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朝乾隆年间的某天夜里，黑云遮月，风刮的树叶哗哗的响。村里少有的几户人家大都沉寂在睡梦中，其中一家灯火通明，有两个人一老一少坐在桌子的两端，那是杨木匠和他爹，他俩正在吹胡子瞪眼的争吵。吵架不为别的，正是为了钱。  

古时的年月穷人活命难，但是再难只要不游手好闲，只要有活命的本事，不说大富大贵，至少也不至于饿死。杨木匠和他爹就是很好的例子。他们家世世代代都是木匠，手艺更是一流，这在他们村方圆十里无人不知，尤其是杨木匠从小在他爹身边，耳濡目染的都是木器，更兼聪明伶俐又得了他爹的真传，小小年纪便可以独挡一面。手艺人就是这样，技艺越精湛，活计就越多，活计越多，银子就越多。慢慢的杨木匠爷俩就积攒了一大笔家业。钱是有了，但是怎么用，他俩意见产生了分歧。杨木匠主张去集镇上开一家木器店，他爹则想着用这些钱给他儿子找一个好媳妇儿。两人就这样相持不下。

“我都跟老张头说好了，那个铺面很好价钱还便宜，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

“你说好了？你眼里还有我吗？我还没死呢。我们有店没店一样挣钱，我现在想的就是你的终身大事。”

“我不愁讨不到媳妇儿，等到店铺经营好了再找也不迟。”

“那等到猴年马月，谁家的姑娘能等那么长时间？”老头气的直跺脚。

“我用不着谁等，你要不拿钱，我就自己去挣！”杨木匠瞪着眼火冒三丈。

“儿大不由爷，你小子翅膀硬了……”

杨木匠还没等他爹说完就一甩门出去了，身后传来他爹的喊声“你走吧！走了就别回来！”他头都不回，大踏步的消失在黑夜里。  

【2】

杨木匠气呼呼的走在漆黑的大路上，由于负气在身他走的特别快，以至于摔倒了好几次他都没在乎。突然一道闪电横空划过雷声大作，他才意识到今晚可能要下雨，冷风吹过头顶使他冷静了一点，他现在有点后悔，爹也是为了自己好，有什么事不能商量呢？自己这样离家出走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走在旷无人烟的路上，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会儿下雨该怎么办。但是自己已经跑出来了后悔也没用，现在回去是绝对不可能的，那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一定要在下雨之前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想到这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运气还不错，在大雨倾盆之前他找到了一座破庙，虽然庙宇破败不堪但是还是有能够让人遮风挡雨的地方。更可喜的是以前有人在这里生火，留有火镰和火石。杨木匠赶紧找来干柴，生着火以后，脱下衣服来烘烤。外面狂风暴雨加着雷电，照进来的光亮映着泥胎神像感觉是那么阴森可怖。但是他没空理会这些，赶了大半夜的路身上早都累得不行，一躺下就感觉倦意上涌，心里想着老爹和明天的路程，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杨木匠一睁眼就已经天光大亮了，他迅速的爬起身来，穿好了衣服。一出庙门(其实也没门)就感觉阳光明媚，雨后的早晨总能给人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他呼吸着新鲜空气，心情开朗，哼着小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至于说上哪去，他还没想过，反正是离家越远越好，然后挣到钱再回去。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见到了一个小村落，杨木匠很高兴，因为只要有人的地方就要用木器，只要用木器就少不了木匠。他走进村里开始了自己的营生。起初人们并不相信他，一是看他年纪太小，二是他自己说自己是木匠可是连家伙什儿(工具)都没有，让人很奇怪。这些事儿杨木匠早都想好了，他只修木器，不做，遇到大户人家需要打一些桌椅的他们肯定有趁手的工具。现在只需跟他们暂借工具来修，修不好不要钱，修坏了包赔。果然有人把坏了物件拿了出来，没想到杨木匠三下五除二就给修好了，人们喜出望外，纷纷说这小伙子真好本事。

就这样杨木匠走过了一村又一店，一路上修修补补不但没饿着，除下吃喝住宿，置办工具的钱，还剩下不少。

【3】

又过了好多天，杨木匠兜兜转转来到了一个大集镇，他一打听，原来他现在在离家百里外的集贤镇，镇上有的是大户人家。说来也巧，这镇上有一户姓刘的人家正在找木匠，说是家里的木器都时间长了，要用新买来的木料从新做，杨木匠一听有这买卖顿时就来了精神，这对他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一则不用来回奔波，二则也可以显示一下自己的本事。他跟着小伙计就来到了刘家管家的跟前，管家只是看了看他，说让他把家里用坏了东西都修一修。杨木匠知道，这是在试他呢！

既然要吃这碗饭就不能有太多怨言，谁让自己年轻呢？话说回来人家能给自己一碗饭吃就不错了，自己一定要把活做好了。杨木匠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干的，几天的时间把刘大户家里要修的木器都已修的七七八八了。刘大户和管家一看他修过的东西不仅没费多少材料，而且比原来用着更顺手了，真是喜出望外，觉得杨木匠是个人才。当即就决定，家里所有的桌椅板凳大小物件都由杨木匠带头打造，工期三个月，如期完成另有奖赏。三个月内，杨木匠连吃带住都在刘家。当晚他激动的一夜都没睡着。

