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夏天

将现在的年纪一分为二,正好是十六岁。

十岁到十六岁的日子,不知为何印象很深,能想起许许多多的片段来,大约因为初到京城,周遭实在与小时候的环境太过不同,少年的好奇心使得记忆牢固。十六岁之后匆匆忙忙地应付高考,继而去外地求学多年,等到二十五岁再回来工作时,早已不复青春。青春赋予人的能力之一,便是记忆。常说人到老了会回想起许多年轻时的事,我倒觉得不是想起来了,而是从未忘记。十几岁时的阳光,树影,青草香气,奋力蹬车的自己和如今早已不再联络的那个人的笑脸,定格在瞬间,一瞬即永恒。不敢忘记,因为那时已懵懵懂懂地知道,不会再有那样的夏天了,青春已经在消逝。依然回忆,因为如若没有这份储存,我的个性与思想或许要缺失许多,与旁人将无二致。一个夏天竟然雕刻了我的部分人格,真不可思议。

无论是对这个国家,这座城市,亦或如我一般普通的中学生而言,二零零三,都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年份。柳絮飘得格外的早,也异常的多,马路上经常会随风刮起一条白色的飞毯,行人便争先恐后地打起喷嚏来。但谁也不知道,这并不是神灯魔法玩的小把戏,看不见的恶魔已然从南海之滨来到干燥的北京,准备着致命一击。身边感冒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口罩慢慢变得流行。同学之间互相比较着谁的口罩图案好看,对于千篇一律的校服之外惟一可以展露个性的东西,少年们总是格外兴奋。刚刚进入高一下学期就已经被数学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我,对卡通口罩毫无兴趣,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期中考试的来临。这次考试后的家长会,更是关系我的生死存亡。我已经放弃了数学,只能抓住语文这颗救命稻草复习到深夜。顶着困倦疲惫,怀揣忐忑不安,慢慢走近学校。隔着校门,教学楼就像一口煮沸的大锅,快要掀翻屋顶的叫喊声不停地向外溢出。“不是快考试了吗,怎么会这么吵...”我一边想着,一边低头走,脚尖擦过竖在门边的牌子:“由于近日非典疫情严重,即日起全校放假,复课时间另行通知。”这是我此生见过最光明的一块牌子,连太阳都无法与它的耀眼光芒相较。心里被照得暖暖的,我也变成了沸水中的一员,在班里又蹦又跳。青春期的快乐如此简单,因为突然取消的考试和提前到来的暑假欢呼雀跃;我们的快乐又是这样残酷,建立在许多人的病痛和死亡之上。

我们不看电视,不读报纸,一心一意地享受着校园生活;我们假装戴口罩,等老师走后便迅速摘掉,故意向彼此大声咳嗽。我们不知道“非典”究竟是什么病,到底有多严重,只希望这个突然而至的假期可以无限延长。学校刚运行的网络教学系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老师们痛心疾首地叮嘱着,回家以后不能放松学业,每天要上网下载作业和试卷做。殊不知网络对脱缰的我们而言,不过是OICQ上闪动的一枚枚头像。四月下旬正是最美好的时节,一尾尾小鱼被放归自家的池塘,快活地不知如何是好。父母依旧每天要去上班,留下午餐和一句不要出门的嘱咐便匆匆离去,独属于我的自由序幕正徐徐展开。和同桌煲电话粥一直到嗓子冒烟,无话可聊,连将沐浴液当作洗发水搓不出泡沫这样的烂事都拿出来讲;和朋友偷偷跑出来,平生头一次乘坐地铁(当时北京只有一号线和二号线)到寂静的王府井大街闲逛,在只有售货员的商场里放声大笑。少年不识愁滋味,从古至今未曾变过。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个诺大的城市已经变成病毒肆掠的中心,而实际情况又远比官方公布的严重。此时的北京已经开始实行“疫情一日一报制“,非典确诊病例数突然从30多变成了300多。每晚啃着冰镇西瓜时,电视里滚动的新增病例总是停留在三位数,爸爸的告诫也一日比一日严肃,我渐渐感觉到此刻的不同寻常。有些人的生命就此终结,有些人的轨迹由此转折,有些人青春里最后的夏天就这样定格,比如我。

