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冬，关羽水淹七军，生擒庞德之后，遭遇江东集团的偷袭，腹背受敌，荆州军随即土崩瓦解。

十二月，关羽及其子关平等于临沮被俘，随后遭到处决，传首于曹操。

从大胜到大败，从军锋直逼许都迫使曹操有迁都之意，到全线崩溃军败身亡丢失荆州，前后不过半年。如此短的时间内产生如此巨大的反转，在战争史上虽非特例，但也实属罕见。

探究关羽覆败之谜遂成后世史家莫大的兴趣所在，各种解释也就应运而生。昔日黑泽明有名作罗生门，今有老瞿趣谈荆州门。

一、凤目中的惆怅

汉，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

初夏。

荆州。

窗外，墙根处的那株藤蔓蜿蜒的向屋檐下攀爬。

关羽背手而立，

心头的纠结，

也像墙上那抹肆意延伸的浓绿，挥之不去。

昨日，成都的使者带来了兄长刘备的封赏。

封荡寇将军、汉寿亭侯。

赐黄金五百斤，白银一千斤，钱五千万。

从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兄长刘备入蜀助刘璋抗张鲁，次年十二月，兄长与刘璋决裂，还攻成都，军师孔明与三弟翼德、四弟子龙入蜀助阵，整整三年，前线打得甚是艰苦。

荆州一边源源不断供给前线，出人出粮，一边还要防备江对岸的东吴。江东孙权的那双碧眼，无时无刻不在对着荆州虎视眈眈。

这三年，是神经紧绷的三年。

终于，刘璋投降，兄长刘备入主益州。

捷报传来，留守荆州的众将官，一并俱有封赏。

军民大悦，举城欢庆。

可关羽的心头却无端压来一片阴云。

昨日款待成都来使，席间打听益州诸事。得知三弟翼德拜征远将军、新亭侯；四弟子龙为镇远将军。昔日与自己长沙城下斗刀的老将黄汉升此次随兄长鞍前马后，劳苦功高，也得封征西将军。就连兄长当年的部曲魏延，此次三年远征，累积军功，也得封扬武将军。这些皆是荆州老人，有些甚至是早年随兄长涿郡起兵，征讨黄巾的老兄弟，有此封赏，自是应当。

只是那降将马超，寸功未立，只在兄长兵临成都城下，随兄长逼降刘璋，如此不费吹灰之力的顺水之功，居然也被封平西将军，位列一干荆襄文武之前。

说到马超此人，关羽甚是不屑。

马超此人，世居凉州，虽号称是东汉马援之后，但到了祖父这一代，已是家道中落，无钱迎娶汉人女子，只得找羌女为妻，打从马腾这一辈已是胡汉混血。

马腾早年投靠凉州刺史耿鄙镇压氐、羌叛乱，靠勇力累积军功，官拜军司马。

中平四年（公元187年）马腾羽翼已丰，趁着凉州大乱，率军反汉，从此割据凉州。

后与凉州军阀韩遂争雄，征战不休，落了下风。遂依附许昌曹操，马腾被拜前将军，年仅二十余岁的马超任司隶校尉督军从事。父子一起在建安七年（公元202年）跟随曹操征讨袁绍余党郭援、高干，大破袁党余孽。马腾升任征南将军，马超拜徐州刺史。

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曹操兵指荆襄，但顾及马腾分据关中，为解后顾之忧，派张既游说马腾入朝为官。马腾官拜卫尉，其子马休拜奉车都尉，马铁为骑都尉。长子马超被任命偏将军，替父执掌凉州旧属。马腾全家二百余口，迁徙邺城为质。

马腾也是一代枭雄，纵横凉州，老了老了，居然以全家为质，自有他自身的打算。马腾自忖与韩遂之间，打打和和多年，却一直无法占据上风，内中矛盾也无法调和，与其拿着全族生死在凉州与韩遂博弈，不如趁着自己年事已高，以全家为质，入京换取曹操对马氏的扶持，制衡韩遂的势力。万一长子马超在与韩遂的争斗中失利，自己也给全族留了条后路。况且有长子马超手握强兵在外，曹操对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此举岂不两全其美。

哪知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马超弃宗族二百余口不顾，与昔日凉州的冤家韩遂联手反叛，致全族被诛。此等背父之逆子，乖道反德，酷忍如此之极也。

君不闻，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

更让自己堵心的是，兄长居然让马超“督临沮”。（注：临沮，在荆州南郡域内）三年前大军入蜀，兄长既已拜我“董督”荆州之事，却又为何在荆州辖区内，要对马超有所安排，这以后，是让马超听我的？还是让我要事事与马儿商议呢？真不知兄长此为何意。

兄长莫不是因为远居成都，担心荆州尾大不掉，要对我有所牵制？

关羽想到此处，不由心念一动，三年前兄长入蜀，一些人事安排，自己也曾有过异议。

第一个便是潘濬，以前是荆州刘表的手下，为人刚正不阿，他表哥便是蒋琬，兄长甚是器重此兄弟二人，蒋琬跟随兄长入川，而潘濬留典荆州事。

第二个是兄长的大舅子糜芳，此人原徐州大族，世代经商，家中仆役上万，与兄长糜竺奉陶谦遗命，尽心扶保兄长刘备。当日曹操攻下徐州之时，曾表奏糜芳为彭城相，俸两千石，可是糜芳依旧跟随兄长辗转飘零于荆州。他妹子便是阿斗的亲娘糜夫人，长坂坡前在乱军中失散，后投井自尽。兄长刘备对糜竺、糜芳兄弟甚是信任，此次入主益州，拜麋竺为安汉将军，地位犹在诸葛亮之上，为兄长手下众臣之最。

第三个便是傅士仁。此人是兄长刘备的涿郡同乡，当年一起征讨黄巾的老兄弟。这些年鞍前马后，唯兄长刘备马首是瞻。

此三人俱身居荆州要位，自己对他们倒无成见，只是觉得此三人才不配位，跟兄长提出更换人选，但兄长却执意如此安排，当时西川事急，自己也就未再坚持。

今天想来，兄长当年的安排，恐怕早有深意。

哎，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了。我这个兄长，人称世之枭雄，心思极其缜密，即便奸诈似曹操这般，也被兄长蒙混过关，从许都这牢笼之中脱身而出。我等虽亲如兄弟，细想也觉得看不懂他。有时，觉得他如春风般温暖，甘愿为之效死；有时又觉得他如岩石般坚忍，为匡扶汉室，抛妻舍子，不得不让人心服。有时，却又觉得他心机深沉，总有话不愿跟我们说透，而此时，心中便是此等感受。

心念至此，关羽转身对身旁的书吏说：“取纸笔来”。

待书信写完，关羽吩咐门口侍立的卫兵：“去，把关平叫来，我要让他去趟成都，向主公拜谢所赐金帛，顺便给我带封私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