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阿婆的生命延长了十二小时
任 真
该给阿婆烧四年纸了,因工作关系我不能回去,大哥说他就代表一下吧。现在大哥正走在从县城到村里的路上,我则写这篇文章。
我和大哥从小是爷和阿婆养大的,那时他们还算年轻,父母这边弟弟妹妹接连出生,粮食不够吃,爷婆就把我和大哥领了过去。从此弟兄俩吃他们喝他们,直到中学毕业。在这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阿婆把全部的母爱都倾注在我和大哥身上,我上小学了还不会自己穿衣服,走几步路都要让阿婆背……爷婆对我和大哥的疼爱,使我们从小就有一个心愿,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尽孝,让爷婆有一个幸福的晚年。我们农村有句俗话:“穿断绫罗才算衣,养老送终才算儿。”我们就当爷婆的儿吧。
我们有这样的想法,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阿婆一生没有生养。父亲是前阿婆所生,阿婆嫁给爷爷的时候,父亲已经十多岁了。在农村没有自己亲生亲养,别人就容易说闲话。由此阿婆从来不敢跟人红脸,她骂别人十句,对方一句话就能让她受不了。还有就是这样的人家一般晚年都不是很好,老了动不了了跟前没有端汤递水的人。所以阿婆不仅对我和大哥好,还要对我父母好,对从小带大的四爷的儿子好——四爷曾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他没有牺牲在战场上,回来砍树时却被树砸死了,四阿婆接着改嫁,留下一个五个月大的男孩,阿婆一手把他带大,直到娶上媳妇。这个人我们叫爸爸,自己的亲生父亲则叫大。
也就是说,一辈子没有生养的阿婆,实际上从小抚养了三个人,我和大哥以及爸爸。但阿婆即便穷尽思想也无法判断将来会落到谁的手里,惟一的办法只能是对谁都好。这一点,我和大哥在长大后都明白了过来,便发誓要让阿婆比有亲生儿女的人更幸福。她把我们当自己的亲骨肉,我们就当是她亲生的。
父亲曾不止一次说,两位老人是他头上的天,有他就不用我们操心。可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紧跟着爷婆的脚后跟老了,连自己都顾不过来了。所以我和大哥基本上没有让他管,他称我们的行为是“替天行道”。
大哥为了走出大山,结婚后带着妻儿去给县城一家人当儿,家庭关系本来就很复杂。但为实现我们小时的心愿,在爷婆丧失劳动力后,主动把爷婆接到了跟前,直到爷爷去世前才送回老家。安埋了爷爷,我把阿婆接到了兰州。这是我在爷爷生前就承诺的,可阿婆到了城市很不习惯,加上住在六楼,上下都不方便,她也就很少下楼,觉得到了院子里没有认识的人,说的话别人又听不懂,没着没落的。这样住了一个月,就像关禁闭一样,下了楼连路都不会走了,只好让大哥和四弟接了回去,又住到了大哥家。
大嫂是个很贤惠的人,一边做生意一边照顾老人,各方面都很周到。但2003年过完春节后,阿婆就整晚整晚失眠,急得总想回老家去。原因是以前有人给她算过,说来年六月有个坎,迈过去了还能活几年,迈不过去就真的“过去了”。这不是在街头随便找个人算的,而是“阴阳先生”掐着指头说的,所以她深信不疑。现在这个“来年”唰一下来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百年到老家,也不想死了还被“捆一绳子”。因为老家不通车,如果百年在县城,就要“捆”了抬回去,她“不舒服”,也给我们增加负担。
可大哥始终不同意,能说出口的理由是,县城医疗条件好,就是病了也方便治疗。而且他照顾阿婆好几年,即使百年,也落到他手里,有始有终,也是名誉。还有一个理由没说出口,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总之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再掺杂其他一些枝枝叶叶,事情就变得越来越复杂,一个要走一个要留,相持不下。阿婆不好直接对大哥说,就托我四弟出面接她回去。可老四也不敢跟大哥开口,便不断打电话和我商量。电话来来去去,给大哥的感觉好像是我和老四合谋着要把阿婆接走,心里更是生气。
事情在一天傍晚升级。阿婆在走与留的问题上和大哥争执时,一不留神提到了过去的一些事,而这又惹恼了我的父亲和母亲,父母没有忍住,和阿婆争吵了起来,争吵中父亲说了这样一句话:“你到哪儿都是我儿的家,都要我的儿来伺候。”这是一句大实话,却足以把阿婆打趴下。
