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奶奶有四个儿子，我爸是最小的儿子，所以奶奶一直和我们一起吃住，后来奶奶年纪越来越大，很多口味都变了并且作息习惯也改变了，奶奶就开始自己另起炉灶，单独吃饭了。
我记得小时候奶奶总爱和我说，大伯是树上结的，二伯是路边捡的，三伯是河里捞的，我爸是石头蹦出来的。
那时候的我竟然相信了，并且心疼了我爸他们好多年。后来我长大了，才明白我奶奶都是骗人的，瞬间又心疼了我爸他们好多年。
可是，我从来没有心疼过奶奶好多年。
奶奶的小院有一块沃土，她将那块土地四周用篱笆围着，篱笆下种满了牵牛花，每到牵牛花开的时候，整个篱笆都显得熠熠生辉，好看极了。
奶奶喜欢花儿，她的门前种满了花儿，月季，一串红，假桃子，鸡冠花，小金菊，大金菊……虽然不是多么有名的花但是每一株花儿都是奶奶的最爱。
奶奶的辫子很长，很多年前，她的头发已经到了屁股下面。她整日闲来无事会将头发散开，然后坐在太阳底下，摆弄着已经因为缺失水分而粗糙不堪的头发，她会把每一根掉下的头发仔细捻起，然后搓成一团放在院里的篱笆上。等到攒的多了，会有溜乡来买头发的，奶奶会将它卖掉，攥着几元钱露着已经快要掉光的牙嘻嘻的笑着。
02
我一直以为奶奶身体很棒的，因为她在65岁那年还养了兔子，还每天背着簸箕去地里割草，菜园里的蔬菜打理的茂盛，小院里的花儿开的红火，就连篱笆上的牵牛花都蒸蒸日上，她甚至也会因为一些小矛盾与邻居吵嘴。
奶奶很吝啬，她总是把好吃的藏起来。那时候我爸和我妈才刚开始创业，生活上难免有些拮据，牛奶只是偶尔喝一次。有时候嘴馋了，就会和弟弟趁她不注意去她房间里偷吃的，我会把一箱牛奶最上面一层先拿开，然后在下面两层偷拿两盒牛奶，最后再把最上面一层的牛奶摆放好，这样奶奶就不容易察觉了。
我一直为自己的小聪明窃喜，我以为奶奶不会发觉的，可是记得有一次，她问我弟弟，是否偷拿她牛奶喝了，我弟弟竟然把责任全部推向我，尽管主谋是我，但是我依然反驳没有拿。后来奶奶奖励了弟弟一盒奶，让他监视我。
就这样，我的诡计被足智多谋的奶奶拆穿了。
妈妈说奶奶年轻时候是个美人，我一直觉得我妈说的特别对。奶奶眼睛大，额头大，鼻梁挺拔，这些外表的美到现在都能看出来。
如果一个人容颜貌美，那么即使她的年龄再大，都能看到年轻时候的影子，她的风韵犹存也会伴随到老。
03
奶奶身体状况开始下降大约是在2015年初。
她走路开始不便，她开始拄拐棍，她开始有些驼背，她开始有些耳背。我和她的交流越来越费劲，我需要将分贝提高，她才能听到。
她变了好多，仿佛是一下子就变老了。一小段路她要很久才能走完，一块煎饼她要很长时间才能全部吃完。甚至是一句话，她都要语无伦次好几遍才能说完整。
她的改变是慢慢变老。
她越来越不爱干净了，地可以几天不扫，锅可以几天不刷，头发可以一个月不洗，衣服可以一个月不换，床单可以半年不换，院子里的花可以一年不管不问，任它们盛开。就连那个曾经繁盛的菜园都越来越荒凉，杂草横生。
她房间里的东西我们不在会去拿，甚至她给我们吃我们也不想吃了，因为嫌弃她脏了，并且越来越脏。
奶奶每天就坐在屋里发呆，有时候会出来晒晒太阳。她让我妈帮忙把她的长头发剪掉，我妈真的就狠心给剪了。
奶奶留了一辈子长发，忽然没有了，心里难免失落，她经常坐在太阳底下数着地上来回跑的蚂蚁，嘴里念念有词。
2015年冬天很冷。
那一年的冬天我们这里下了很大很大的雪，学生听课，工厂停班，就连公交都停了。奶奶没有太阳可以晒了，就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说话。
人一旦年纪大了，就愈发的怕老去和死亡。
也就是那个冬天，让奶奶的身体状况愈演愈烈，更加的不堪一击了。
春天来的时候，奶奶依旧待在屋子里依旧发呆，不见阳光不见人。
家人都说奶奶身体越来越差，肯定挺不过今年。可是我一直不相信，我觉得她会过百岁生日的。
