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拾年】·素人生活实录,Vol.01
图/《看上去很美》剧照
“下车后我们看到人潮顺着一个方向涌动,也就跟着走,当时并不知道人潮的尽头其实又是另一个起点。”
“你可以叫我方枪枪。”
当我这么调侃对面女同学的时候,正迷恋王朔的小说,高三。
2003年,高考数学卷特别难,也影响到我:平常数学模考基本40分上下,结果高考只蒙对20分,因此没能过当年的二本线。而以我早熟又叛逆的行事风格,很自然地没有听从班主任和母亲的建议,毅然选择赴读。
估分填志愿的那天,我和同学拿着《招生考试报》,坐着火三轮到两河崖的风雨亭里,吹着凉爽的潮湿的风,仔细翻阅西安各大学和专业,最后把目光聚焦在当时较为冷门的一个能源类院校,一起填了较为冷门的志愿。虽然其他科目正常发挥,但因为差了一道数学选择题的分数,我和她的人生再没有了交集。
8月末,湿热的风夹杂着亚热带阔叶林被烈日炙烤后特有的气息四面吹来,从头到脚侵袭着每个生活在这个小城里的人,没有人愿意在太阳底下多停留一分钟。出发前,我捧着学校寄来的大号EMS信封,心里默默说了句:再见。也许是对不太熟悉的家乡说的,或许也是对那位女同学说的。
当我踏出绿皮火车的那一刻,未及呼吸新鲜的空气,看着眼前乌泱泱的人群,听着嘈杂的人声中隐隐约约“欢迎来到古城西安”的广播,面对这座城市,我内心充满了激动、期望和不安。
坐在学校接待大巴上,有家长相互攀谈,也有活泼的同学开始交换QQ号,我却有点不知所措,只顾窗外。大巴一路向南,很快就看到了大雁塔,彼时亚洲第一音乐喷泉广场还未建成,赤日当空下也未停止施工,车子稍一转就进入了西影路;据我一路判断,“解放路”是为了庆祝1949年西安城解放,“雁塔路”是因为公元652年建的大雁塔得名,但“西影路”这个路名让我一时不得其解,直到开学后的第二周去附近网吧通宵夜机我才知道。
原来,我在电视上断断续续看过的一部电影《红高粱》,和一个叫张艺谋的人与这路名有关:西安电影制片厂。西安本地同学热情地介绍了北池头的太阳锅巴厂,“呀,我给你说,这就是咱小时候都吃的那太阳锅巴,就这弄的”,可能因为之前身处外省,我没吃过太阳锅巴所以没什么过于激动的表情,但“阿香婆香辣牛肉酱”的广告我倒是在电视上见过,不过它肯定比不上“脆酥香,数天方;食天方,味真香”和“妈妈我要喝,娃哈哈果奶”这两款产品在我心中的地位。
待大家都安顿完毕,大伙决定要好好逛下贾平凹笔下半城神仙的废都,本地舍友故作深沉地说“要不,去吉祥村?”。见我们几个没反应,铜川舍友提议,“是这,咱们还是去东大街捯饬一身行头先。”一行6人旋即乘公交至大差市,下车后我们看到人潮顺着一个方向涌动,也就跟着走,当时并不知道人潮的尽头,又是另一个起点。我们走入钟楼地下盘道迷了方向,从地下盘道拐到地面后又逛回到了大差市,算是彻彻底底感受了一回什么叫城市人多、商业繁荣,至今难忘。
人山人海的东大街已一去不返 图/@YH·Vision
大差市十字路口一往北转,路边各种品牌服饰专卖店鳞次栉比,店门口都有很多女孩子拍手欢迎消费者进店,她们热情招呼路人,而且奇怪的是她们大多数要叠穿两件T恤,脖子后面吊牌也不剪……我们从开始拘谨地不知所措,到后来索性看哪个姑娘漂亮就进哪家店,这种自然而然的转变只用了半支烟的时间,不管哪家店都是“New Arrival”,试衣间爆满,人头攒动,我们正耐心听姑娘推荐哪两件一起拿可以享受最优折扣时,突然全店姑娘们集体拍手热情洋溢地念念有词,这一下就把我们几个土锤震住了。
