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过世后,二姨搬去与姥姥同住。那间60平方米的房子总显得逼仄狭窄,桌子、抽屉、墙角都塞满了物件。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厚厚一叠传单,新楼开盘、保健药品、超市促销各种内容的传单铺满了玻璃表面。茶几下是零零碎碎的东西,曾经自己试图收拾,可是每一样姥姥都说有用,不能扔就作罢。地板拖不干净留下油渍的痕迹,脚在屋里行走,鞋底有黏黏的感觉,偶尔会看见一只虫子跑过。从开始的惊讶到后来见怪不怪,这个过程总能想起小时候那个有葡萄藤的姥姥家。
儿时,一到周末,我和妹妹就缠着妈妈闹着要去姥姥家。小孩子心中还没有想念的情绪,纯属只是因为贪吃。去姥姥家,自然不能空着手去,要提些吃食,有时是一兜苹果,有时是一把香蕉或者一袋枣泥馅的酥饼。无论是什么,我和妹妹都欢欣雀跃,打着给姥姥买的名头,挑着自己喜欢吃的东西。
在生活拮据的岁月,去姥姥家意味着改善伙食,三个姨妈带去的吃食都被馋猫的我们吃到肚子里。此时姥姥家的地面是水泥地,清洁发亮,屋内整齐干净,那间房子充满了肚子被填满的幸福感。如今看着满屋凌乱,疑惑平日干净的姥姥怎么不收拾了呢。当看着姥姥费劲的拿起水壶时,才明白人老了,手劲脚力已不够,屋子没有多余的心力打扫。茶几上的传单越来越多,陪姥姥出门上街,别人碰到发传单都摆摆手,示意不要。而姥姥,她会在别人发给她一张后,又上去要几张,发传单的干脆给她厚厚一摞。我觉得好笑 ,传单上赫赫几个减肥瘦身大字跳入眼中。拿这么多纸干什么,姥姥不说话,下回上街还是多要几张。
小时候关于食物的记忆已经模糊,留下的是姥姥家饭菜很香的结论。上大学后,去看姥姥。她跟姥爷就会从冰箱里拿出冻得结实鸡腿、排骨给我做一桌饭菜。我只挑面前的西红柿炒鸡蛋吃,忽略掉油光发亮的鸡腿。姥姥看我不吃肉,就会把盘子里的鸡腿都夹给我。我说不能多吃肉,都胖的不成样子了。姥姥说,哪胖了,一点都不胖。在姥姥眼里,我是不胖的,永远刚好瘦着呢,而我真不是为了减肥不吃。姥姥和姥爷平日里吃的简单,蒸红薯,大葱蘸酱,就是一顿饭。肉不舍得吃,冻在冰箱等着儿女孙辈来时给他们吃。孩子们都忙着自己的生活,那些肉啊、鸡啊就那么长时间冻在冰箱里,久了变质了。我不忍心看见老人家眼里的失落,只好笑嘻嘻心里皱着眉头咽下变味的肉,回到学校却要闹会肚子。
长大后去姥姥家,买东西都是挑老人家爱吃的和没吃过的东西。姥姥就会念叨,你不挣钱买什么东西净花钱。我打着哈哈说这才十几块钱又不贵。十几块钱不是钱啊,你又没上班。姥姥是妈妈的二姨,亲姥姥在妈妈高中就过世了。三个表姨的生活都算不错,姥姥心里就惦记着她这个外甥女和两个外孙女。在客厅里看电视吃东西,等到姥爷转身去卧室,姥姥就从衣服内兜拿出一百元钱给我。我不要,她就皱眉,一边瞅着姥爷出没出来,一边塞给我。推不过,我只能收下,脸上烧的厉害。钱放在口袋里烫烫的,鼻子发酸,眼圈红了,自己硬生生把眼泪逼回身体,都这么大了,还要让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挂念操心。基本上每去一次姥姥家,姥姥都会塞钱给我,以致只要单独跟姥姥在一起,我就知道她要拿钱给我。
姥爷去世时,我在外地工作。当妈妈早上打电话通知我的时候,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刷刷往下落。姥爷身体一向不好,“老”是迟早的事情,当这个“迟早”真的到来,所有的心理准备都败下阵来。姥爷是典型的中国式家长,青壮年时期的抗战经历造就了他沉默却说一不二的脾气。于我,他是一个不爱说话,一说话就容易急躁暴怒的老头,总是对姥姥呼来唤去。坐在火车上,眼泪朦胧中想到他那一头标志性白发。记起回家时,我去看他,他递给我苹果,让吃。那时他带助听器,别人说话已听不见。我大声问他身体怎么样?他只是看着我笑笑,说吃吧。看见桌子上的传单,我拿起笔在背面写着我上班的地方离这里七个小时火车,比咱家这块冷,你和姥姥想吃啥就吃,一定要保重身体,平常吃完饭跟姥姥下楼转转。我把纸递到他手里,他用放大镜看了好一会,看完后抬头笑着说好,来回只是说好。我因为不是亲外孙加上性格使然,不会像表兄妹亲昵地搂着姥爷的胳膊撒娇,常常只是沉默地站在旁边,带着些许羡慕的心理。而那次他抬头看我的时候,浑浊的眼睛分明有亮光。
回到姥姥家,眼前的屋子变得空旷,正中间桌子上摆着姥爷遗照。一路上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再让老人伤心,可看到憔悴的姥姥时,眼泪就是不听使唤。大家都说这是喜丧,高龄没有受多大罪。可是一个人没了,就真的在这个世上没了。我常想,姥爷肯定是知道姥姥塞钱给我的,要不然怎么每次都会好好看着电视就转身回到卧室里。
姥爷走后,三个表姨都要接姥姥去她们家住。临走前,姥姥让二姨带上一桶油,一袋面,硬气的姥姥不想占闺女家里一点便宜。没有过多久,姥姥就嚷着回来。她给妈妈说,在哪都不如在自己家里,何况还有老头子在,又觉得活得太久没意思拖累子女。我笑着说可不能啊,我跟妹妹都没结婚呢,您可要看着我俩结婚呢。妈妈说,您在我们还有个地方可去。听完,姥姥似乎有了力气,那我要好好活,给你们留个地方。听完这话,心里一阵难过,悄悄背过身,眼泪还是不争气掉下来。
曾经狭窄的屋子变得空旷,来回都是姥姥一个人,不知道她怎么打发那长长的时间。去看她的时候,老远就望见一个老人趴在窗户上望着。橘色的夕阳抹红了房间,窗外的杨树叶子婆娑作响,我的姥姥不知道望了多久。吃饭时,姥姥说吃什么呢,我说吃饺子吧,跟妹妹买了一斤肉馅和芹菜。喜欢包饺子的氛围,其乐融融围在桌子边,妈妈擀皮我们包。听着姥姥和妈妈说王家媳妇生了胖小子,陈家姑娘还没结婚等家常话,心里是妥妥的暖意。待到饺子出锅,满屋子都是香味,那是我眷恋熟悉的味道。下次回来,我们吃地软饺子。
软鸡蛋陷饺子,我告诉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