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是个女生的声音。
“哦,你是?”我其实交际圈并不是很广,所以陌生号码打进来对于我来说还是一件稀奇的事情。
“我是在报纸上看到你的,你曾替彼得找过人,对吧?”
我一下子来了兴趣,是啊,连续登报那么长时间都杳无音讯,虽然接近一年过去了,但是这件事却一直挂在我的心上,它一直就像是一个阴影,只要我一空闲下来,它就放大、膨胀,以至于每次想起来我都有愧疚。
“嗯,是的,你是?”我站直身子,急切的问到。
“可以见面谈吗?”那边的女孩好像笑了一下,声音带着笑意,我能确定她笑了。
“可以,当然可以。什么时间?”
“明天可以吗?在人民医院对面的天天面馆,十点?”
我满口答应下来。
挂上电话,兴奋过后紧接着就是一阵惆怅,死者已矣,生命的花朵最后一秒还没有看清楚肃杀他的是哪一道寒风,埋葬他的是哪一撮尘土就凋零了。
“可怜的人”,我在想着转身进了卧室,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的纹路,可能是因为愧疚感的陪伴,我能清楚的记着那个左脚往后艰难的一撤的那个背影,还有他那张消瘦的脸。不过明天我将卸下负担,可以替彼得完成愿望了。
时钟敲了九下。我有了困意并很快进入了梦乡,我梦到彼得坐着一个大大的热气球从我身边飘过,而我孤零零的站在高高的山顶上,准确的说应该是悬崖——绝壁,天空中不断有热气球从我身边飘过,我要逃离就得像彼得那样坐进热气球,而山体已经开始崩塌了……
我是被吓醒的,直到最后一刻我都没能抓住任何一只热气球,轰然而塌的最后一秒,我随着崩落的石子坠入悬崖的底部,可怕的梦。
第二天一早,我简单整理了一下,便出了门。天气很配合,风和煦的吹着,冰冷的空气慢慢侵蚀我裸露在外面的脸颊和耳朵,但是期待的心情那么炙热。
九点四十,我已经到了约定的地方,这是一间装修的很别致的面馆,樟子松木的桌板散发着氤氲的芳香,吧台的上面挂着“北海如虎”四个大字,笔锋遒劲但看不清楚出自谁手,环境很安静,一个小的加湿器在吧台上吐着湿气,这个时间也没有什么顾客,刚一进门,一个穿戴整齐胸口处印有天天面馆标志的服务员带着微笑走过来,“先生您好,请问几位?”
“两位,先等一下点单,我先等人。”我右手举了举,笑着说。
“好的,有需要您叫我。”他转身走到后台。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刚一坐定服务员拿着一杯水走了过来,“请慢用。”
“谢谢。”
路上的行人很多,因为靠近医院的缘故,汽车走走停停,不同的人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救护车也来了又走,一路呼啸着,远处几个老人从医院慢慢走出,似乎在伤心地抹着眼泪。
门在不经意间被推开了,一个上身浅紫色轻质羽绒服,收脚牛仔裤,帆布运动鞋,斜挎着一个有点中性的皮包,戴一顶黑色套头帽子样式的女性走了进来,看起来30不到的样子,朝服务员特别熟悉的点了点头,环视了四周以后,径直的朝我走来。
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是她,我有预感。
“您好”,她先开口,“等人?”
“是的等人,您是?”
“我是人民医院的医生,我叫李炜,火韦的炜。是我昨天给你打的电话对吗?”
“是的”,我从兜里掏出手机晃了晃,“坐吧”。
我们就这样打完招呼,坐下来,刚才和她打招呼的服务员已经端着一杯水走了过来,轻轻的放在她的位置前。
“你是一直在找一个人对不对?和一个叫彼得有关的人?”