直到19年后的今天,我也没搞明白店里的姑娘们喊的是什么。最后,我选了一件本土品牌T恤,并在端履门的华侨商店买了条牛仔裤,甚至还魔怔地跟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小伙去了背街小巷的一间屋子,打开门之后满屋的NBA球星同款篮球鞋,我们又惊呆了,卖鞋小伙操着一口正经福建普通话,“同学,这都是正牌走私货,买到就是赚到嘞”,我毫不犹豫买了一双军绿色AJ4,一直穿到大底断裂。至此,全身行头换了一遍,看看ATM机里的银行卡余额,家里给的第一个月生活费竟还有富余,我甚至开始怀疑:在大城市生活好像花不了多少钱嘛,当然现实很快就开始蹂躏我的臆想,原因就是毫无节制地上网,有此经历的朋友都明白:网吧通宵相当费烟。
与2000年某小城地下室网吧单曲循环《分飞》不同的是,2003年西安的网吧充斥着“A大道A大道”、“网管!网管!”的声音,而我也从千禧年的网络聊天室无缝切换至电竞和MMORPG游戏的新宇宙。
那时,1985年出生的还是个碎娃 图源网络
“那不足6平米的单间,只容得下一个在长乐中路义乌市场买的无纺布衣柜和一张房东给的木板床,夏天热得有时睡房顶,冬天就只能钻到被窝,哈口气都清晰可见”
做完魔兽世界安其拉开门任务没多久,就面临毕业,持续几周的迷茫和彷徨,并未使自己对毕业后的人生有什么明确规划,索性信马由缰,匆匆打印了2份简历,拿着成绩单、就业推荐表去本部体育馆里的招聘现场走个流程,也许因为学校的名气口碑还行,当年就业率相当高,我投了一家建国初期由苏联专家援建的本土军工企业,竟顺利通过初试、复试,以至于入厂培训时有厂内子弟问我,“你是不是XXX的关系……”;单位解决了食宿,还有体育场可供使用:仿佛从一个学校到了另一个学校。
经过单位全方位6S培训1个月后,我们100多个朝气蓬勃的学生,每人都获得了“干部”身份的西安市集体户籍卡,和一本印有“参加革命时间”的工作证。我和一个女孩分到了西安东郊灞桥的分厂,负责民品营销,不必每天都去单位报到,否则一个月的工资有1/3都得交给公交小巴。
刚毕业做销售很难,除了知识储备不够,销售令我更多的惶恐是如何进行陌生拜访获客;而学习的渠道主要依靠前辈传授经验,那会儿互联网是PC时代,PC也并非人人都可拥有,一台电脑就意味着全年工资,那些“30天成就王牌销售员”、“人性的弱点”、“卡XX成功学”之类的畅销书籍没用的,销售过程变量太多太杂,一家之言根本不够适用具体场景,倒是书中的理论武装了自己的大脑,坚定了销售脱贫的信念。
领导教给我一条基本准则,“天道酬勤,搞销售必须靠一张嘴两条腿,你年轻,多出去跑跑”,我谨遵指导,烟没少发,名片收了一堆,皮鞋也走坏了几双,几乎没什么立竿见影的成效。
有时客户不拒绝资料和名片的时候,我的心情自然极好,出去跑一天市场回到租住屋,会暂时忘掉身体的疲惫,买2瓶汉斯苦瓜啤酒再弄点卤肉,美美地咥([dié],陕西方言,意指“吃”)一顿,幻想着第二天去拜访会有突破性进展。
当然了,第二天那个没有拒绝我的客户,也没有拒绝其他业务员,更没有和我聊聊项目方案如何设计,设备如何选型,商务上有哪些利益关系……这是常态。
和大多数漂在城市里的人一样,毕业后我选择租住在城中村,生活便利、租金便宜是它们共同的特点。
人间烟火气,只在城中村 图源网络
我所在的小院一共四层十几户,有修电脑的师傅,搞装修的设计师,还有夜市摆摊卖蒸碗的夫妇……大部分是在西安务工的陕西人,只有两户外省人。我和其中一些到现在依然保持联络。房东是一对西安铁路局退休的夫妇,大爷每天泡茶看《华商报》,与房客闲聊上三五句也都是“十一五规划”如何如何,大妈说话和气每天买菜过后就是看看股票。
几乎每个双休日,我和女朋友都会去隔壁村的早市,摆上少儿英语培训班的易拉宝挣点兼职费,最后收摊买点新鲜肉菜。回去在蜂窝煤炉子上支口铁锅下厨,总能引来周围邻居称赞“这俩年轻人可以,还会用煤炉子炒菜”。
