魄的舍子花,又望着眼前人,真不是滋味。
老师平日算得风雅之人,禅茶皆为友,道教门徒。与他闲话,常得安宁与趣味。只是这不解风情,真个令人懊恼极了。这个人,背得了经文,友得了方丈,识得了白茶,却独独啊,不解风情。细想之间,无趣得紧。他常言养生之道,总得一百二的高寿才行。我也只是笑,似我这般恣意妄为,夜半喝茶读书,早晨梦着不着四六,他若知道,又该眉头一皱,缓缓摇头了。
那日后,我便想:一定啊,一定要找个能与我拂石而坐的人才好。一起踏着青砖白石,在山麓或坐或立,即便不说话,也可以知道彼此心中的爱慕与温柔。
既清旷豁达,又知情识趣,如同碧玉,如同木兰花上的露水。他们是清洁的容器,世间南来北往的水火,都无可伤及,无可着色。
2
相好的女人久不去看望,料想她心里不知如何的怨恨我。如此怠慢佳人,心中非常歉疚,真不知如何解释才好。但人家叫人传话来说:“遣个童儿来报个平安就好了嘛。”
真喜欢这样心态的女子。你不来时,我自清水供花,密室焚香,敞户垂帘,闲则读书高寝,忙则心无旁骛。你来时,不必急匆匆汲水煮茶、打扫几案、取炉焚香,只需坐下,安之若素。
思恋未必胶着,非得把深切的话说尽了,方心满意足。月满则亏,十五的月亮,比往日残缺得更迅疾。最好是,我坐在远处石阶,未见你走过来,却听到你足下落叶碎裂的声音。你秘不得踪迹,我亦似有若无一瞥,旋即收回,你尽收眼底。这般的活色生香,已臻至境。
知道他在某一个角落,安和地生活,不为病痛折磨,不为寒凉、饥饿所苦,就好了。其余的,皆身外之物,苦乐悲喜,是彼此的善缘。
《落花生》写:你所爱的,不在体质,乃在体质所表的情。你怎样爱月呢?是爱那悬在空中已经老死的暗球么?你怎样爱雪呢?是爱他那种砭人肌骨的凛冽么?
真是清淡智慧的话。读罢如嚼兰芷,满口生香。
3
梅香暗吐、月色朦胧之夜,伫立在她身旁;或任由宅垣旁的草露沾湿了衣裳,和她一起踏着晓月回去――没有这些可供追忆的往事,还不如不要谈情说爱。
这样的话,可还有什么错处么?此等情事,即便不百年好合,也不枉教人涉历世间了。
情爱一事,会心之处在于欲语还休之间,对方不仅谙熟,且以更广的智慧,带彼此进入更清淡玄雅的境地。不溺于胜负,不耽于情绪。犹豫着该不该说出的言辞,思虑着有益无益,莫若不提。因为既然,所以何必。
只消记得,菲薄的流年,星河鹭起,暗香浮动。宣之于口的,未必如一。缄默不语的,未必黑白。世有桃花,人有灵犀。
《徒然草》中,最爱这样一段:御堂走廊,寂寂无人,唯见一风雅男子与一女子坐于柱间横木,絮语某事,仿佛永无尽时。
仿佛永无尽时。寥寥六字,读罢如走于茫茫雪海,身侧的人,不说话、不牵手、不相望。随后他又吹起了笛子,笛声悠然而起,千山岑寂。
这一段,又令我想起吉田兼好写的:“老死之期,说话之间就到了。”最怕的,便是花开了,无可言说之人。月迟了,无可同嗟之人。雪落了,无可共伞之人。最怕的,发枯身槁,从未有卑微爱过之人。卑微爱过,如佛前的信女,渺若微尘。而在这微尘之中,有无量情,无量慧,无量娑婆界。
从前怕无常的,自从晓月同归、檐下共坐,慢慢的,也就不怕了。因为不怕,所以爱得更深远广博,更清澈见底。
近来读到的美好之句:很多世之后,你还是会遇见我,而我,依旧觉得你很美。
我认你为今生的幸会。愿你,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