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听到他哭时,我正往山坡下冲,光着双脚,张开双臂。那年我十二岁。我不知道是谁,没回头,闭着眼。那是一个男孩的哭,一个年轻男孩的,短促而紧绷,像夜晚受惊的小猫。我把脸探进炙热的风里,那块山林刚刚有人砍伐过,可以嗅到新鲜的木头气味。树丛间蝉鸣,午后的太阳叮着脚背,那哭声轻拍过来,在我脑海里融为一体,别有滋味。哭声停了,只听见微风拂去我额前散发,姐姐在不远处什么地方大喊,一种夏天的滞重感在山间弥漫。然后我便听到他们走下山坡,向我走来。我猛地停住,突然有点头晕,眼前一切失去了颜色。
那是个瘦男人,或者说瘦男孩,和姐姐一道向我走过来。他那么瘦,两条猴子一样细长的胳膊耷拉在肩膀两侧,头却大得离奇。他们俩都朝我看,在说我。等他们走到近前,我恢复了神色。他一边打量我,一边发出一种痛苦至极但又拼命抑制自己的哭声。那就是我刚才听到的,他的哭声。姐姐介绍说他叫一一,刚和家人走散。他的头确实很大,大得与身材失去比例,又剃着短短的寸头,看上去滑稽愚蠢。面对一个哭泣的男孩,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不过我姐姐不停地在说,她安慰一一很快就能与家人团聚,就算没找到也可以到我家客房暂住几天。我们带他到露营的地方休息。我姐比我大十岁,她对这种场面很在行,说呀说的。
一一住进了客房。那儿将近半年没有住人。我偶尔会进去,只是为了去旧箱子里找东西,或者从小窗口里眺望那座山。那些箱子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一些我平时鼓捣的小物件。其中一些是我妈妈送给我的。在一个角落里有一束卷起来的画轴,浑身长满灰尘。有回我去那里,因为外面在下雨,而客厅里姐姐和男朋友乔森在吵架。姐姐和乔森吵架原因有很多,但最多的还是因为乔森像个公子哥。乔森在我家住了半年,只拖过一次地,其它什么也没干。这间客房不大,一床、一桌、一椅,一个小橱柜。姐姐先让一一洗了个澡,等他从卫生间出来,我们看到他穿着乔森的衣服,显得清爽干净了许多。我带一一去客房,走到楼道时后面响起他的哭声,那声音实在难听,我不得不回头乞求他不要再哭。
等一一平静下来,我指给他看窗户,从那儿他能望见山,我们刚刚爬过的那座山。一一坐着,细瘦的胳膊肘搁在桌上。他在听姐姐讲故事,不时用手擦他那双肿得发胀的眼睛。我坐在他后面的床上,看到他的背那么狭长,而椅子下面他古铜色的细腿,一细到底,末了直直插进一双皮鞋,就象匹诺曹一样。他浑身都是古铜色的。他的汗味充满了房间,闻起来像外面新伐过的树。我忽然想到,不能吸进太多这样的气味,要不我也会变傻。我们起身离开,好让他休息。他连谢谢都不说,我走出门时,他又发出紧绷的哭声。我在楼道里下意识地回头,看到他正望着我,睁着那双肿得象乒乓球似的眼睛。
“我想回家。”他说。我想我也希望你回家。但我只是笑笑,继续下楼去了。
到了楼下,我看到乔森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乔森高大帅气,细白皮肤,即便是在这样的夏天。他的发色有点怪,有次我听可儿说那是一种被污染了的河水颜色。可儿是姐姐的密友,经常来玩,有时会在我家留宿。姐姐人很好,脾气温和,但可儿挺傲,她不喜欢乔森,因为乔森长着一副俊脸,却什么都不愿做,还要靠姐姐来养活。可儿和乔森在一起时,我总是会观察,看他们是否会看一眼对方,可他们从来不。
吃晚饭还要段时间。我走到后院,去摆弄我的树屋。我想要个树屋由来已久。爸爸在的时候,承诺和我一起搭建树屋。他帮我把架子搭好后,出车祸死了。接下来,我要做的,是再捡些粗树枝把那些缝隙填好。我找来一把梯子,缓缓爬上空空的树屋,坐下,冥想。晚霞流光溢彩,空气温暖爽滑。我静静地感受片刻安宁,看夜晚慢慢吞噬白昼,想着自己是不是吸了太多一一的气味。
厨房传来开饭的声音。我走进餐厅的时候,一一坐在桌子末端,头埋在盘子里。我在他身边坐下时,他也没有抬起头,让人感觉他并不想置身于此。我感到有些难过,想说点什么,可是什么也说不出口。吃饭的时候,气氛有些尴尬,没有人说话。平时并非如此。至少乔森会说两句俏皮话,展示他有限的数个优点。快结束时,乔森清了清嗓子,朝桌子末端的一一看去。其他人都抬起头,等着,除了一一。乔森又清了下嗓子说:“一一,你家在哪里?