“是的,您就是那个在他住院时曾经帮助过他的好心人?”我眼睛看着她,我能感觉到就是。
“不是”,她笑了,说实话听到这个回答我很失望。
她继续说:“我是外科的医生,彼得应该是运动神经元的问题,接触的机会不多,所以不是我。”
一瞬间,我的心情差极了,我满心中能够见到那个女孩的期待破灭了,我那个在来的路上想了很多遍怎么替彼得说感谢的想法破灭了,我感觉到冰冷的空气从我对面这个女性的身上往我这边侵袭,但是我不能表现出来,这不礼貌。
“那您,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我尽量表现出没关系的样子,虽然找不到人,但我也要问问是什么原因让她打电话给我,并且约在这里见面。
“实在抱歉”,看得出来她能觉察到我心情的变化,“约你见面也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思想斗争,你现在看到的我的右眼,是彼得的。所以我想,我们可能需要见一面。”
我震惊了,我竟然不知道他最后捐出了眼角膜,我以为像他那样认为自己人生没有意义的状态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我也感到惭愧,一时间我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回答。
“很奇怪吧?我是一名医生,如果我是盲人的话我怎么是一名医生呢?”说实话,这样的疑问我肯定是有的,这么大的医院如果以前是盲人接受了角膜移植的话,按照时间来看,他绝对不能成长为一名医生的。
“去年冬天,在一个手术的时候,一些异物进入了我的眼睛,一开始也没发现有什么事情,但是过了不长的时间,眼睛有明显的刺激症状,开始怕光、流泪、眼痛、角膜上出现灰白色小点或片状浸润,慢慢的症状更加明显,睁不开眼,眼痛难忍,视力减退。眼科的同事告诉我角膜表面坏死组织脱落,是角膜溃疡。”
“我几乎要等死了,但是彼得的角膜救了我,因为登记及时,我有幸接受了彼得的角膜做了移植。所以,你现在看到的我的眼睛,也许是彼得生命的又一种延续,您说呢?”
不等我说话,她继续说到:“我不相信生命有轮回,但我相信生命可以延续,就算是死亡以后,生命还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记忆这种东西看似无形,却总能反映到生活当中。”
这我是承认的,记忆能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前几年我家的小狗不知道什么原因死了,我为此难受了很长的时间,每次吃饭都先给它准备狗粮的习惯还存在了很久,去超市买东西,习惯的就到宠物食物的货架转两圈。虽然逝去,但仍以一种存在延续,是这样的。
“然而人类有很多时候都不相信这个,”她端起了水泯了一口,“人们只相信大多数人告诉他们的事物,就像色盲症一样,我一直觉得色盲会被发现绝对是不可能的。”
我觉得她有点偏激了,但她似乎还要说下去。
“我们感知的颜色在生命之初是没有任何定义的,我们的父母或者老师会教给我们认识各种色彩并冠以名称,草的叶子是绿色,橘子是黄色,而我们通过自己类比推理而判断得到其他颜色的认知,也就是说,在认识色彩的第一阶段不会出现错误。”
“举个例子,A物质是红色,最初我们被告知的时候便是红色,那么我们在进行其他类似颜色识别的时候就能判断是红色或者是相近的颜色。其实这不过是一个名称罢了,就像是桌子这个词语,如果我们在最初的时候给他起个叫锤子的名字,那么我们在以后认知判断同类事物的时候也会把它叫做锤子。所以我们所学到的红色不会改变,我们所学到的绿色也不会改变,因为这不过是一个名称罢了。”
我想插个话进去,但是好像并不能,眼前的这位女士显然还没有说完,“也就是说当道尔顿(色盲发现者)第一次接触到棕灰色时被告诉这是棕灰色,那么大脑的记忆这样的颜色就是棕灰色,同样樱桃红也是如此,那么道尔顿为什么会买错袜子呢?”
“这也就是个巧合而已,就和最近几天,我才知道,原来有人一直苦苦寻找帮助彼得的人。你找到那个女孩了吗?”