人一旦专注于某一件事，时间就会过的很快，眨眼之间三个月的期限很快就要到了，刘大户交代的木器也完成的差不多了。就在这个时候刘大户突然找到杨木匠告诉他说，他们家要举家搬迁，剩下的小件木器没做好的就算了，工钱还是按原先说好的结算。这事倒是杨木匠没有想到的，但是人家主家都这样说了，自己还能说什么呢？只好拿了银子收拾收拾东西跟刘大户告辞。

走出刘家宅院，杨木匠一盘算自己已离家半年有余，现在要马上回家，自己身上有这么多钱走到哪都不太安全，再说自己跑出来这么长时间老爹肯定也担心。想到这里他又不由得后悔，自己真不该离家出走，更不该这么长时间都不给家里捎个口信，也不知道老爹这阵子过得怎么样。人有时就像天上的小鸟，在外面飞的时候总是自由自在的，但是一旦飞得累了就要回到窝里。杨木匠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恨不得长上一对翅膀飞回去，飞到老爹身边，把钱袋子放到他面前晃悠晃悠，跟他说他儿子长本事，挣到大钱了！

【4】

回来的路上还算顺利，但是当杨木匠走到村子里的时候就发现了异样，所有的人见到他都躲着他，他好心跟邻居打招呼，别人抬头一看他都扭头就跑，这让他很奇怪。不过他没往心里去，只是兴冲冲地推开了自己家的院门，院子里的情形看着好久都没人住了一样。他连叫了几声，没有人应答。他又快速推开了堂屋的门，屋里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所有的东西都乱七八糟的趟着，像是遭了贼，又像是谁在这里打了一架。更引人注意的是靠里的地方有一滩已经发黑的血，不知是人的还是动物的……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实在难以想象他出走的这段时间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又来回找了东西屋，一个人影也没有。

杨木匠正在胡思乱想，突然院子里人声大噪，从院门外冲进来很多人，他扭身定睛一看来的居然是衙役。

其中一个捕快大声喝道，“杨木匠！你居然还敢回来！拿下他！”

衙役应声而上，三两下就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杨木匠边反抗边大声说着我怎么了，为什么要绑我！但是没人理他，倒是要把他往县衙押去。这些突如其来的事让他大为恼火，一路呼号着，翻腾着。一个当差的上前劈头盖脸的给了他两个耳光，训斥道“喊什么！有什么话到衙门去说！”

他心里想着，到衙门说，我跟衙门有什么好说的。

到了衙门，县令升堂问案，杨木匠被押入大堂丢在地上，县令惊堂木一拍大声质问“大胆杨木匠，我寻你不着，拿你不住，你居然还敢回来，你可知罪！”

杨木匠赶紧磕头“小人不知。”

“杨木匠，你好大的胆子，你杀害父亲抢走钱财，到了现在你还不承认吗？”

杨木匠一听老爹被杀了，脑袋嗡了一声，险些哭出声来，但是他知道现在不能哭。

“我怎么会杀我爹呢？我是被冤枉的！”

“哼！冤枉的？传证人！”

不一会儿带上来一人，正是他的邻居，在堂上证词。

“那天夜里，我听见他们爷俩吵的很凶，好像是因为钱的事，吵了很长时间，之后就没什么动静了，又过了一阵子有打动的声音，但是因为下着大雨听不太清楚，但是可以肯定确实是在打架。隔了一天之后我去他家借斧头，就发现他爹死在了家里，值钱的东西也全被拿走了。”

邻居做完证下去后，又接连来了几个人，都是他们村的，都说了与他邻居差不多的话。

他们做完证后，县令说，“你说你是冤枉的，谁能给你证明。你没杀人，为什么要在外逃亡半年之久。你身上带的钱就是花剩下的吧！事到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小人冤枉啊！我确实跟我爹吵过架，吵完之后我就离家出走了，我没有杀我爹啊！”

“到现在还敢嘴硬，我看不让你吃点苦头你是不招！来人呐！大刑伺候！”两旁衙役如虎狼一般，打的杨木匠血肉横飞，死去活来。最后杨木匠实在顶不住了，心想招是死不招也得让他们活活打死，反正都是死，自己何必受那么多罪呢？留一口气在还能多活两天，于是就忍痛画了押。当他听到秋后问斩后就昏死了过去……

【5】

杨木匠在睡梦中感觉有只老虎在疯狂的撕咬着他，他闻到了老虎身上的恶臭味儿，他想要挣扎但是不能动弹，他想着今天要被老虎吃掉了吧，人到这份上怎么可能活命呢？他慢慢睁开了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只有一个高大的汉子，并没有什么老虎。

“这是哪?”