人呐,听不得赞美,有一年煤涨价了,我和女朋友一合计,蜂窝煤炒菜火力不行,菜的口感还是差点意思,反正炒菜都在屋子外的走廊完成,于是我们决定使用液化气,尴尬的是火力问题解决了,人工增加了:天冷的时候需要弄盆热水放煤气罐底下,还得用手摇,不然不出气儿。换气站的小伙是陕北人,送气上门一次多收1块,每次我都拎着煤气罐自己去换,一来二去熟悉之后,陕北老板跟我开玩笑,“你俩真会过日子”。
那不足6平米的单间,只容得下一个在长乐中路义乌市场买的无纺布衣柜和一张房东给的木板床,夏天热得有时睡房顶,冬天就只能钻到被窝,哈口气都清晰可见,好处是,当我用音响在屋里放歌时,总能想起阿仁在电影《无间道》里的那句“高音甜,中音准,低音沉,总之一句话:就是通透”聊以慰藉。
虽然每天上班下班早出晚归,公交小巴上人挤人,但每每想到自己已经在西安找到了稳定的工作,并且单位还给落西安市户口,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我不必像父亲一样每天冒着生命危险在几百米深的矿井下打拼,他一心只想给我们一家人落城镇户口享受商品粮待遇,并让我和弟弟能有个与山村混级教学完全不同的教育环境。
从小到大,母亲也不止一次地耳提面命:以后一定要多读书,别接你爸的班。父亲倒是开朗,几杯酒下肚后,说自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这辈子荣华富贵怕是难了,先把你们娘仨照顾好再说。
我和弟弟当时诧异他酒后的语气有些像电视上的老顽童周伯通;结婚生子后每每回想起那句话,我佩服父亲的勇气和豁达,感慨他的辛酸和无奈。
已不多见的秦巴山区传统农户
图/@YH·Vision
因父亲工作单位属工程建设行业,我们已记不清搬了多少次家,我只记得曾上过的学校:小学4个,初中3个,高中3个;所以看上去大江南北我有很多同学,但不少都断了联络:我给他们留的联系方式几乎一年一变。加之长期生活在外地,这让我在成长的过程中,对“家乡”的概念逐渐淡化:每到一个地方就是新的开始,新的家新的环境新的朋友,刚刚开始熟悉,就走了……有一段时间,梦中的场景和现实总是丝丝交错,让我一时难以分辨。
头几次转学的时候,我还和小伙伴们依依不舍地约定如何重逢,到最后已经讲不出再见,尽量交情淡如水,这么做会失去很多朋友,但这样大家最后反而都没有精神负担。因此初中读《红楼梦》时对林黛玉的“喜散不喜聚”我感受颇深。
小时候,父母偶尔带我回老家,有很多本家伙伴一起玩耍,尽管我大多数时间都不太能听懂他们说的方言。而现在,一切都像一部电影里说的一样:我的家乡,只剩下祖坟了。
“与客户开始不再谈论具体需求,和厂商沟通也变得游刃有余,它甚至影响到我日常生活和社交,一切好像变得顺利了很多,但一切又好像没什么太大变化,很微妙”
从毕业到现在我没有从事过本专业的工作,这令我一度怀疑自己所学实在无所用处。翻阅着《华商报》的周日招聘专版,我这类纯文科毕业生似乎只能做做销售,文员,客服之类的工作,当时意气用事地“只要有高数的专业我统统不报”的话言犹在耳,却已心生悔意。
人只有在成长的时候喜欢思考,自我怀疑很快被强烈的生存欲望填满:普通家庭出身的人生哪有什么风平浪静,都是一场与命运的随机战争,可以披荆斩棘各个击破,也可以找个壕沟躺平等待黎明,但无论哪种选择我们都难以简单地评判对错和是否值得。得嘞,洒家还得从发名片干起。
2013年前后,在公司的支持下,我做了几个还不错的项目,诚然这得靠运气和时机,也恐怕与刚踏入社会之时那位领导教给我的“天道酬勤”(4周时间跑遍了10个县域沟通)有关,当我在黄土高原一个小县城的窑洞宾馆,用装宽带送的手机给老板汇报项目进度时,已经不知吐了几回才清醒了些,将自己口齿调整到最佳状态,只挤出“领导,成了”。
