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映入眼帘的第一缕光,不是阳光,而是窗外刺眼的雪。
手机在身体下面振动不停,陈弥这才从梦中挣扎出来,睁开眼,只见窗外一片大白,空气中寒意阵阵。陈弥揉了揉尚有些发晕的额头,记起昨夜狂风呼啸,摧枯拉朽,想不到短短一夜过去,便换了一幅天地。
室友尚在酣睡中,鼾声此起彼伏。这么冷的天,没有几个人有勇气钻出温暖的被窝。但是陈弥不一样,他轻手轻脚的从床上坐起来,穿好衣服,套上裤子,然后踩着床边的四格铁梯子慢慢落到地上。
很快的洗漱完毕,当他从水池间回到宿舍的时候,三个室友仍然酣睡如故,连睡姿都丝毫没有变动。陈弥瞥了一眼透明的活动落地窗,窗玻璃上挂着一条条断了线的水珠,圆润的水珠已被寒风冰封,变成了凝固的小冰粒儿。窗外便是阳台,阳台外正对的是很大的一个校内湖,湖对面的校图书馆,砖红色的表面早已被白雪覆盖,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老者。
陈弥熟练的将几本厚厚的书装进背包,往身上一挽,轻轻的推开门又轻轻的关上门,尽量将声音降低到最小,然后顺着昏暗的走廊,穿过一间间一模一样的房门,一直走到尽头,下了楼梯。
马上就是学期末了,如果不能顺利考试通关,学分拿不到手,不仅课程要重修,还有可能面临延期毕业的处理。因为高中毕业时出了车祸,陈弥在病床上躺了半年,虽然学校批准了他的延迟上学,但是因此相比于其他正常学生,他的学分也落后了不少。为了补上那些学分,他只有拼命的挤出时间,赶上学习进度。
陈弥穿过樟树林,时不时的有雪渍掉落下来,落在衣服上倒无所谓,只是偶尔有碎冰屑儿钻进脖子里,接触到温热的皮肤立刻就化成水,弄得他很不舒服。
也许是天气寒冷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因为时间尚早,此时校园里并没有什么人,陈弥一路走过花园,行走在沁湖边,都没有看到任何人。
沁湖依然很大很大,湖面似乎飘着很多白雪融化后的冰屑儿,使原本光洁如镜的湖面也变得富有粗糙感,看不分明。湖里枯败的荷叶杆、断落的树枝,以及发黄的水草,都被雪给蒙上,斑驳的露出点本来面貌,却更加难看了。
陈弥紧了紧衣领,裹紧身子向前继续走着。前方不远处便是图书馆前面最大的一块花园了。春天里百花齐放,绚烂繁华,是所有学生都愿意逗留的地方,如今百花凋敝,几乎没有任何人愿意在栏杆前坐一坐了。
顺着下行的青石台阶,陈弥踏上了花园的领域,这里依旧清净的可怕。本来他像平常一样疾步而过,花不了两分钟就可以穿过,到达图书馆门口。可是这次他眼光不经意的一瞟,突然看见湖边的小亭子里坐着一个老人,那亭子里本就有一张圆形的石桌,两个树桩一样的石墩。此时老人坐在其中一个石墩上,而石桌上也多了一副象棋。
陈弥鬼使神差的停住了脚步。
他原本就很喜欢下棋。
上大学以来,陈弥发现几乎没有人愿意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坐在椅子上,摆上一副象棋,绞尽脑汁的吃掉对方的“军”,吃掉对方的“马”,吃掉对方的“炮”,行至最后,得意的喊一声“将军”。如今大学生们最喜欢的游戏,是网络游戏以及硬盘游戏,什么“英雄联盟”呀,“刀塔”呀,“使命召唤”等等,传统的游戏如象棋,早就已经没有人提起了。
上学不到两个星期,陈弥就悄悄的将爷爷留给自己的他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副白玉象棋锁进了柜子里,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陈弥看到那个老人,看到那副象棋 心里开始发起痒来。
停顿了片刻,他终于还是扭转过身子,走了过去。
老人正低着头出神的看着棋面,丝毫没有察觉一个人来到了身边。陈弥也没有第一时间去打量那老头是什么人,而是迫不及待的望向棋面。只看第一眼他就知道了缘由。
原来是一副残局。
难怪这老头如此痴迷,这么冷的天一点也不在乎,爱棋到了一种境界,就像吸毒和赌博一样,同样的让人不能自拔。
陈弥看了那副残局大概五分钟,不假思索的伸出手去,将红色的马向对方的阵营推进了一步。老头这才注意到有个人站在自己对面,他倒没有特别吃惊,而是顺着那被移动的马看向自己的局面,皱着眉盯了一会,突然瞪大眼睛叫了出来:“妙,妙,妙哉!”
陈弥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准备走。
“喂,小兄弟。”老人突然叫住他:“你棋下得不错呀,你是这里的学生吗?”