那时家离学校很远,放学后要坐两趟公交车才能到。尽管远,放学路对我而言,却是极为快乐和放松的。摆脱了初中时骑车十分钟范围的狭窄人生,第一次真正观察着北京。宽阔的马路,拥塞的汽车,疾步行走的行人对我而言,都是颇为新奇的体验,和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使我感觉到成长。不再仅仅是一个穿着肥大校服的中学生,也可以是忙碌都市中的一员。在铁狮子坟下车,走一站地到北太平庄,再换另一趟车回家是每日的常规路线。这行走的一站是常规中惟一的例外,没有上学时的匆促,和最要好的同学慢悠悠地走过北师大二附中的门口,顺便吐槽他们比我们还难看的校服,然后一头钻进街边的光盘店。这些店面通常隐蔽而破旧,即使白日里也灯光昏暗,轻车熟路地扒开层层堆叠的盗版CD,就是最新的《名侦探柯南》剧集。没有爱奇艺和优酷的我们,就是这样用有限的零花钱追逐着小小的爱好,和老板讨价还价后再心满意足地离开。有时会走得更远一点,在牡丹园的麦当劳餐厅买一个圆筒冰淇淋,用舌头把尖尖的火炬头舔成圆形,再咯吱噶吱地把外面包裹的脆皮嚼碎。抹抹黏糊的嘴巴,这一天才算完满地结束,又重新期盼着周而复始。我不知何谓美好,何谓不虚度青春,只是久久之后,这些碎片仍然清晰地扎在脑中,不肯有一丝一毫的松动。恬静淡然的日子匆匆流走,在无人防备时戛然而止。大中小学校纷纷开始停课,陆续有医护人员殉职,有些单位被整体隔离,郊区的小汤山医院正动用军队力量紧急进行着建设。我没有感冒,连一声咳嗽也没有,更是一步没有踏进过医院;我不知道大人们都在忙些什么,偶尔还因为全天无休止滚动播出的新闻报道感到厌倦;我讨厌口罩的憋闷感,它让人无法呼吸,也掩盖着真诚的面容;我不想上数学课,很少下载网上的作业,却非常想念同桌哗啦哗啦的翻书声和教室角落里被风掀开的窗帘。

后来,每天的播报数字慢慢地降成了个位数,又变成了零。六月份学校复课了,我只好在炎热的真正夏日里带着口罩,昏昏欲睡地恶补函数习题。那时已经没有风,淡蓝色的窗帘不再被轻柔地吹开,却会被突然而至的雷阵雨打湿。悄悄地抬起头,同学们都没有变,和两个月前一样的健康,只是少年人的调皮正在被堆积如山的功课磨得暗淡。老师们拼命地想挽回假期里的损失,往我们并不想张开的嘴里填塞着错过的知识。可是一切都有些晚了,两年之后我们这一级的高考成绩惨不忍睹,可说是历年来最差。当年的中高考都往后推迟了一个多月,中考更是索性改成只有语数英三科计分,许许多多学生的命运就这样改变。短短一个月的补课过后,暑假又如期而至。暑假后我选择了文科班,原来的同学们像蒲公英般散开,尽管仍身处同一校园,却再也不复从前的并肩而坐。高中一年级就这样因为一场迅猛的疾病变得极为短暂和支离破碎,而无限悠长的放学路也因为同伴去了理科班,我搬了家而走向终点。我们大都因意外的“非典”假期惊喜不已,却无法预料它的最终归宿。

高二开学的第一天,当我骑着车奔向学校时,一个声音仿佛随风而来:“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这是你最后的夏天。”用力踩踏的双脚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毫不犹豫地往前。那天之后,我渐渐有了大人的影子,那个舔冰淇淋的自己日日挥着手远去,终至不见。可是我知道,最后的夏天里浅尝到的快乐与担忧,所拥有的自由与成长,就像整个城市的勇敢和坚强一样,没有消失。它们慢慢的蒸发在空气中,升腾到云朵里,又被每个人呼吸进身体,变成了现在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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