这次争吵,无形中分出两个阵营,一边是大哥和父母,一边是阿婆。两个阵营对比悬殊,一边人多势众,一边孤立无援。阿婆就是孤立无援的一方。因此到现在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回去,如果回去,往阿婆身后一站,即便什么也不说,阿婆的腰杆也会硬起来。
实际上我一直是阿婆的“腰杆”。为了阿婆,我曾对父母说:“只要阿婆和爷爷在世,你们再老也不算老人。”所以凡事都把爷婆放在前面。每次探家从父母门前过也不进去,一定要先进爷婆家。我的言行令父母不快,但爷婆心里非常安慰。我曾给父亲流着泪解释:“就算老二不孝,你还有七个儿女。而阿婆除了我和大哥,就一无所有了……”
可这次我把事情估计得太简单了,仅仅只是天天和大哥通电话,一遍又一遍做工作。大哥的思想很难改变,我也不由生起气来,可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没有资格责怪大哥,他伺候阿婆几年很不容易,我还要维护大局。所以一遍又一遍强调一个理由:“人老了,也许对自己的生命有预感,你就让她回去吧。”
拉锯战似的电话中,大哥终于勉强同意四弟把阿婆接回去。阿婆和四弟走在回家的路上,泪水涟涟。
从省城到县城,再回到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山村,就像一棵树找到了适合生长的土壤和环境,她忘记了疼痛,心情好了,精神好了,身体也好了,更不失眠了。每当听到这些消息,我都非常高兴,心想阿婆一定能翻过六月这个“坎”,还能好好活几年。
可这样的情况只持续了三个月,突然就发生了变化。四弟说:“阿婆端午节喝了点雄黄酒,全身就开始肿了。但还能下床行走,不是很严重。”四弟每次下山拣药,都要给我讲述阿婆的情况,最后一次他在电话中犹犹豫豫地说:“阿婆已不能起床了,这次可能吃紧,二哥你还是回来一趟吧。”我从四弟的话语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就立即赶了回去。
我走之前和爱人去了一趟超市,把一个婴儿所需要的东西都买全了,阿婆现在躺在床上起不来,就和婴儿一样了。我买了一床太空棉被,很薄很轻,长时间睡床的人,会舒服些。我还买了婴儿用的一次性尿片、尿不湿以及痱子粉……我想这些阿婆都是用得上的。
可到家一看,情况比我想象的严重,阿婆全身浮肿,腿有小桶那么粗。由于吃药消肿,那几天尿也特别多。我一直守在床边,想帮她解手,可她坚决不让,一再赶我出去。等弟媳处理完,我去把她往炕上抱,没想使了一股猛劲,抱起来了,却没坚持住,差点就扔到了地上,弟媳眼明手快,一把接住了。
阿婆已半个多月不能下床了,跑前跑后伺候全靠弟媳。她信主,很善良,对老人也很孝敬,又下得了苦,所以阿婆没有受多少罪。看着弟媳忙前忙后,我心里生出无限感动。
第二天阿婆对弟媳说:“想和老二谈闲,可没力气,等好了再说吧。”阿婆还问弟媳:“老二回来都带了些啥?”弟媳告诉她后,她说:“带那么多东西干啥。”阿婆还两次让我给她找衣服,当我拿出带回去的新衣服时,她让弟媳放起来说:“等好了再穿吧。”那天阿婆一切正常,我相信她很快会好起来。晚上我还给四弟说了我的打算,准备每月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好好伺候阿婆。四弟仁厚地说:“钱是小事,关键是要把阿婆的病看好。”
可是第三天早晨天刚亮,弟媳就跑来叫我说:“阿婆凌晨两点就一直说胡话,看来病情加重了。”我过去一看,果然有些不对劲,她说:“你们把我放到地上做啥,把我抱起来啊!”实际上她是睡在炕上的。她一会清醒,一会糊涂,糊涂的时候连我都不认识。
这样持续了两个来小时,后来慢慢清醒了,说要喝米汤,喝完后又说想睡一会。我看着她睡了,就去和大场二大说了一会话,等回来她已醒了,说想喝水。我把她抱起来,弟媳和母亲给她喂水,喝完后又让她平躺了下来。可不一会,我就发现她不对头了,舌头硬了,说的什么一句也听不清,同时呼吸也非常困难,最后连呼吸都谈不上,基本上是单口喘气了,半天一口半天一口,这样过了一会,突然呼吸就停止了。
村里的大夫赶来了,他摸了一下胳膊说:“脉都没了,不行了。”我摸摸阿婆的手,凉了;再摸摸脚,冰了。
这太突然了,刚刚阿婆还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我呼天抢地般喊了一声:“阿婆……”
