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清明

清明节临近,老天有了阴沉沉的心思。雨珠掉在天井上方的玻璃上,像老家以前炒玉米似地噼里啪啦声响。也有隐隐的雷声。

下午牵“大黄”出去方便的时候,手机放在家里充电,这家伙似乎老了,屏幕打开还没用起来,右上角的数字就刷刷往下掉,日子也是刷刷地过啊。人间地感受只有人能感觉到。

回家时就发现两个未接电话,是“父亲”打来的。打过去,电话那头是母亲的声音。无非是问我可回去?要是忙,她就在门口摆几碗饭菜,烧刀纸,喊几声就算了。得到我要回家的消息,她就挂了电话,她这一挂“父亲”立刻就消失了。

我怔怔看着屏幕渐渐墨黑,半响说不出话。

父亲走了已七个年头,电话簿上保存着的还是他。那年冬天我处在恍恍惚惚间,不相信他走了,后来过年过节父亲那高大的身影总是缺席。但一直还能看到他在墙壁上,墓碑上对着我笑,我就没想去更改。

母亲打电话过来很少,很难得,她一定是在想我,又怕我回去需要花很多的钱,所以很纠结,而且不是一两天了。下决心打过来只是想试探一下。

老家有“清明大似年”的说法,还有个说法叫“做清明”而不是城里人嘴里的“过清明节”。没有节字,但要做,说出了乡下人的心底是忧伤的。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表达的是古人的一种心境,现代人不知道还有没有,如今私家车遍地都是,淋雨的可能性很微的。

我外出快三十年,做清明也只是近几年的事。早些年路途遥远,交通不变,还有一个可以推脱的理由是我家做清明、冬至,只上奶奶的坟。爷爷年轻时参加革~命,三十来岁就被人暗杀在邻县无为,尸首不知道在无为县哪个坟场,父亲不知道,我们连影子也没见过。奶奶的坟不远,就在村庄的东边,家里有父亲照应,这样想就有点心安。现在人都生活在喧哗之中,对于往事,缅怀过去的已经淡了,似乎不回去也没有什么可愧疚。

可是这路免不了要跑,只要还在外面漂泊。不能不要老祖宗哇,父亲走了,也成了老祖宗,家里得有男人给他们送送饭。

父亲八十岁生日那年,我们借着给他做寿顺便将他和母亲的寿材一道圆了。虽然没上生漆,还是白坯,父母依旧很高兴,也很心安。做寿材的圆杉木买回来都二十多年了,没有蛀虫,也是他们保管得当。现在他们有了“老屋”,再也不怕眼睛闭上后去阴间流荡了。

但父亲没住上“老屋”。两年后,县里发了通知,实行殡葬改革,不再允许土葬,村里划了统一的墓地。

三月二十八号是和弟弟约好做清明的日子。下楼,苍天的泪还没止住,还在下着濛濛细雨。赶到老洲街已是八点四十,弟弟夫妻两人将该买的都搬上车了,在商店门口等我。

说好早点过江的,头天晚上住在铜陵,开了一下午的车竟然没感觉疲劳,也不知道想些什么一夜无眠,早上五点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七点多又猛然惊醒,习惯地去摸手机,显示有十几个弟弟打来的未接电话。

不仅仅我一个人无眠,陪伴我的其实还有室外的一夜风雨,只是我稀里糊涂的没去探访一下而已。上谋道的小山时,才发现昨晚的雨下得很大,我们的车开到半山腰却爬上不去,前轮在空转,加大油门,听到车子在吼叫,却没效果。我和弟媳妇只有慌忙开门下车,让弟弟将车倒下山去。

还好是小山包,坡不陡。路上的浮沙被雨冲尽,形成一条条的沟壑,清亮的水依旧在沟底抽搐,像扭曲的蚯蚓。上山时得挑选着走,还好脚踩踏在沟沿上倒是没有下陷的感觉。

这座小山我来过几次了,到现在还不清楚它的名字,山顶上的庙宇知道叫“望瑞庵”。去年做冬至的时候进去叩过头,里面供有太太的画像。这次匆匆忙忙就没进去了。

回来,去村里公墓快十点了。没碰到行走的熟人,但新立的墓碑上,又见到几个。数数,从父亲的碑开始,三年时间里走了的有四十多个了,一个村里的人,说不见就不见了。

赶到程家墩的坟场,雨也停了,我们复制着“摆祭品,烧纸 ,插花,燃鞭炮,叩头”这一系列动作,慌忙得来不及默哀,来不及思念,更没有幼时听到大人们呼唤先祖们回来享受一下的喊声,像例行公事般。

隔壁的程家一行人,很多,大人们拎着祭物,孩子们花花绿绿的衣着跳跃在刚刚发青的坟包间,嘻嘻哈哈地笑声,如同一场春游。

忽然就觉得思念也变了味。

匆匆做完清明,弟弟他们第二天就回上海了。我在程家墩玩了两天,断断续续能听到鞭炮礼花的爆裂声,地上的,蹿上空中的,村庄有了生机。

在母亲家,来聊天的有杏花娘,志学娘,都是八十多的老人。志学娘九十六了,去年在当涂的女儿好心接到她家,住了几个月。孙子去看望她的时候,她吵死吵活要回来,没办法,孙子叫了一部车子送她回家。“哪里也没自己家里好。”这似乎成了老人们统一的口径。现在她也和我母亲一样,独自在家。

返城的那天下午,我再次回程家墩。母亲一过劲地往后备厢里塞炝豆角,塞绿豆,塞黄瓜秧子,杏花娘她们也在,跟着搭把手帮忙,塞着塞着母亲就流泪了,她在自言自语,说好不哭的啊,儿子要走怎么还是没忍住呢?

她们就劝,母亲到底还是忍住了。出了村,我没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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