奶奶已经五世同堂，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她开始回忆当年那些事，那些快乐的，不快乐的事。只是她的记忆开始慢慢衰退，她说话开始语无伦次，经常指着我叫别人的名字，指着我弟弟叫我爸的名字。她走路越来越不稳了，一百米的路拄着拐棍她要走几分钟，并且还经常摔倒。
奶奶病倒了，没有人知道是什么病，也没有人带奶奶去医院，四个儿子互相推诿，生怕花了自己的钱。
奶奶也有存款，年轻时候攒下的一些积蓄全部在大伯那存着，但是自从奶奶病了，大伯并未掏出一分钱给奶奶看病，并且他给奶奶买的东西都是用奶奶的钱买的。
奶奶操劳一辈子到最后却无人赡养，那时候我们在我妈家住，所以奶奶经常来我家找我聊天，尽管她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但是我依然听的开心。
奶奶的胃口越来越不好了，饭吃的越来越少了，也因为行动不便了，家人商量轮流送饭，一家一周。每次到我家的时候我都特意买一些新鲜的蔬菜让妈妈做给奶奶吃，也会经常买些水果给她送去，她有时候不太认得我了，指着我叫着弟弟的乳名。那时候弟弟在外地读书，她很想念他。
后来奶奶吃饭越来越少，几个伯母也渐渐不按时送饭了，经常我去奶奶那看到她还坐在桌前等着吃的，那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我开始和妈妈抱怨，要求把奶奶接过来一起住，让她享几天清福，可是还没等我开口，几位伯母不同意了，原来她们是怕我们家惦记着奶奶的那点钱，怕奶奶最后把钱都给我们了。
原来，儿孙满堂也不见得是好事。
怪不得以前奶奶健壮的时候偶尔给我塞钱都背着她们，专门叮嘱我不要告诉任何人。想到这些我有些心酸，替奶奶觉得委屈。
04
2016年10月份天气转凉，奶奶总是待在屋里打盹，偶尔中午的时候出来晒晒太阳。她已经有一年没有洗澡了，夏天的时候因为身体不好，胳膊也没有劲，总是够不到后背，我每次催她洗洗澡，她总是不愿意，我知道，她保守，她封建。
我最后一次带她去澡堂还是8年前，那时候她身体还硬朗。后来她再也不去澡堂，夏天的时候她会自己在家烧点热水擦擦身子，一旦天冷了，她就不在洗澡了。她总说澡堂那么多光着身子的丢人。
或许在奶奶那个年代，很多人挤在一个地方洗澡是丢人的吧。就连奶奶的脚她都不愿意让别人看。奶奶是小脚，十根脚指头全部被折断，她一年四季穿着袜子，她是封建的。
天气越来越冷，奶奶开始不愿起床了。几位伯母送饭不准时，她也就懒得起了。
上了年纪的人就怕变懒，越懒毛病越多。
终于轮到我家送饭了，我妈做好饭给奶奶送去的时候，她依旧躺在床上没有起。妈妈将饭菜盛好给她拿衣服叫她起床，她竟然懒得连床都不愿意下了。无奈，妈妈只好把饭菜端给她，奶奶就这样坐在床上吃了。
原来，三伯母已经三天没给奶奶送饭了。
奶奶吃完又接着躺下了，妈妈叫她起床晒晒太阳，她说坐着太累，还是躺着舒服。
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奶奶已经瘦的不成样子了，真的就如同皮包骨头了。
大家都说奶奶肯定挺不到吃饺子的时候了。
那段日子我天天加班，回到家已经天黑了，儿子又离不开我。我每天向妈妈询问奶奶的状况，可是每次听到的都是一天比一天差。
她不吃煎饼了，她只能喝一小碗稀饭了，她一小碗稀饭也喝不了了，她一口饭都不想吃了，她开始吐了，她开始说胡话，嘴里念念有词，说的竟是别人听不懂的话。
我想也许大家说的对，她挺不到吃饺子的时候了。
大家开始给她收拾屋子，说是过两天奶奶的娘家人要过来，要是让他们看到奶奶的屋子那么脏，会不高兴的。
忽然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妈妈说:“你过去看看你奶奶吧，可能快不行了，饭一口吃不下了，今天中午只喝了一包牛奶。”
我撒腿就朝奶奶家跑去，看到三伯在给奶奶收拾屋子。奶奶躺在床上，头发凌乱，她正在喝牛奶，一袋牛奶，她要分两次才能喝完，并且喝一口深呼吸休息一下。我走到她床前还没来得及开口眼泪先掉了下来。
三伯提醒我不要哭。我转身用衣袖把眼泪擦干说:“奶奶，你怎么了？”