陈弥回过头,由上至下打量那老头,老头穿得很朴素,胡子有些发白,估计年纪跟自己爷爷差不多,但让他感到诧异的是,老头的眼窝深陷,两只眼睛乌黑乌黑的,连眼白都看不见,像两个黑窟窿。乍一看挺吓人的。
“嗯”。陈弥随便应了一声。
“小兄弟,不知道你时间充不充裕呢,你刚才那一手确实高超,一看就是久经棋局的高手,如果有时间,不妨咱们切磋切磋吧,如何?”
陈弥含糊其辞的说了声“我没有时间”,然后转身又要走。
“没关系的,小兄弟,我每天这个时间都在这里,你随便哪天有空都可以来找我,我等你哦。”
那老头的声音很快就消失在了呼呼的风里。因为陈弥已经走进图书馆,登上了电梯。他穿过三楼的走廊,隔着墨绿色的窗玻璃向花园望去,那个小亭子依然耸立在皑皑白雪里,但是亭子里,除了石桌石墩,却看不到任何人了。
陈弥吐了一口气,找了张桌子坐下来,开始认真做起笔记。
第二天,因为早上有课,陈弥本来不会经过图书馆,但他还是特意绕到去图书馆那条路上,隔着层层的枯树败枝向小亭子里望去,石桌石墩,空无一人。他这才死了心。
他不免有些失望。
那老头,不过也是消遣而已嘛。
但是第三天,就在天空又飞起鹅毛大雪。陈弥撑着伞,穿过蒙蒙的雪,经过花园时,居然又看到了那老头。
老头依然坐在亭子里,依然是一副残棋。就像凝固的画面:亭子,老人,棋局。
陈弥又忍不住悄悄的走了过去。
棋面果然变了,变成了另外一副残局。陈弥盯着看了一会,皱起了眉。
这次的残局,显然比上次要麻烦一点。
陈弥将伞放到一边,仔细的端详棋面。
“嘿嘿,你来了呀。”老头抬起头来,笑道。因为天气太冷,他的嘴唇很是苍白。脸色也无精打采的样子,估计是盯着棋局看久了。
“这副残局倒有点水平了。”陈弥低声说道:“不过也不是特别难解。”
“哦?”老头抬起头看着他,说道:“你有思路了?”
陈弥并不答话,而是伸手把一个炮往旁边挪了一格。
老头看了看,似乎并不很明白。“你这手,什么意思呢?”老头问道。
“你走走看。”陈弥淡淡说道。
老头抬起手,正要去拿棋子,却突然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说道:“厉害,厉害!果然英雄出少年呀。”他抬起头,正要继续说下去时,才发现陈弥已经走远了。不禁又叹了口气,嘴里自言自语道:“可惜,可惜呀!”
又有好一阵子没看到那老头了。
期末考试顺利结束,大部分学生考试结束当天就拖着行李迫不及待的离开了校门。载满乘客的公交车在学校门口去了来,来了又去。不过半天时间,整个学校就变得安安静静,连闲逛的小猫小狗都比较少见到了。
陈弥本来定了第二天的火车票,可是他略加犹豫,又把车票时间向后推了两天。
第二天一大早,陈弥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窗外很安静,没有风,街道干净的像食堂的饭桌一样。
陈弥走到那小亭子里时,却并没有看到任何人。
陈弥很是失望,他坐在石墩上,盯着石桌,发现石桌上有一道裂缝,从边缘蔓延到中央,正好将石桌分成了两半,缝隙并不明显,看来这石桌也是有一定的年限了,而这缝隙就是岁月的见证。
陈弥又坐了半天,实在是没有看到任何人,哪怕是一个学生经过,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小亭子,回宿舍去了。
当夜突然狂风大作,不断有风敲打着靠近阳台的玻璃窗,就像有人在敲击一样。风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人嘶哑的声音,但是陈弥竖起耳朵,那声音却又消失了。
令陈弥奇怪的是手机里天气预报显示最近一个星期都是晴天,寒流也早过了南风境地往东北方向去了。谁知将近晚上十一点的时候,窗外却飘起了细细的雪花,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
等陈弥第二天被手机振动扰醒时,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
陈弥穿戴整齐出了门,便直奔图书馆而去。远远的他就露出了笑容,因为小亭子里正坐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陈弥坐在石墩上时,才发现石桌面上这次摆着的,是一副完整的棋。
“小伙子,我料定你会来,今天咱们就好好切磋一下吧。”老头笑道。
陈弥看那老头的脸,却依然看不清他的眼睛,甚至连面孔都是模糊的。但是陈弥却并不在意这些,他很快就全神贯注盯着棋面去了。
风在吹,旗在动。
车行马嘶,血流成河。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突然一切都安静下来,红黑阵营都已经伤痕累累,气喘吁吁。
老头开始不停的咳嗽起来。而陈弥脸上,也细汗密布,眉梢间阴云密布。他没料到这老头比自己想象中要厉害许多。虽然一开始掉以轻心,几次三番陷入困境,但是好在自己棋高一着,总算将他逼到了绝境。
棋面上,现在也变成了一副残局。
“噗——”突然血光一片。待陈弥抬头时,才发现老头竟然在咳血。
“啊,我的棋子!”陈弥叫了出来,棋面被老头一口血喷到,红子越红,黑子也染成了红色。
“哼,不要以为这样你就不会输了。”陈弥轻蔑的说道:“显然我已经赢了!”