我这样的号啕第一次是爷爷去世的时候,我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赶回去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世了。我一到村口就禁不住双腿跪地大哭起来,嘴里反复喊的是一句心有不甘的话:“爷爷你为什么不等一等,让我见上最后一面。”我被大哥和四弟扶进屋,看到的是一口漆黑的棺材,爷爷就躺在里面。我用头去撞棺材,我想让爷爷起来看我最后一眼。
如果说爷爷去世了还有阿婆,如今阿婆一去世,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脑子里是一片从未有过的空,身心同时感受到的是悲凉和无助。
我哭喊着呼唤阿婆,母亲和弟媳也大哭起来,家里乱成了一锅粥。这时大夫大吼一声:“先别忙着哭,赶快撩乱后事,先把老衣找出来穿上。”
母亲和弟媳去找老衣了,屋里就留下我和阿婆,阿婆静静地躺着,我不敢抬头去看,脊背一阵阵发凉。我哭着阿婆,唤着阿婆,那一刻,阿婆疼养我们的画面像电影般在我眼前不断闪现。
阿婆把一小块油渣用炒菜的铲子递到我和大哥嘴边——我撕心裂肺;
阿婆用梳下来的一团团头发换来我和大哥的学费——我啼血啼泪;
阿婆一生没有生养却把全部的母爱无私奉献给我们——我悲恸欲绝。
我小时候就哭起来不要命,声音大得整个村子都能听到。如今40岁的我,又这样哭了,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在村子上空响彻。一声比一声悲恸,一声比一声哽咽,一声比一声嘶哑。
我没有回天之力,父母没有回天之力,弟弟和弟媳没有回天之力,大夫也没有回天之力——我只能呼苍天唤上帝……
可就在这时,我梦里惊雷般听到阿婆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的哭声戛然而止。
我扑到阿婆跟前,分明看到她的嘴动了一下,我大喊一声:“四大,阿婆活了。”
四大就是大夫。他一步跨进门,摸了一下阿婆的胳膊说:“有脉了,真的活了。”
一家人都拥了进来,一家人都破涕为笑。我至今无法形容当时的感受,无法找到一个恰当的词,形容当时的心情。从11点20分到11点40分,阿婆整整离开我们20分钟后,又回来了。
我始终相信我的呼唤起了作用——阿婆最疼我,她对我的哭喊有了心灵感应,她不忍丢下我就这样走。
我始终相信她舍不得她的亲人——她一生虽然没有生养,但父母给她生了八个孙男孙女,我们都像亲孙子一样爱着她。
我始终相信,那一刻上帝伸出了一只有力的无形之手……
我明白,我的哭喊和呼唤仅仅只是唤醒了她,真正让她活过来的是亲情,是上帝!
阿婆活过来了,活过来的阿婆说出了第一句话:“我今天感觉好些了,怎么一下就睡着了。”
四大过来对我说:“你问一下她,刚才去哪里了?”
这时的阿婆已被我抱在怀里,她看看我,没回答。
村里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说有的人装进棺材了,还能活过来。问这段时间去哪里了,回答是被一个穿黑衣服的人领走了,走到一座桥上,又碰到一个穿黑衣服的人,那人大喝一声:“你来做什么,赶快回去。”于是人就活过来了。
这些毕竟是老人们说的,年轻一些的并没有见过。四大是大夫,他就更想验证一下死人复活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怎么问,阿婆都不说,还是一会清楚一会迷糊。
家里已来了很多人,他们一看这情况,觉得阿婆的病还是很严重,大夫也说可能过不了今晚。于是继续商量后事,并派人去通知大哥及众姊妹。
我依然抱着阿婆,二大对她说:“现在抱你的是老二,你给他留几句话吧。”阿婆看看周围的人,不说话。二大把声音放大了一些说:“你一辈子就疼老二,他现在回来了,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就给他说。”我和阿婆的感情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他们相信阿婆一定会有遗言给我的。可阿婆说:“我现在没力气,说不成,等好了就会说的。”
二大以为跟前人多,阿婆不便说话,就让屋里的人都出去了。我对阿婆说:“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现在没有别人,你就给我说吧。”阿婆看看我,又看看房间,目光一会在我脸上,一会在墙上,反反复复地看。有一次还想伸出手摸我的脸,可是她依然缄口不言。
爷爷去世的时候,也是一句话都没留。他是真正意义上的无疾而终,下午觉得不舒服,晚上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就平静地走了。他有说话的机会,父亲和大哥还有四弟就一直守在身边,可他一句话没说。
