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冬枣的故乡,一下国道就可以看巨大的广告牌:“中国沾化”。关于这个牌子,还有一个笑话。县里有个小伙子想偷渡,就开着小船出了海,途中遇到风暴,他奋力游到岸边,远远看到一个老太太在海边挖贝壳。他喜出望外地喊:“阿玛尼,阿玛尼,我在哪里,是不是韩国?”老太太抬起头看了看他,冷冷地说:“小伙子,你在中国沾化。”
我的家乡有一条河,它把治水的大禹给吓了一跳,所以叫做徒骇河。我很庆幸我在农村出生,在田野里长大。当我迈出这辈子的第一步的时候,我的脚印是印在泥土上的,而不是踏在地板或者水泥地上。我们村子里的每个人都叫得出田野里每一种草木鱼虫的名字。
那一丛夏天油绿、秋天灿红的植物叫“黄金菜”(普通话里叫“碱蓬”),它松针一样的叶子可以做菜团,枝干可以当柴草,种籽可以榨油。那一束开着黄花的叫“曲曲菜”,开的花是苦菜花,曲曲菜又分两种,叶呈锯齿状的叫大曲曲菜,是家兔的最爱,叶缘平滑的是小曲曲菜,人可以吃。叶子带刺的是“青青菜”,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蒲公英。春天到了,跟麦苗一起茁壮成长的叫“麸子苗”,必须拔掉才不会影响小麦的收成。我个人最喜欢的是一种小小的“阳沟菜”,吃口它的嫩叶,再喝一口凉水,嘴里就会跟蜜糖一样甜。芦苇不是同一种植物,陆地上的叫芦,水里的是苇;荆棘也不是同一种东西,前者是无刺的荆条,后者是带刺的蒺藜。
树也是有名字的。槐有两种,刺槐和不带刺的槐;椿也有两种,香椿和臭椿;榆树有的结榆钱,有的不结榆钱;桑树有的结白桑椹,有的结黑桑椹。花也是有名字的,蓝色的马兰花,紫色的丁香花,红色的马齿苋,五颜六色的“光光花”。
自打离开故乡,进入城市,我发现已经叫不出大部分动植物的名字,不但我不知道,本地人也不知道。我在杭州的第一个早晨是被一阵阵鸟鸣吵醒的,但我不知道那都是什么鸟。大家都知道春天看桃花,夏天赏荷花,秋天闻金桂,但这些花木旁边的草木叫什么名字,却没有一个人能答得出。我们不但把自己与他人隔绝,也早已跟自然隔绝。为什么我们给一件衣服取了千万种商标,却不知道一根小草的名字呢?
有一年,母亲给我做了两个枕头,里面的填料一个是黍子,一个是稷子。这两种都是中国历史最古老的谷物,在先民吟唱诗经的时代就有了。睡在上面我闻到了青草和粮食的气息。在城市生活,如果不考虑方便的因素,基本上是生存,而非生活。就说嗅觉吧,在城市里会越来越麻木,麻木到连废气的味道都浑然不觉。怎么办?只能以毒攻毒,用香水来刺激沉睡的感官。可是,人造的香味怎能与大自然的清香相比呢?睡在黍稷上,等于睡在祖先采集的粮食上。而我此生渺小的愿望,不过生活在芬芳的植物中,平静安稳地吟唱它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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