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出身湖北秭归,屈原的故乡,他十来岁就提着小木箱子到青石街帮人剃头发,一次一元。这是爷爷辈传下的老手艺,据说当年爷爷就是靠着这门手艺一路从四川乞讨到湖北,没让他爸爸与奶奶饿死。
在老杨家中,他继承了爷爷的手艺,他在理发前总是会先用手指摸一下剃发人的头骨,然后问一句“随意?”如果客人点点头,那他就自由发挥,通常二分钟就能打理好一个男人的头,再乱的头发在他手中也会变成整齐的小草,像是春天的原野,一片盎然。
他每天大约能做十单生意,赚来的钱他自己能留下两块钱零花,其余的要交给妈妈,他家里还有年迈的爷爷奶奶以及两个妹妹要养活,光靠做木工的父亲可不能保证一家人的衣食。
每天清晨,伴随着邻居“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声音,他就会起床收拾自己的工具箱,他的箱子里除了剪刀、梳子、剃刀等工具外,还放着一本破旧的楚辞。他的妈妈每次看到这本楚辞都会心中一酸,她本出身大户人家,只因家道中落不得已嫁给了老杨的爸爸,但好歹也是上过学,识得字的人,知道孩子要想有出息得读书练字。只是家庭负担不得不让孩子出门揽活,她就趁着晚上一点时间教孩子读书识字,老杨颇有天分,字写的清秀,也渐渐读的一些辞赋,倒也不会比那些入学的孩子差太多。
老杨没事的时候就翻着那本楚辞。秭归是楚辞的故乡,无论男女老少,大多都会背两句离骚,哼几句民谣。卖糖人的王西巷是此道高手,他将楚辞改成小曲,一边哼着一边烧糖人,一曲哼完,一个糖人就烧成了。小孩儿喜欢围着他转,闻着浓郁的糖香拍手打着节奏,王西巷唱到高兴时会送几个糖人给小孩。老杨在三四年前也爱围着王西巷转,知道这人是个爽快性子,到街上做生意也不完全图钱,有时候忙活了一天归家,发现一毛钱都没赚到,反而亏了许多糖,王西巷的老婆就会拧着他的耳朵转上两圈,然后恨铁不成钢的打发他去吃饭。他倒浑然不以为意,吭哧吭哧的说:高兴,高兴嘛。
老杨也有高兴的时候,如果找他理发的人都是短发男子,都要求将头发推平,那么他就会很高兴。这样他就会有更多的时间来读楚辞,还能得点空找旁边的孙老道学一点看相的本事。
孙老道今年七十有五,据说当年从死人堆爬出来,然后参悟了生死,从此百病不侵,能够活到120岁。老杨当然不信,他还没听说过这里谁能活超过100岁的,不过孙老道看相极准,人往那椅子上一坐,他用戴着眼镜的眼睛瞅几眼,就能估摸算出此人为什么而来,所求何事。
故而,孙老道的生意一直很好,但他挑人。看顺眼的人只管坐下,得他指点迷津,看不顺眼的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叫别人赶紧滚。孙老道看老杨十分顺眼,曾想教他些相面之术,不过又被自己给否了,觉得这相面不足以让老杨一辈子有饭吃。
老杨也问过孙老道,为何他总是能让别人满意。孙老道说:“会到这来的,无非是受了难了,吃的苦了,睡的少了,愁的多了,看不清前路,分不清左右。我能做的无非是帮他找到点冥冥之中的希望,有这么一束花火在心里,至少不会堕入黑暗。而有些人是带着贪欲而来,想求更多的财,更多的地,这种人我就懒得理了。”
“相面就是相人,相人性。”孙老道这话听得老杨一知半解,但孙老道也不细说,只说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长大这个词是老杨小时候的渴望,他总觉得自己长大后能够离开秭归,到更大的地方去。他曾听青石街的茶铺老板毛尖张说过外面的世界,什么十里洋场,什么灯火彻夜不歇,什么金子遍地。总之,外面是好地方,毛尖张认为人都应该到外面看看,哪怕最后灰头土脸的回来。
但是毛尖张不打算再出去了,他回到青石街已有五年,曾赤手空拳带着一百斤茶叶出门闯荡。后来生意做大了,成为了有头有脸的人物,整天就是登高楼,宴宾客,可后来被人坑了,百万家财一夜消弭。“楼塌了,人散了,因利而来,因利而走。”毛尖张每次说到往事就会叹气,还不是一般方式的叹气,而是深吸一口气,然后由肺里缓缓吐出,绵长久远的气。孙老道说毛尖张那是不甘心,这样下去活不过五十岁。