“不,我还没……没输呢,小伙……”老头强忍着咳嗽,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力气来,一只手用被血染红的纸巾捂着嘴,一只手伸向棋面,枯树皮一样的手掌从陈弥眼皮底下经过,骷髅一样的手指颤抖着拿起一只马,叫道“将军”!
陈弥盯着那只马,再看自己的阵营,突然形势反转,走投无路了。
任他再怎么谋划,也找不到翻局的子了。
“你……”陈弥一拍桌子,叫道:“你耍诈!”
“呵呵,小伙子,输了就是输了,你要付出代价才行哦。”老头说着将嘴边染红的纸巾拿开,露出了一张腐烂的嘴,血肉模糊中两排牙齿白森森,阴气沉沉。
陈弥顿时吓傻了。
“看到你,我似乎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呢。”老头露在外面的牙齿上下张合,嘎吱嘎吱的发出模糊的声音:“入局太深,不能自拔。到头来一无所有,惨不忍睹!”
陈弥想逃,但是脚像生了根,动也动不了。
“小伙子,我已经没有选择,而你……还有得选呢……”老头说着,突然猛地往石桌上一拍,只听“轰”的一声响,石桌瞬间碎成了两半。而桌上的棋子也应声而碎,四处飞溅,其中一块碎片划过陈弥的脸庞,立时划开一道口子,温热的血流了出来。
石桌崩塌之后,露出一个三尺宽的洞穴,黑嘘嘘的,不断冒出青烟来。那青烟拂过陈弥身上,阴寒刺骨!
“小伙子,醒过来吧!希望我们永远也不会再见了!”说完,老头突然一跃而起,跳进了那个洞穴,消失不见了。
陈弥感觉手脚失去了束缚,立刻站了起来,拔腿就怕。耳边呼啸作响,雪花沾在脸上,冰凉冰凉的。
突然脚下一拌,陈弥重重的向地上摔去。眼前漆黑一片,失去了知觉。
等他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正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呀,好疼!”他叫道。
一旁睡着了的母亲听到动静,忽然睁开眼,一把抱着他叫道:“我的儿啊,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妈妈,你怎么会在这里?”待母亲冷静下来,陈弥问道:“我不是在大学吗,怎么会进了医院的?”
母亲诧异的盯着陈弥,惊恐的说道:“儿啊,你在这里已经躺了半年了,怎么会在大学呢!你是不是刚刚醒过来,脑袋还不清醒?你忘了你在去大学报到的路上被车撞了吗?”
陈弥揉了揉脑袋,记忆慢慢涌现出来。
不错,九月份,陈弥一个人坐着火车去大学报到,结果在路上看到两个人在路边摆着象棋残局吆喝,声称谁能破局就双倍赔注。陈弥一时脑热就过去了,结果不到半小时竟输掉了整整五千块钱,懊悔不已的他走在路上,没留神看路,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砰的将他撞飞……
“这么说……”陈弥惊愕的说道:“我还没有去读过大学?”
母亲点了点头。
“噢!”陈弥摸着脑袋,叫道:“妈,我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他话未说完,突然愣住了:“这是什么?”
见儿子摸着脸庞上的伤疤发呆,母亲急忙把镜子递给他,说道:“这是你被车撞到栏杆上,划伤的伤口呀。放心,医生说不会留下太明显的疤的……”
陈弥的耳朵轰的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的眼镜瞪的比哑铃还大,久久不能回复。
那一切,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病愈出院,陈弥到学校报到的那天,特意去问了学校的老师关于那个老人的事情。结果老师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记得这两年有什么爱下棋的老人。不过倒是十几年前,咱们这新校区图书馆还没建起来之前,我跟校领导一起到这片荒地考察规划新校区时,在那花园所在的地方看到一块无名墓碑,早就荒废很久了,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不过那墓碑给我的印象很深刻,因为碑上嵌了一颗石刻的象棋,是个‘马’字,我由此估计那块墓碑的主人,兴许就姓马吧……”
“马……”陈弥低头不语。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呢。”老师像想起什么似的,接着说道:“后来开工的时候,从那块墓碑旁边发现了好大一口古井,井里还有很清澈的水呢。那口井井口倒不是很大,不过三尺来宽吧,但是却异常的深,据说施工队运了很多石头,足足填了几十来方石料才将那井彻底填满,也真是诡异呢。后来那口井嘛,因为有人建议,就在那地方修了一个亭子,据说有安抚亡灵的意思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