因为一直无人开口,这话显得硬生生的,好像乔森是在办公室为他填表一样。而一一呢,仍旧看着他的碗,说:“叮咚巷,”然后看着乔森,“一个院子里。”接着发出紧绷的哭声,很可能是因为想到了家。然后乔森说着“啊,我知道了”之类的话,边想下面该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却又埋到盘子里去了。姐姐放下筷子,柔声说道:“放心吧,一一,你很快就能回家。”
(二)
一一住在客房有一个来月了。这实在出乎大家意料。庆幸的是,一一脑子虽然不清楚,但十分喜欢劳动。第一天,他把堆放在前院的柴火劈好,码齐,院子干净许多。接着,他又修好了掉链条的自行车,换掉了厨房久已无用的灯泡,还和我一起到山上采来树枝,将树屋盖得有模有样了。吃饭的时候,一一也会主动参与聊天,经常口出谑语,把我们逗得前俯后仰。一一还有艺术天分。他画了两幅画。一幅是铅笔素描风景画。另一幅也是铅笔画的,画的是姐姐的肖像。一一的画应归为野兽派,天然荡漾出某种艺术气息。姐姐雀跃着买来画框,把两幅画挂在客房墙壁上,从此来客房的次数更多了。最重要的是,一一没有以前那么爱哭。他喜欢做的事情,是呆在姐姐身边,帮她递碗、提包、洗碗……听她讲故事。
有一天,我想去山上捡木根,好雕出一个中意的木雕来。木雕是我唯一发自内心喜欢的爱好,我经常到后山转悠正是为此。
“你要去山上吗?”
“是的,我去捡木根。”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我犹豫了片刻,答应了。毕竟他曾经帮我盖过树屋。如今那里是除了我房间外,第二个呆的时间最久的地方。
我看着他把火柴棍样的脚塞进运动鞋里,又跑到水龙头下洗了一把脸。天气实在太热,呆在家里真不如在山里面凉快。我们穿过小径走出街道,踏上山路,两边是低矮的月桂树。半路上我问一一想不想家,一一沉默片刻,回答我说想,同时面目黯淡下来。我连忙指着一棵树问一一知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回答说不知道。多数大人从来不会跟你说他们不懂什么。因此开始爬山的时候,我跟一一说,如果他帮我找到一根中用的木雕,我就催促姐姐尽快帮他找到家。没想到一一说:“可是找到了家,就要和你姐姐分开了。”我说那没办法啊,如果你想回家就要和姐姐分开,想和姐姐在一起就不要想家。我们边说边走,尽挑树木多的地方去。我们的说话和脚步声,惊走了不知名的鸟,中途还看见了细脚蜘蛛,叉着八只脚急匆匆地跑,好象要赶着做客一样。后来走累了,我们一人折了一根树枝一边玩,一边当拐棍。一一情绪好多了,他露出难得的笑容,尽职尽责地帮我找树根。
“快来看。”一一招呼我。我连忙过去,一一手中拿着一根附满黄土的树根。我把黄土从树根上剥离,用一种惋惜语气说可惜都被虫子吃掉了。一一接过树根,眯起眼睛朝树根里面看,忽然跳了起来,“虫子。”密密麻麻的蚂蚁从树根内部倾巢而出,有些爬到一一瘦瘦的手臂上。一一丢下树根拔腿就跑,我站在原地哈哈大笑。不过就是几只蚂蚁,有什么大惊小怪。我没有去追一一,自己去找树根。我知道这个季节会有些好树根,只不过要费点心思,才能找到。等我找到一个还算满意的树根,才发觉一一不在我身边很久。我对着空旷的山林大喊,没有人回答,几只云雀扑腾着从树丛间飞起。
我不安地回到家时,听见一一在唱歌。歌声从客房里传来,欢乐中带着悲伤。我悄悄走过去,看见一一边唱边跳,床头坐着姐姐打拍子。姐姐喜欢唱歌,自从乔森说她唱得不好听,就不怎么唱了。一个星期后,整栋房子都是一一的歌声,有时他记得一两句歌词,但更多时候只是无词的哼哼。他很多时间都与姐姐在一起,在一起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唱歌。后来,歌声感染了姐姐,她也跟着唱。开始他们只是在客房唱,后来客厅也成了他们的舞台,即使乔森投来嘲笑的目光,也没能阻止他们关闭歌喉。
有一次,我悄悄问姐姐,一一傻,你怎么也跟着傻。姐姐说一一单纯,和他在一起心里没有负担。我又问一一要在家里住到几时。姐姐回答登了寻人启事,应该快了。如果没人认领,一一就呆在我家了吗?我心里想。说起来,一一在家的这段时间,多少把姐姐对我的关注分去了一些,我多么盼望一一早点走啊。
(三)