自此之后,或许是找到了“做业务”而非“跑业务”的一点感觉,与客户开始不再谈论具体需求,和厂商沟通也变得游刃有余,它甚至影响到我日常生活和社交,一切好像变得顺利了很多,但一切又好像没什么太大变化,很微妙。那些天生适合吃这碗饭的人会哑然失笑:如此简单的道理,这楞小伙竟然用了几年才整明白。他们其实是对的,在这个行业要“成”,要么家世显赫自带光环,要么汲汲营营负芒披苇。
当我告别暂居了6年的城中村,住进延期2年交房的新屋,又是一阵唏嘘,幸运的是它没有出现在全市烂尾楼盘的名单中,谢天谢地。
“兑奶~!”,媳妇的一声呼喝,令回忆戛然而止,如针刺碎泡沫。
我移开脸前央视主持人为女儿签名祝福的书,下楼冲奶粉。
两个在城市中无可倚靠的打工人带孩子,只有经历过才了解其中苦涩:不能让孩子成为留守儿童的同时,失去任何一方收入都会使我们在这城市里倍感压力和窘迫。
但生活不就这样嘛,它令你沮丧、魂不守舍,又给你勇气和希望,它反复拍打,总是无法将我们击垮。我不止一次在光圈、月亮钥匙、在路上、张冠李戴、草莓等现场听本地乐队的那首《生下来活下去》,抛开歌词中鼓励散片儿的因素,我还是从中获取了一些力量;当然,无论我何时颓丧,重燃斗志的第一歌曲必须是哪吒的《闹海》。
“上线不到1个月,就有成都的行业大客户电话邀约合作,得益于高铁的快速发展,我们当天就谈妥了业务,也把火锅、串串、兔头咥美了,九眼桥的酒也嚯美了。”
自从短视频带火这座古都之后,我讶异这城市的巨变,更乐于在背街小巷中寻找市井烟火,因此身处变化而不自知。
直到女儿要上小学,我才恍然明白什么是“学区房”,面临紧急又重要的事务,我们当即决定买一套更为稳妥的“学位房”来缓解忧虑和未知。看着如今高不可攀的房价,回想起售楼部那张红头文件及时挽救了我们左支右绌的钱袋。靠着毕业后保持的艰苦朴素作风和工作积累,总算凑齐了二套首付。
忙忙碌碌已近不惑之年,老朋友常打趣,当你开始回忆的时候,就是老咯,我仰脖干了一杯酒,顺手抹掉嘴边酒渍笑道,“老个锤子”。
自从意识到孩子上小学没做足准备起,我陡然警觉,人生竟已过半!叹罢便着手谋划往后余生。如果有如果,我直想把谋划的阶段提前到毕业的时候,早前还曾想抛开一切去沿海,去南方,去国外闯荡,家人几次三番地游说“这么大西安还容不下个你了”,也令当时的我断然选择留下……现在虽勇气尚存,但我已不想冒险,这才是一个人衰老的表现,至少是我衰老的表现:承认不足和囿于现实。有时候,我们中的大多数管这叫——“成熟”。做了一番SWOT分析之后,我决定在本地创业,平头百姓创业大概率只能在消费和服务行业里找机会,想起孟夫子曾教诲天时地利人和的理念,我和几个兄弟伙一合计:干旅游。
2019年的西安旅游业持续火热,势头强劲,我们专注于服务住宿业的后端市场,小程序上线不到1个月,就有成都的行业大客户电话邀约合作,得益于高铁的快速发展,我们当天就谈妥了业务,也把火锅、串串、兔头咥美了,九眼桥的酒也嚯(陕西方言,意指“喝”)美了。
当我们陆续收到其他合作城市邀约的时候,心里好不痛快!几个人都是首次创业,能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看到未来,颇为不易,令人喜不自禁。谁料想,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一切盘算,其对旅游行业的冲击是如此反复、长久。
只好将这些当成磨练和馈赠。陕西野生歌手庞麦郎说过,时间会给世界和自己答案。
今年我40岁,上学没得过小红花,生活中喜欢摇滚乐,打工养家掉头发;现在,你依然可以叫我方枪枪。
作者:青年方枪枪 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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