奶奶试图想要抓我的手，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我抓住了她的手，眼泪啪啪的掉在她的手背上。
奶奶说:“你怎么来了？那么远的路，坐飞机来的吗？赶紧喝口水，别累着了。”
她已经不认得我了。三伯说奶奶现在谁都不认识了，包括四个儿子。
奶奶的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几个儿媳妇就商量着怎么伺候。我给奶奶买了尿不湿和尿片还有一些水果让妈妈提过去。
奶奶一天一袋奶都喝不完了。她开始吐的像鱼肠子一样的东西，她的额头开始有些凹陷了，长辈说这是早走的前兆。
奶奶一会睁眼一会闭眼，似乎在等着什么。
2016年12月16日上午，奶奶的娘家人来了，他们看了奶奶的样子，连连叹气说已经不行了。二伯也来了，自从奶奶身体不好，二伯就一次没有来看过。那天上午奶奶看到一屋子的人，笑了。
下午三伯一直在守着奶奶。
晚上七点，爸爸下班回家带了两袋捂热的牛奶，去了奶奶家。那个时候，三伯回家吃晚饭了。
妈妈在厨房忙着做饭，我带着儿子在屋里玩耍。
只听见爸爸“啊啊啊……”的几声，妈妈大声冲着奶奶家的方向喊过去问怎么了。
2016年12月16日奶奶走了，几点几分不详。享年86岁。
奶奶走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那天上午娘家人和二伯去看奶奶时，奶奶还笑了。下午三伯一直守着，到晚上五点多三伯回家吃饭，晚上七点爸爸去看奶奶的时候，发现她已经走了。
大家开始忙活，给奶奶穿寿衣，给奶奶喊路。一直平静的小院此时却哭声震天。
我去了奶奶的院子，她已经被盖上白布了。我趴在她身边，嚎啕大哭。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依然存在。
05
奶奶走的那天晚上，四个儿子又吵了一架。地点是在奶奶的小院，原因是争论奶奶到底该在谁家进行葬礼。大家不是互相争抢的，而是互相推脱的。
大伯说，他家的楼房是儿子的，他自己住的小院很小，不方便。
大伯母说，要是在她家举行丧礼，她就跳河。
二伯说，他家的楼房是儿子的，尽管儿子不在这里住，但是还是属于儿子的。自己住的地方太小，不方便。
三伯说，我给儿子买的楼房肯定不行，但是我们自己住的地方比较宽敞，要不就……
三伯母打断，怎么轮也轮不到老三家啊。
我爸说，那就来我们家吧，我儿子还在读大学，这个家还是我说的算。
我妈，不吱声。
后来，二伯家的大哥没同意，他说“四叔家不行，小妹在这住，小妹的孩子才七个月，如果在四叔家，吵到孩子。”
后来，大家又开始争论，都为自己找理由。
最后，还是订在了大伯家。
尽管大伯母一百个不乐意，但是她并没有去跳河。
在奶奶走的那晚，大家整整争论到晚上11点。
不知奶奶在天上能否看到，四个儿子，子孙满堂，而最后却没有一人主动给自己送终。
奶奶的房间在奶奶走后的第二天就被大伯家二伯家三伯家的几个小媳妇搜刮了一遍，该拿的拿，该扔的扔。
奶奶出殡的前一晚上，二伯母喝了一点小酒，然后在奶奶棺前躺下睡了一会，可是没想到，奶奶的魂魄竟然依附在她身上了。
二伯母躺在地上，嘴里嘟囔着，两条腿绷直，身体僵硬。大家吓坏了，连忙请来先生帮忙把奶奶的魂魄请回去。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二伯母醒了，然而这一切，她却不记得了。
先生说，奶奶在埋怨，埋怨给她穿衣服晚了。一辈子要面子的人，竟然是光着身子走的。
奶奶的葬礼很简单。
那天送走奶奶，大家都觉得很累了。后来，侄子拿着一个形状如同子弹样子的小盒子被大家发现。原来那个小盒子是他和大伯家的大姐在奶奶屋里找到的，大姐看这个盒子形状奇特，年代久远，觉得肯定会值钱的，就将它给了亲侄子。
我很难过，奶奶在世的时候，没有人去看看她，而等她走了，她的房间被搜刮了一遍又一遍。
现在，奶奶走了快一年了，这一年来我始终有幻觉，觉得奶奶没有离开，她还在我身边，她依旧在晒太阳，数蚂蚁，唱小曲，给我讲那过去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