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回去的路上,在一条寂静的道路边忽然听闻到了钟声——那是寺庙的大钟,厚重的钟声混杂着模模糊糊虔诚的祷告,跟随着香炉的烟气飘散到远方。
从我记事起,我的婆婆就是一位很虔诚的佛教徒,直到她去世前也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信念。 只是对我而言,对于一个出生在新时代下的年轻人而言,是不应该不能够相信这些的,我们这样秉持无神论和坚持科学的民族,怎么会相信那些宗教所构造出来的种种事件和人物呢? 所以,即使每年都会跟随着他们去祭拜,去祈祷,去祝福,当我手捧着香烟看向巨大亘久的佛像,深深鞠躬,身旁那些含糊遥远的念咒声萦绕时,我只是把这些当成一个仪式——为了让那些关心我的人安心。
但是一向对于佛漠不关心的我,三年前却咒骂了他数个夜晚:我咒骂他的冷漠无情,就这样任由病魔剥夺了一位勇敢抗争者的生命;我痛恨他无所作为,即便面对最虔诚的信徒,他依旧无言;我质疑他的存在,若你有一丝慈悲心怀,又怎舍得在一个勇敢奋斗的人即将实现自己梦想时带她离去?
但这就是佛,无论是承受最虔诚的祷告还是面对最恶毒的言语,他就在那里,总在那里,一言不发,永远的凝视着你:要你接受,接受着一切的苦难和恩赐。
老实说,直到如今,我仍不明白,为何已经被重病折磨成那样,濒临到生命的边缘时,我的婆婆,仍然能够怀抱虔诚,面对那一言不发的佛呢?祈祷,究竟是什么?祈祷的方向,又应当是何处呢?
不过,当我开始独自直面我无力改变,无力抗争的现状,当明白有些事是穷尽个人之力也无力反抗时,我开始慢慢地体会到,佛的注视。
佛像久远,而信众更是生生不息,那些祈祷声似乎从未远去,一天一天一遍一遍的萦绕在每一处苦难处。生命中不断的苦难便是灵魂中不断追求信心的原因,这是信心的原则,不可稍有更动。倘其预设下丝毫福乐,信心便容易蜕变为谋略,终难免与行贿同流。甚至光荣,也可能腐蚀信心。在没有光荣的路上,信心可要放弃么?以苦难去作福乐的投资,或以圣洁赢取尘世的荣耀,都不是佛的心性。
那些每年去香火浓厚的寺庙里上香朝拜的人们,到佛堂烧炷高香,求佛不断送来好运,能给其各项财富,每当这时我总犹豫。不是不愿去朝拜,但我确实不认为满腹功利是对佛法的尊敬。便去烧香,也不该有那样的要求,不该以为命运欠了你什么。莫非是佛一时疏忽错有安排,倒要你这凡夫俗子去提醒一二?惟当去求一份智慧,以醒贪迷。为求实惠去烧香磕头念颂词,总让人摆脱不掉阿谀、行贿的感觉。佛门清静,凭一肚子委屈和一迭账单还算什么朝拜?
我想起了那些在香格里拉的山路深处所见的朝圣者。他们物质贫穷,衣着破落,但他们脸上没有不满与愤怒,而是宁静和满足,他们下跪虔诚而自尊,他们的颂词有力却平和,而他们面对的是这个世界的天空和土地。 而在山脚下的“名庙堂”里,四面八方前来的人花大价钱买了高香,仓促地跪在那巨大的佛像前,念念有词的述说着自己的愿望亦或是欲望,急匆匆把高香插进庞大却拥挤的香炉,之后,又走进了欲望满溢的生活。现在想来,不由得忍俊不禁却又唏嘘叹惋:多少人在生活的苦难面前迷失了自己啊······他们迫切的需要希望,而又没有人可以告诉他们,前方是否还有路,唯有寄托于佛。
我忽然明白为何佛要永远的一眼不发,默看众人疾苦了:大家都将希望寄托于佛,而为了保持那“永恒的距离”,为了维护那永恒的希望,佛必须要保持一条道路—— 一条皈依之路。那是苦难极处不可以消失的希望呵!他不会也不能许诺光荣与福乐,只为保佑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难,亦不可以放弃希望——恰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佛亘久的存在。命运并不受贿,但希望与你同在,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而在这路上的心情与过程,我们称之为:朝拜。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皈依之路。
我终于能明白,为何在如此深重的苦难面前,我的婆婆依旧能保持住那样的心怀,依然可以虔诚的祈祷,祈祷不是要在佛像面前,而是要在内心深处的惶恐处,在那生命的极限处,在那信心背后空旷的希望处。
我凝视远方,那钟声祈祷声和香火气,一直向前飘去,飘到我目之极处,飘向万家灯火,飘去过去的惶恐,飘忽于未来的恍惚,我这才终于清楚的知道,我的婆婆在黑夜里,也始终有皈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