姐姐生日那天,乔森邀请了好些人,家里一时热闹起来。乔森就有这个本事,体力活不会干,哄女孩开心倒有一套。大家唱歌、跳舞、烧烤,每个人都乐呵呵,把烦心事抛到一边。就连一一也连唱带跳,手舞足蹈,高兴得团团转。宴后结束后,大家各就各位,可儿也留下来住宿。以前一一不在的时候,可儿睡在客房。如今客房一一住了,姐姐安排可儿和我睡。我不习惯和别人同床,加上可儿会打呼噜,我很晚才睡着。有时候我真想不明白,可儿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也会打呼噜。
半夜里我醒了。清凉的月光泼在地上,看不见的蟋蟀在草丛里嘶叫。与此同时,隐隐约约,什么声音在门外轻响。我回头看可儿,可儿不在床上。我慢慢起身,下床,光脚,从半掩的房门外望,楼道上一团黑影轻轻扭动,那说不清的什么声音正是从那里发出。正寻思,楼道的灯光忽然亮了,就象聚光灯打在舞台上一样,把那团黑影照得真真切切。接着便响起姐姐带着哭腔的大叫:“乔森,你都干了些什么。”
第二天,乔森从我家搬了出去。可儿和他一起。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姐姐也不知道。
夏天快过完了,一一还没有人来认领。姐姐决定带他去民政所,因为姐姐和我要去北方一座大城市。那城市生活着我们的妈妈。送一一那天,姐姐穿着粉红连衣裙,神情平静,脸色仍然欠佳。她还没有从朋友背叛的阴影中走出来。一一浑然不知事情起了变化。自从乔森走后,一一更加开心,歌声更加嘹亮,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以前唱歌,姐姐会跟着唱,而现在姐姐却只是静静地听,有时还望着岿然不动的大山黯然流泪。
“我想去爬山。“临出门时,一一哀求姐姐。
我们去了爬山。一一在最前面,姐姐站中间,我殿后。可能大家意识到,这是这个夏天最后一次爬山,步子都迈得格外有力。上午的太阳已经很热,我们抄小路,避免阳光直晒。走到半山腰,一一开始唱起一支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这是姐姐最喜欢的歌。唱了一会,姐姐也跟着唱。听到姐姐唱歌,一一嘴巴笑到了耳后根。他小跑到姐姐身边,把脸一会儿凑近她又移走。一一的笑声在树林间飘过,不知所终。太阳发散出金黄的光,似乎在竭尽全力燃烧自己。树林里偶然吹来一阵风,没有鸟鸣,连脚步声也融化在炽热的空气里,悄无声息。
很快我们真的兴奋起来,对着沉闷的空气大喊大笑,直到我们爬到山顶,那股子兴奋劲仍然没有平息,后来阳光毫无阻拦地射在我们头顶,我们才觉得热气难当,想到应该转换阵地。
就在这时,我看到前面不远处一块陡峭的岩石下方,有一段被雷电劈成两半的树根。我脑子里立刻闪出一个念头。姐姐伸出一只手,拦我。小心塌方。姐姐提醒我。近段时间下过几次暴雨,那些看来干燥细滑的黄土下方,确实存在塌方的危险。可是那截神奇的树根已经霸占我的心神,塌方二字形如虚设。姐姐拦不住我,提出帮我去捡。
姐姐缓缓蹲下身子,慢慢伸脚,然后一手抓住近旁树干,一点点挪动脚步,直到岩石上方。站在岩石上,姐姐回头,微笑。我半带激动地看着她,为即将到手的树根,为姐姐原来还是爱我。接着,姐姐趴着身子,伸手去拿树根,只差那么一点,姐姐的手就能够着。姐姐的身子往前挪了挪,又挪一挪,忽然,姐姐身子不见了,岩石向下塌去45度角。姐,我大叫,身边却见一个身影黑蛇般往下滑。死寂的空气没有带走声音,它还留在山顶萦绕着我。我开始大哭,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我仿佛听到一声短促而紧绷的哭声从看不见的树林里传来,然后是树叶晃动的声音。我一遍遍呼唤姐姐和一一。还把嘴冲着山谷叫他们的名字,没有人答应。没有东西划开树丛。山上只有我。于是我慢慢朝塌方的地点挪去。路上,棘刺划破了我的脸,拉扯着我的衣裳,可是我脑子里只想着姐姐。我来到我想要的树根那,可是它对我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了。姐姐掉下的地方有一包纸巾,我把它捡起,放进口袋,继续往下。
远远地,我看见姐姐粉红色的裙子随风飘荡。我连滚带爬跑到姐姐身边。阳光斑驳间,姐姐的泪水不停翻落,好象那是口永不干涸的泉眼。顺着姐姐呆滞的目光,我看到一一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那硕大的头颅边上,是一滩不可名状的暗红色泥土。一时间,我全身发软,任凭身体瘫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