我带着苦笑,摇摇头,显然在某一定程度上她说的是对的,我们认为的东西在很大程度上因为别人的告知而改变,所学的知识都是前人证明得到的结果,我们活在一个由先贤、哲人和科学家创造的世界里。有时候我们甚至忘了去问,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这就是人类的本性。
然而我来见她的目的并不是企图和他讨论人类本性的,人生不同的阅历带来的生活体验是完全不同的,她所看到的世界和我所看到世界的本质或许一点都不相同。
“今天约在这里见面,不是为了讨论这个吧?”我试探着问。
“抱歉,当然不是”,说着她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放在我的面前。
“这是什么?”
“是我做完手术后同事交给我的,关于彼得的秘密。”
“秘密?”
“是的,彼得在等待那个女生出现的那段时间里写的日记,还有几期报纸的剪贴,病历,捐献志愿书,还有给你的一封信。请原谅我这么久了才联系你。”
我赶忙打开档案袋,果然,一本特别精致的日记本,一封写好的塞进信封里但是没写收信人的信,几分订好的病历中间夹着一些零星的报纸,整整齐齐的叠好在里面。
我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张明信片,正面是成都都江堰的照片,背面写着几行字,我一眼看得出来,是村上春树的句子:“不准回头看,不准偷偷想念,从现在起,你是一个大人了,这既是对我,也是对你,谢谢你的帮助,如果生命有轮回,来世再报恩。”
我的眼泪一下没止住,开始从眼角往下滑,还有一封信,我打开。
“见信佳!
幸好,右手还能动笔写字,我对找到这个女孩已经不报希望了,本来只是想要说声感谢,但我现在意识到逐渐变成了一种私欲,私欲是我不能接受的,这是人类发展进步的基础,但也是人类灭亡的隐患。
三个月前,当你我相对坐在那家咖啡店的时候,这已经有要变成一种私欲的趋势了,人类众多缺点中自私必定是导致人类灭亡的根本原因,像是魔鬼会带走排在最后面的那个人,直到最前面的那个人也是最后一个为止,就个人而言,自私让灵魂丑陋,就人类而言,自私使其灭亡。”
“你曾问过我生命的意义,躺在病床上的我最近想了很多,我不断的问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生命毫无意义,现在我有了答案,因为我再也不能用我的生命为他人做出贡献了。我在逐渐的变成一个纯粹为自己而活的人,所以魔鬼决定带走我,他是对的,我甚至有一丝欣慰,在我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还有魔鬼与我为伴。”
“但是,我不能走的太简单了,生亦何哀,我还是决定让自己不被这个世界唾弃,虽然我的离去并不会带给这个世界多少悲伤,但我愧疚的灵魂会在医院,在城市的上空飘荡,我得让自己有一个安稳的,能使我灵魂摆渡的资格,所以我决定将我的角膜捐献出去。”
“请不要再试图找到拥有我眼角膜的人,因为这也是一种自私的表现,让魔鬼露出他的獠牙吧,最后的时刻,我愿意与人性的九头蛇决一死战。”
“信我写了,没有人为我寄出,不要紧,我不是为了让你收到这封信的,存在就可以,存在就早晚有一天你会知道,这是你的理论,但是在我的心里,我知道这一切会发生。请忘记我对你人生意义的回答,即使找不到那个女孩也请不要再找了,不要内疚。”
我的泪噗噗的掉着,打在信纸上。因为我多问的几句话竟然使他生命的最后得到了改变,我不知道该是欣慰还是该是感动。
我对面的这个拥有彼得角膜的女性,看着情绪失控的我慢慢的笑着,我仿佛看到了彼得的笑容,他那一个嘴角并不是很对称的干净的笑容仿佛回到了我的面前,我记起昨晚的那个梦,彼得坐在热气球里从我的身边飞过,他也在对我笑。
而现在的我,似乎已经抓住了一只让灵魂升腾的气球……
(第三章 完)
李耀东 11.6 于潍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