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驶入了快车道,日子蹭蹭地过着。有时,我的心真是没着没落。老家也变了,变得丑了。小时候,我们有光着屁股洗澡的清亮的大道沟,有黄瓜豆角彩蝶飞舞的小菜园,有冬日菜窖上温暖的晒太阳、有北坑的垂钓、北地的打斗子浇菜,还有围鱼埝沟渠里的蒲苇和翩翩可爱的豆娘。记得村与村之间的小土道,记得庄稼地里的田鼠山,记得身上粘满了蒺藜苟子,记得那瓦房,那院落,那邻里间袅袅的炊烟和人们无拘的欢笑。她似乎来自遥远的心灵,那是一种特殊的味道。
那时候,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情,就是讲故事和听故事。人们讲故事的时候都很平心静气,不管是讲故事的还是听故事的,人们都很单纯。
那时候老家管讲故事叫“说古籍”,我小的时候听了很多古籍。除了妈妈以及后院二大爷会讲一些,小伙伴们也经常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古籍拿来分享。
我们老三队(第三生产队)还有一位说书高手,他的儿子叫小全,小全是我的发小。小全他爸那时也就四十来岁吧,当过大队会计、小队会计,识文断字,能写会算。那真是手笔相应、出口成章,是村里少有的能人。当然,说古籍是逗小孩子玩儿的,他主要是说书。什么《小五义》、《三侠剑》、《杨家将》,凡是看过的书,他都能背得滚瓜烂熟,说的津津有味。那时没有电视,戏匣子(收音机)也很少,对于小孩子来说,除了疯淘,晚上听古籍是唯一能够让他们安静下来的事情。而大人们则往往被贾明、胜英、杨香武等江湖侠客所深深吸引。
记得我家院子临街是个倒座的门房,三间的跨度分成两部分。右边间半是个通向我家院子的门洞,我们管它叫大罐屋,左边间半是大队的小卖部。
仲夏的傍晚,下地回来的人们追赶着在蚊虫到来之前吃罢晚饭,一个个拍打着蒲扇聚拢过来。这时早有人在当街用青草打了蚊烟,烟雾一股股飘来,虽然熏走了蚊子,但那烟也够呛人的。出于省电,家家早熄了灯。听书的多半是男人,女人们往往留在院子里唠家常、纳鞋底、看孩子。小孩子没长性,有时听个一句半句的,就跑着玩儿去了。我还算认真的,是受我爸的影响。我爸是个书迷,一贴老膏药地粘在那里,人家不说“且听下回分解”,他是不会回家的。
听了一忽儿,我们几个孩子都聚到了大罐屋里。
我说:“我给你们说个鬼古籍吧?”
“不听不听,听了不敢回家了。”大家七嘴八舌。
“那就……对,我给你们说个新古籍,这古籍,好听去了!”
“你那点儿古籍我都听过。”
“这个你们肯定没听过。”
想起来,当时我一个小孩,也说不太好。说一说想一想、断断续续,中间总是插上很多“完喽吧——”然后再接着说。现在回忆起来还是蛮有趣的。说到这个故事,这个故事确实是我记忆中最好听的故事,但篇幅有点儿长,需要耐心的听……
从前啊,村子里住着一对儿绝户老两口。有一天下地回来碰见一群孩子在打一条小蛇。遍体鳞伤的小蛇被一片破渔网缠住逃脱不了。老两口喝退了孩子们:“别打了,别打了,蛇不能打!”就把小蛇连同那片渔网一起兜在衣服里带回了家。到家以后,他们用剪子把渔网一点一点的铰断,用锅台灰敷在小蛇的伤口,还把鸡蛋清喂给它吃。渐渐的,小蛇恢复了健康,也能爬的很快了。就这样,小蛇在他家住了下来。老两口没儿没女,把小蛇当成了家里人,有他们吃的就有小蛇吃的,甚至还想方设法的给它找肉吃。一晃几年过去了,小蛇长成了大蛇,可老两口却老得不成样子了。
有一天,他们对蛇说:“长儿啊,我俩老了,自己活着都费劲了,你也大了,就自谋生路去吧!”说完,含着眼泪把他们的长儿送到村外的山脚下,“你就在这里找个窝安个家吧!”。蛇把头高高的抬起来,一直望着老两口走远。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老两口更老了,但还相依为命的活着。
这时村里传说一件事,说是北山上有一条巨蟒吃人,四外八庄已经有几个人被它所害。并且官府已经发了告示,能擒拿或宰杀此蟒者,赏银二百两。一说北山一说蟒蛇,老两口就犯了嘀咕。莫不是咱们当年的长儿,长成蛇精出来害人?老两口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于是,他们准备了锯子和绳子,第二天就搀扶着上了北山。
