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还没有真正认识到北京躁动喧嚣的本质,对她充满文艺女青年的幻想的年代里,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在某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坐早早一班地铁,在北京城幽暗昏晦的地下往复不停地穿梭,眯着眼睛看上来了又下去了的男男女女,露出阴晴不定的表情。
这像极了文艺片里的某种桥段的光景,在我来上大学的时间里,不出意料地没有实现。我既没有拿一天的时间丢弃小说与电视剧却选择在某地铁里看单调乏味上班族的闲情,亦没有了复制文艺范儿的少女心,但是我毕竟在昌平,在皇上想带嬛嬛去温泉泡澡还得从紫禁城早早出发的昌平。对于脱离北京城太久以至于自诩河北人民的我,每次进城都意味着一个小时不等的地铁,从这里,我依然可以看见和感受到我想要的东西。
尽管北京现在已经成为一个不太容易听见正宗京腔的城市,但是一进地铁站绝对可以听见一口口明丽爽快的京腔。这是属于地铁站工作人员的,他们大多年轻而蓬勃,暗无天日的工作使他们的皮肤保持白皙的状态,有那么一两个小哥还会帅我一脸。他们是这片土地上的原住居民,他们的祖辈见证了天子脚下的风云变幻,这是他们作为正宗北京人的骄傲。他们在北京这个极力偏袒原住居民的城市里依旧没有考上大学,但还是沾了北京户口的光在这里站定了脚跟。所以他们有隐形的骄傲,这一点在他们不是特别耐烦的工作态度中可以很敏锐地感受到,无论是窗口飚过来的那句:“这里不充值!”,还是列车员那句:“别上了,下趟吧。”都有一股子属于北京人颐指气使的味道,让你依稀感受到满清破落时努力留住的荣光。
但是告别地铁里颜色厚重的制服,进入地铁车厢,时空立刻切换为巴别塔模式,北京海纳百川的态势立刻展露无遗。我在地铁里听到过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言或者带着不同方言口音的普通话打电话,用方言的电话语速极快,犀利欢脱,用普通话的电话则容易显得底气不足,大多有礼貌同时小小带一点客气的疏离,北京终究不会像故乡那么亲切,即便踏踏实实地站在她的土地上。
虽然可以听见来自五湖四海的方言,地铁车厢里依旧不嘈杂,绝大多数人都习惯了自己单枪匹马的生活,他们没有同伴,有同伴的不是情侣就是出游的大学生,所以很少出现热火朝天的聊天场景。人们基本上都会沉浸在手机的世界里乐不思蜀,这样做的结果是很容易坐过站。但是一些有境界的大神会在到站的时候边看手机边如入无人之境地走出去,让我惊掉了半个下巴。当然也有些嫌弃手机喜爱现实生活的人,比如说我,在手机没有流量的时候看车厢里极其模糊的电视,为了娱乐乘客,电视屏幕上一般会很努力地介绍北京的某某美食字号,这时总会引起我的感慨:“啊,真好吃!在哪儿呢?昌平有没有,没有,那就算了。下次吧。”有时候电视屏幕上会出现诸如“爆笑体育”这种视频,这时候的观众就会比较多,大家伸长了脖子发出吃吃的笑声,让死寂的车厢有那么一丝丝活泛。
地铁车厢里也不是没有不嘈杂的时候,我在某一次回学校的路上碰见过两个歌手。他们从列车的头部上车,拖着一把破破烂烂的吉他与简易的麦克风,唱着那种苍茫的歌,一路过来。我当时心里怨念万分,因为原本就前胸贴后背的车厢生生地给他们让了一条路的代价就是我差点被挤离地面。人们大多表情木讷地让路,听着歌声飘过去。居北京,大不易,每个人都怀揣着自己的心思,不太容易接纳别人的文艺心肠。
尽管我狠狠吐槽过昌平的人迹罕至,但是相对起来我比较喜欢地铁昌平线。不是因为它修得比较迟上来下去都有地铁,也不仅仅因为我总是很容易找到座位看着站在我前方的人露出诡秘的笑容,我喜欢的是带着郊区还没有被城市侵蚀掉的闲散。它的节奏很慢,也许因为学生比较多,还没有明白生活艰辛而无忧无虑的我们还残存一点点属于诗人的情怀,可以缓慢前进。但是当地铁把我飞速带离昌平,进入到城区境内,比如积水潭,比如芍药居,我总会有一下子跌入滚滚红尘的感觉,这里每一个人都会以最快的步行速度前进,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卯足了劲超越前面的人,见缝插针地走过去。我就这样被人潮裹挟,不知不觉加快脚步,连说话语速都跟着变快,和小伙伴聊天听着都像吵架。也许这才是剥离了幼稚真正的北京,没有遛城墙根儿的闲庭信步,没有打太极修身养性的闲情逸致,这些属于老头老太太的娱乐,发展不了躁动的北京。
北京有世界上最昂贵的房价,同时也有世界上最便宜的地铁。这种极其亲民的方式让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感触到一丢丢安慰。地铁站里的北京,最难发生故事,最难发生艳遇,最最平淡无奇,但最终还是成了可以被提起的特殊风景,在轰鸣声中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