“死囚牢。”听到这三个字后他又昏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全身的疼痛又把他从昏睡中拉回现实，他趴在地上，慢慢的喘着气。

这时那个汉子转悠到了他身边，蹲下来对他说“喂！小子！你犯了什么事？”

这一句话触动了杨木匠的伤心处“谁知道他妈的我犯了什么事，怎么着我爹就被人杀了，我怎么稀里糊涂的挨顿打就到了这死囚牢，天下还有讲理的地方吗？”

那人见他不说话就自说自话“瞧瞧这让人给打的，太可怜了，都是犯了死罪的人了，何苦遭这罪呢？”

人都是这样，遇到困难都会选择咬牙挺住，但是一听到同情的话马上就两眼发酸，何况是遭受这么大委屈的杨木匠呢？他心里实在难受就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但是没哭多大一会儿那汉子就不耐烦了。

“你别哭了行不行，老爷们儿家的在这哭，烦不烦，我问你呢，你犯什么事了?你杀人啦？”

杨木匠嗯了一声。

“呵呵，就你这怂样你敢杀人?你杀谁了?仇家?”

“我爹。”

“你说啥？你爹?头回听说有杀爹的，咋回事儿？”那汉子好像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杨木匠就一五一十的给他讲了这个事情的经过。

那汉子不听还好，听后连连诧异“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儿！”这时的杨木匠还在嘀咕着我爹真不是我杀的。

那汉子说“我知道，你爹不是你杀的。他是我杀的！”

杨木匠听见这话猛然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看着那汉子。可是这人没有一丝害怕的样子。反而给他讲起了那天事情。

“那天你跟你爹在吵架，我刚好路过你家，突然听到你们说钱的事，我就知道你家藏有不少钱，所以我就在你家附近等着，等你走后，你爹也睡着了我就到你家准备把钱偷走，但是谁知道你爹发现了我，我在情急之下就下了杀手。之后我就逃了。真没想到这糊涂县令会拿你来当替死鬼。”

杨木匠听完他说的话就想上去和他拼命，无耐身上有伤动弹不得。

那汉子看着他冷笑道“别白费劲了，就你这样的我杀你就像杀臭虫一样。你还想杀我?江洋大盗金刀王你听说过吗？哼，我死不足惜，你死了这世上可就多了一条冤死的鬼。”

【6】

杨木匠一听这名号心里就一哆嗦，他对面的就是无恶不作的杀人魔，但回头一想以他现在这个样子也没必要怕他。“我和我爹都是被你给害的！”

“嗯，对。这个我承认，但是我现在良心发现想救你一命，怎么样?”

“救我?去你妈的！你自己都在这大牢里关着还救我……”

“是我把你爹给杀的，我去自首了，你不就没事了?”杨木匠一听恍然大悟，是啊！杀人凶手就在这，他去招供了我不就没事了?我真是气糊涂了，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呢！

金刀王看着他开窍了就接着说“想让我救你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我被杀头之后你得想办法把我给埋了，我不想死后做孤魂野鬼。”

杨木匠感到不可思议，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是他却在这儿跟仇人谈条件，自己杀不了他居然还要帮他。这个真办不到。

“你最好快点答应我，一会爷爷反悔了，你只有死路一条，我平生杀人无数，临走再带上你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你不一样，你死了你就是杀你亲爹的凶犯！”

是啊！生死事小，名节事大，杀爹的名号我是不能背的！杨木匠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他咬牙说“我答应你！”

“这就对了！但是你就这么答应我了我还有点信不过你，你现在给我磕三个头我才能信你！”

“宁死不给你磕头！”

“呵呵，你可要想清楚。你爹的事儿先不说，现在能救你的只有我，我救你出大牢就是你的恩人，你给恩人磕头不应该吗？”杨木匠不为所动。

“你现在磕，我现在就去自首，没准儿你今天就能回家。”一听见回家，杨木匠原本铁硬着的心又软了下来，自打进了这大牢，回家就变成了不可能的事，现在告诉他能回家了，能不高兴吗？但是要回家就要给仇人磕三个头来换，三个头磕下去仇人就变成了恩人。要是不磕就会死，什么恩人，仇人最后都会变成死人，而自己更是会一个遗臭万年的死人。

“你到底磕不磕?”金刀王没了耐心，“我数三声，你要是不愿意磕，就当我以前的话都白说，你接着当你的死鬼！”“一，”“二”……

“我磕！”金刀王一听拍了拍身上的土，站在了他跟前。杨木匠勉强支起上身，对他点了三下头，算是磕过了。金刀王哈哈一乐欣然受了他这三拜。“好了，底下的事交给我了。”

“来人呐！我要招供！我要自首！快来人呐！……”金刀王拍打着牢门吼叫着，不一会儿就过来几个牢头把他带走了。见到县令后他就把怎么杀的杨木匠的爹， 怎么抢的钱财，钱财都花在了哪，说了个清清楚楚。县令派人去调查，事实与金刀王所说无误，当即把他重犯收押，把蒙冤受苦的杨木匠释放。

【7】

杨木匠回到家中，感觉恍如隔世。

等到县衙秋后行刑后，杨木匠找到金刀王的尸体，把他装好后埋在了西山上，他站在坟前，心里五味杂陈。既没有仇人死后的快感，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惆怅。深秋的风有些凄凉，刮得树干呜呜作响，像是在唱一曲暮秋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