如今阿婆也一样。
爷爷去世的那个日子,不能立即下葬,要在家里放七天七夜。那是农历六月,阳历8月,天最热的时候。早上杀了一只羊,当天必须吃完,放第二天就坏了。肉挂在柱子上,要有一个人专门看着,不然苍蝇就一堆一堆来了。在这样的天气要把爷爷存放一个礼拜,所有人都十分担心。大哥思来想去决定把风扇从城里扛来,还想冻些冰块带回家,可阴阳先生摆摆手说不用。大哥对此十分怀疑,一再问他有没有把握。他说:“这是我的事,你们就不要管了。”这个阴阳先生和我们想象中的差距很大,并不是长胡子老人,而是比我年纪还小的年轻人,论辈分要叫我哥。他的手艺是其爷爷隔辈传的。只见他在棺材里放了一包草药,然后口里念念有词,手指头挽来挽去,折腾一阵,就去打牌了。给人感觉好像是做了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但其结果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一直到爷爷下葬,我们也没有闻到一点异味,甚至连一只苍蝇都没有飞到放爷爷的厅房,我们还在棺材旁铺了麦草睡觉。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也可以说是太神奇了。从此我对阴阳先生敬佩有加,每次见他都赶快递烟。
这件事情就发生在四年前的昨天,昨天是爷爷的忌日,我想爷爷会不会在这一天来接阿婆,心里担忧了一天。可这一天熬过去了,今天阿婆却又严重了。
到了晚上,得到消息的大哥以及众多姊妹都赶了回来。大哥还带来了药,要给阿婆输液,我看着他和大夫在那里忙碌,心里知道这完全是白费力气。可我没有阻拦,我理解大哥此时的心情。
阿婆还是一阵清醒,一阵昏迷,她每次清醒都说同一句话:“你们去吃饭吧。”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阿婆基本上是熬时间了。大夫说:“如果能坚持过零点,就能活几天。”可是阿婆没有能够坚持住,23点20分,中午的情况又出现了。这一次尽管我们众姊妹的哭声更大,我也用了平生的力气呼唤,阿婆却再也没有回来。她没有翻过那个“坎”,没有战胜“六月”。
大夫说:“狗都叫了,这一次是真的不行了。”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美国电影《天使之城》,这部影片讲述的就是阴间的天使来世间接人的故事。他们穿着黑衣服,游荡在医院病房或者手术室,等人死了,就迅速把灵魂接走。我相信这些天使也来接阿婆了,只是我们看不见,狗能看见。所以狗一叫,就表示人已被接走了。
我把阿婆的生命整整延长了12小时,在这段时间里,除了远在青海的三弟,全部亲人都赶到了跟前,都有幸轮流把阿婆抱在怀里,让她安详地度过最后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一个一生没有生养的人,充分享受到了儿孙满堂,七八个孙子、孙女,十多个曾孙子、曾孙女,紧紧围在她身旁。
我想,这是她一生最大的幸福。
但是,我对阿婆回老家时怄的气,一直耿耿于怀,我甚至认为那场气导致了她后来身体的病变。
阿婆落气那晚,我和大哥还有二妹夫睡在一张床上。我抓着大哥的手,哭诉着阿婆一生对我们的疼爱,埋怨他为什么不高高兴兴把阿婆送回老家,为啥要让她离开人世之前还要怄那么大气?
在我的如泣如诉中,当年爷爷的情形又浮现眼前,爷爷也是哭着从大哥家离开的,怀里抱着铺盖卷,被二妹和二妹夫接走的,也是……回来三四个月就去世的。
心里想起这些,我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珠成串,语不成句。
我的哭声惊动了父亲,我的父亲一整晚就守在门外,他怕我和大哥打起来。
但面对我的埋怨、我的质问、我的眼泪——直到天亮,黑夜中的大哥,一言不发。
那晚,是我一个人的战斗,大哥和二妹夫还有父亲是观众。那晚,我把给阿婆的眼泪全部流干。
阿婆活了81岁,在这个1字上没有起起来,就随爷爷而去了。爷爷活了89岁,他们的年龄是一个最小数1,一个最大数9。阿婆是农历6月27日去世的,爷爷是四年前的6月26日,除去整年相差1天。阿婆是4月6日的生日,爷爷是4月8日,相差两天。阿婆比爷爷小12岁,正好一轮,都属猪。这些数字我始终感觉有很多内容,却无法抵达这些内容的实质。
阿婆去世的日子比较顺,没有像爷爷那样存放七天七夜,第三天就下葬了。她和爷爷还有前阿婆埋在一起,后面是一座青山,旁边是一条小溪。在三位老人的坟前,父亲带着我和大哥还有四弟,长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