他们循着曾经来过的路线往山上爬,你想,这么大年纪哪儿还爬得动山呀?一小会儿就气喘吁吁、体力不支了。于是他俩坐在一块岩石上,寻思着等它。果然不久,平地而起一阵旋风,飞沙走石快眯了人的眼睛。老两口紧紧的抱在一起,心想,知道你闻着人味儿就会出来,咱俩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怕啥,就算你吃了我们,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刹那间,那蛇已盘旋到他们跟前,蛇头摇动吐着长长的信子。这时老两口拼命的大喊:“长儿——!”那蛇一愣,停止了吐信。“你若不是长儿你就吃了我俩,你若是我们的长儿你就老老实实的待着。”这时,蛇好像认出了两位老人,慢慢低下了高昂的蛇头。“看来你真是我们的长儿啊!”“不过当初我们救你、把你养大可不是让你来吃人的。你今天犯下了滔天大罪,如果我们不给死去的人报仇,我们就跟你同罪,所以我们今天是来杀你的。你不让我们杀,你就干脆吃了我们,你若敢作敢当,那就爬到山下,让我们锯下你的蛇头,让人们看到你的蛇身死在山下。”
那蛇流下了眼泪,心想,本来土地爷让我吃掉那些该死的恶人,但我吃上了瘾,多吃了很多不该死的好人。都是贪心惹的祸啊!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你们是我的再生父母,能够死在你们手里我倒觉得心安。于是,它便爬到了山脚,将蛇三寸平伸在了地上,任凭老人将它的蛇头锯下。
它认罪,它忏悔,它的灵魂得到了上天的宽恕。两位老人用绳子将蛇头捆上,背回了家。当然,他们并没有接受官府的赏银,而是通过官府发帖告示,把赏银分给了那些受害者的家属作为补偿。
起初,他们把蛇头摆在香案上,每逢祭日还会给它烧烧香的。很快,蛇头就风干变小,越变越小,最后也就像鸡蛋那么大了。他们用一块红绸子裹上把它放进一个小木匣里,又把这小木匣锁在了板柜里。时间久了,也就慢慢的淡忘了。
这时,老两口真的已经很老了,老得连饭都做不了了。一天,他们偎在炕上,老头儿对老婆儿说:“老伴儿啊,咱俩多长时间没吃饺子了?”“老头儿啊,想饺子吃啦,唉!你再想吃我也给你包不了了!”话音未落,好像闻到了一股香味儿,好像就是从锅台那边飘过来的。“真是饺子味儿!老伴儿啊,你快去看看。”果不其然,老人掀开锅一看,沸腾的半锅水,飘着刚刚煮熟的鼓溜溜的水饺……
此后,每逢他们想吃什么,锅里就会有什么。他们知道,这是那个蛇头的作用,是他们的长儿在报恩呢。
“完喽吧——”
没等我往下说,小伙伴们忍不住发问了。
“蛇怎么就能变出好吃的啊?”
”听二姥爷说这叫神通,得有道行的人才行。”
“啥神通,迷信!”
“不是迷信,真的,真有神通。”
“二姥爷说有福的人总会心想事成。”
“你二姥爷咋啥都知道呢?”
“接着讲,接着讲,别听他的。”
“好,这古籍还真挺长。”
有一天,老太太的外甥女从很远的地方来看大姨和大姨夫。顶着星星起来,走了一天的路。老两口看到多年未见的亲人真是无可无可的,赶紧把她拉上炕。
唠一忽儿嗑就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了。外甥女说:“大姨,您老就别下炕了,看吃啥饭,我去做。”说着就要起身。大姨说:“不用你做,咱们今儿个吃饺子,都在锅里呢,一忽儿你端一下就行了。”“哦?好,我端去!”外甥女一掀锅盖,真是一锅饺子啊!
虽然她有点儿纳闷儿,转念一想,可能是大姨和大姨父提前包好的吧,也就没有太多寻思。不过随后几天的情况让她百思不解,要么肉干饭,要么烙油饼,要么炖大鱼。没有油没有面的,也没见有人烧火做饭,怎么想啥来啥,掀锅就有?
最后,大姨跟她说了实话,从头到尾把长儿的故事跟她讲了一遍。并且打开板柜,拿出小匣,解开绸子,让她一睹蛇容。这一看可了不得,外甥女便动了私心。她知道了开柜的钥匙放在哪里,临走的时候就把蛇头给偷走了。等第二天老两口叫饭不灵的时候,他们打开板柜,发现了原委。外甥女家离这里隔着一道山和一条河,此时,他们只有唉声叹气的份了。
话说此前老两口日子好过的时候,收养了一只流浪猫和一条流浪狗。这猫儿狗儿自从到了他家可是享了大福。但如今,老俩只能把它们叫过来,告诉它们,咱家的宝贝被外甥女拿走了,以后就没啥好吃的给你们了,我们恐怕也活不长了,你们就投奔别人家去吧!