毛尖张倒是不在乎能活多久,只是逢人便说,青石街纵然有千般不好,但总归有一桩好的,能让他睡好觉。
青石街的人大多一辈子没出过门,但凡有点对外头的想法都就会来找毛尖张问问门路。毛尖张知无不答,只是对人说,出门要小心,朋友要慎交,得意时莫骄傲,失意时不妨回来,这青石街好歹有口饭给你吃。
外出的人渐渐多了,回来的也不少。每个回来的人都会到毛尖张的茶铺里诉诉过往,说道情动之处,只差愤然拍桌。毛尖张看着这些人仿佛看到过去的自己,他也不说什么,只是给他们倒上一杯热茶,让他们喝下去。等到一杯热茶喝完了,来人的情绪也就平复了。
但最让毛尖张可惜的是刘寡妇。刘寡妇本命刘芸,她的丈夫在十多年前出门,也不知道出去做什么,头些年经常寄东西和钱回来,每次收到包裹,刘芸的眼睛就会笑着咪成一条缝,然后在青石街当众打开,向大伙秀一些稀罕物。待听到惊叹、羡慕的声音后,她才会满足的回家,将门一关,读丈夫的信件。
可是,这东西越来越少,信也越来越短。刘芸曾盼望着丈夫能来接自己走,结果等待的是一封休书,她丈夫找了年轻漂亮的姑娘,不要她了。
刘芸哭晕了过去,还是青石街的那些人看着不对,连忙请郎中来,这才救了刘芸。自打那以后,刘芸就声称丈夫死在了外面,她从刘芸变为了刘寡妇。
从那以后,以往爱笑的刘寡妇再也没笑过,经常坐在青石街上,一看到有邮递的车到来,她都会露出期盼的目光。可她等待的终究没有到泪,期盼变为了绝望,她也就开始有些疯疯癫癫的,时候说自己的丈夫快来接她了,时候又说自己丈夫死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旁人也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这是感叹这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旦夕祸福,果然是圣人难测。
到十六岁那年,老杨也想出去了。青石街的人越来越少,找他理发的人一天也没几个,这么枯坐下去也赚不到什么钱。于是在父母的同意下,他扛着包出门了。
老杨走后的青石街没什么变化,只是这些年来的,青石街的生活气弱了许多。毛尖张的茶铺一天没几个人来,孙老道说的话也没什么人信了,王西巷做糖人都没什么劲,再也听不到一群小孩拍着手看他忙活了。只有刘寡妇还是疯疯癫癫的,见人就说胡话。
又过了些年,孙老道死了,他距离活到120岁还差上好多年。人人提起孙老道都说这老家伙生平骗人太多,老君爷爷看不过去将他收了。王西巷也不卖糖人了,只是遗憾这门手艺没人传下去,毛尖张照例开着铺子,每到午后就搬着椅子晒太阳,找他的话说就是“混吃等死。”刘寡妇呢?已经很久没人看到她而来,有人说她也出门去寻丈夫了。
有一天,老杨回来了。他看着空荡荡的青石街都快有些认不出了,只好走进毛尖张的茶铺,毛尖张一眼就认出了老杨。他招呼老杨坐下,问他要点什么。老杨摇了摇头,皱着眉对毛尖张说:“只要一杯热茶。”
“一杯热茶?”毛尖张重复问了一句。
“对,一杯热茶。”老杨点了点头。
“喝吧,孩子。”毛尖张倒了一杯热茶出来,坐到了老杨对面。
一杯热茶,白烟袅袅,带着茶香,却因为太烫让人一口气喝不得,老杨吹着气,一点一点的嘬着。毛尖张看着老杨,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些出门归来不如意的人到他这小铺子里诉苦。他当时就是端着热茶,让他们喝完茶在说。等到热茶下肚,急躁的气也顺了,人也就舒坦了起来。
是啊,这世道,谁不需要一杯热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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