猫狗听了以后,就悄悄地退了出去。猫说:“咱俩各奔东西吧?”狗说:“不!咱们不能丢下主人不管,咱俩得替主人把蛇头找回来。”但猫却显出为难和犹豫的样子。狗看出它的心思,但它知道,没有猫的帮忙,找回蛇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于是,它开始做猫的工作:“反正我是打定主意去找蛇头了。对于你来说,就算能找到下家,也不见得过得多好。咱们这么说,如果你跟我走一趟,找回蛇头更好,找不回蛇头,我就帮你说情留在主人的外甥女家,这样你将来还是好吃好喝,你看怎么样!”猫一想,也对,主意不错!这样,它们赶早儿动身,开始了前途未卜的寻宝之旅。
凭着狗的嗅觉、猫的机警,它们很快就到了河边。猫不会游泳,狗把它驮过了河。到了山上,狗让猫上树摘果子,作为干粮,饿了好垫吧垫吧。翻过山就到了外甥女住的村子,这时天已经晚了。
不出狗之所料,外甥女家的大门关的严严实实。狗只能留在门外,它让猫顺着墙角翻了进去,并且告诉猫到院子里捉几只老鼠把柜子咬开,因为它判断她们一定也把蛇头锁在了板柜里。
猫发现蛇头真的被锁在了板柜里,就按照狗的嘱咐捉了一只老鼠。它命令老鼠把板柜嗑开,条件是饶他一命。这只老鼠又叫来了一群老鼠,嗑了半宿才把板柜嗑出个大洞。但里边还有个小匣子,又嗑了半宿才把小匣子嗑出个窟窿。最后才把蛇头叼了出来。
当猫和狗出了村子,天已经蒙蒙亮了。照样是狗驮着猫过河,猫还在浅滩抓了几条小鱼吃了。到了山上,猫累了不想上树,狗就随便采了几只野蘑菇填了填肚子。但由于它们太过劳累,回来的步伐有些缓慢,到家的时候,都将近半夜了。
照样是狗进不了门,猫叼着蛇头翻墙而入。它“喵喵”的把主人叫醒,衔着蛇头蹭他们的脸,抓他们的衣服。饿了两天的老人早已有气无力、奄奄一息。他们睁开眼睛看到猫儿、看到蛇头,顿时燃起重生的希望。
老婆儿把蛇头攥在手里,想着要喝一碗粥,因为实在是又饿又渴。果然就闻到了粥香。老头踉跄着把粥盛来,他俩喝了一碗又一碗,猫儿也跟着他们喝粥,但却忘了外面还有一条饥肠辘辘的狗狗。等喝的差不多了,老两口摩挲着猫儿,流下了眼泪:“得亏你把宝贝给我们找回来,要不我们俩就活不过今天了……”猫儿喵喵两声,就眯上了眼睛。
等他们第二天醒来,日头已经高高挂起。开开门,看到狗儿瘫在门外。老婆就嘟囔着说:“哎,你还知道回来啊,你看人家猫儿,大老远把宝贝给我找回来了,可你呢,就知道在这儿趴着。”一直等着见主人最后一面的狗狗眨了眨善良的眼睛,一声未吭,脑袋一歪便死去了。
就在第二天,老两口也在睡梦中永远离开了人世,灵魂升到了天堂。在天堂他们遇到了狗狗,原来狗狗的灵魂也升到了天堂,原来事情的经过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原来是他们错怪了狗儿。
后来,猫儿衔着蛇头跑到了别人家,但蛇头已经不再灵验。再后来它又变成了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猫,到处可怜的流浪着……
“你们说为什么,狗狗在外面呆了一宿却不叫唤一声呢?”
“是吃了毒蘑菇吧?”
“也可能是累的吧,要么就是饿的”
“你愿意当狗狗还是愿意当猫?”
“我当然愿意当狗狗,猫忒奸。”
“我不当狗也不当猫,我当人。”
大家又是一阵七嘴八舌。
喧闹间,一只蚂蚱撞到我的脸上。
“走啦,逮蚂蚱去喽!”
小卖部门口那只25瓦的灯泡虽然有些昏暗,但被光迷惑的蚂蚱还是会成群结队的涌来,有油葫芦,官儿娘子,旦旦勾,甚至还有大刀郎(螳螂),大扑棱蛾子。我们每个人拿一个玻璃瓶儿,追捕着蚂蚱。时不时还能从大人肩头、头顶捉到蚂蚱,大人们只顾听书也不去理会。等瓶子装的满满的,我们还会借着灯光扇一会儿啪叽或藏一忽儿猫猫。
夜渐渐深了,母亲们开始催促孩子睡觉了。此时刚刚感到有些凉快,望一眼天空,银河澄澈,星光璀璨。曲终人散的时候总会有些许失落的感觉。
我困倦的走回家,一头钻进整炕大的蚊帐里,仿佛听见窗根底下的鸡笼里发出鸡们拥挤的窸窣和咕咕,偶有几声蛙鸣和狗吠,之后便进入了甜甜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