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述——长篇连裁
34.一封情书
离世以来,屈指数数竟然己是百日了。我猜想阳世的儿女嫡亲们今日必定是齐聚我的墓前祭奠一番,免不了又钩起自己对他们的深切思念。
阳世生活当中人死以后,五期,百日,周年乃是重要祭日,儿女们任是再忙,哪怕父母子女之情未必够深,也须在每个祭日当天奔到坟前一祭,否则甭说他人议论,自己也会心下不安,甚至和爹娘生前疏于孝敬一样欠疚。
想必今天儿孙,兄弟姐妹,侄男甥女们也会在家中团聚了吧。他们都平安吗,都好吗,聚到一起能否用亲情洗刷芥蒂,让家族和谐连心?
一个家族是否和谐,我始终都认为身处长子,长辈的人是最关键的因素,他的观念,性情,处世哲学和方法决定着族中的和谐和亲密程度。在这点上,最令我放心不下的就是老伴。
她在这点上是坚决不认同我。一个甲子的婚姻生活当中这个分岐是造成我们无数次爭吵的原因。我也曾多次试图和她沟通,但没用。通俗的说人家就一个油盐不进!
按冥界的习俗,如果给阳世的亲人写信,在每天的子时和丑时之间,对着家乡的方向,跪着念上7遍,那么你写给谁,谁就会在梦中听得到。唉,我且不如就动笔写下一封家书给她,把闷在肚子里哪些想对她说,又没对她说的话写给她。也算是一种别样的交流。当然这得多亏了这封信将是她在梦中听到,原因是前边我己经提过,她8岁没了母亲,一个4岁的妹妹需要她照料,一天学没上,除了家里几口人的名字,不识别的字。
下边就是我写给老伴的信,按理说也算是情书呢吧!
亲爱的,原谅我这一辈子也没这样当面称呼过你,因为倘使我这样叫,你也一定会说:”滚犊子”!今天这样叫,你咋说我也听不着了。
哎,顶现在我都纳闷当初你是咋答应嫁给我的,莫不是也和我一样,那天在媒人家相完以后也没人问你相没相中,同不同意?
不管咋说,我们结婚了,有了可爱的,特孝顺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还有我们孙子,外孙女,外孙。一直顶到我死,外人看到的都是我们不错的日子,甚至有的人都对我们有点小羡慕不是。
我离开你们己经整整一百天了,这些天来你和孩子们都好吗,身体怎么样,走路抬脚费劲不?饭量咋样,一顿能吃上两碗饭不?还那么抽烟吗,知道你是戒不了,再说也没必要戒了,抽这一辈子了,你不照样很健康长寿的吗。法律是不允许香烟做广告,否则烟草公司请你去现身说法,得把主张禁烟的人气趴下。但是,可但是啊,还是那话:能少抽就少抽一支吧,只兴有好处,不会有坏处,对吧!
等我周年过后,还是去宽市儿子家吧,到那你会舒心享福的,儿子孙子就不用说了,他们的孝心让哪怕最能挑剔的事妈也是无从下嘴的。咱的儿媳更不用说,自会把你服侍的舒舒服服,哄你乐得成天合不上嘴,还能让你乐乐呵呵的少抽几支烟。一年当中再上两个闺女家住几天,铁有厚福让你享,说真的,我真有点眼红你呢。
说实话,六十多年的日子里,操持我们这个家,你付出了太多大多。做在前边,吃在后边,哺儿育女,省吃俭用,太不容易了,却从来没听到过一个谢字,这似乎对你有些不太公平。今儿我要补上这个字——老婆,一生辛苦,谢谢你了!
老婆,六十多年了,我们几乎没有过认真走心的交流,说起来恐怕没有半个人相信。夫妻之间的俏俏话对我来说那只能是小说中的情节,对你而言那不是正经人干的事。而更让我苦恼一辈子的事,是始终无法得到你的信任。
记得咱们在结婚之前,大概连三句话都没说过,哎,也是那年月,也没有半个人认为那有啥不正常。直到洞房之夜,那时就那条件,两间房的筒子屋,中间隔着一道布幔,一头挤着爸妈和二妹三妹和弟弟(实在挤不下六口,大妹去别人家借住),一头是咱俩的地盘。我也不知道那边几口人睡没睡着,只想着把家里几口人的脾气秉性介绍给你,好让你在今后的相处中心里有个数。由于生怕那边听着,就把声音象调收音机音量一样,调到仅让你能听到的位置,这就需要把话语只能是从嗓子眼爬出来,还得尽量把嘴凑向你耳朵的方向,或许能令你听得到。也是由于我俩地盘寬阔,你是不断的往山墙那边挪噌。我只能把脖子随着你的挪动而不断的往前伸,却不敢把身子挪动一下。至于怕的是啥,都60多年了,顶现在自己也不知道。但除了喘气声以外,你一句也没回应我。到后来,自己啥时候睡着的自个都不知道了。
从第二天起,我也没法再找没趣了,直到应当去你家拜年的头天晚上,不知是起了南风还是北风,你才把咱们两双被子挨在一起铺上。据后来你说,那是因为怕去你家拜年我不去,你回家没法解释。而在后来你怀了孕,看把你愁的,整天发呆叹气,等我追问原因,你说怕是生出的孩子不定是个怎样丑法!
上帝呀,我是黑点,但有那么丑吗!
而事实是咱们的一个儿子二个女儿谁不夸他们又聪明又好看,还特有人情味啊。
我承认,在分家的时候,总觉得刚长大就自己单过了,不能帮助爹妈抚养弟弟妹妹们,心里总有些欠疚,就偷摸的把粮食多给伙里留一些,自留地打的好粮食一点也没要,每人分的二十斤大豆,那是最贵重的品种,我只要一口人的,导致咱俩换点豆油的份都没有,做半个豆腐都不够,害得独立灶门以后的第一个年过得太惨了。两口肥猪归了伙里,杀的时候就给咱俩11斤瘦肉,想熬点油都不成。还得请一回父母,叔叔伯伯们,初一那天去看望姥爷姥姥,没钱买点心,只好从那11斤肉里割下一块当做孝顺两位老人家的心意。这样一来,过回年我俩等于一口肉都没吃上。当然你是一句也没埋怨,但也就拿一回当百回了,说我干啥都鬼码潮阳,(这个词是否应当写成这几个字,我也不知道,但意思所有东北人都懂,大概齐的和鬼鬼祟祟差不多?)再说什么你也不信了,好象我就是个傻瓜坏蛋一样。
那时候你经常偏头痛,发做的时候我只能给你揉,也不当啥事,上公社卫生院问大夫,也讨不来个办法,我恰巧掏弄来一本【医宗金鉴】,那里有很多年代久远的中医名方,便从那里找出一个,主治的病症和你头痛的症状一样一样的,背着你找人借了10元钱,去市里药房花5五块抓来三付汤药,到家熬好以后,说啥你也不肯喝,说是怕给你药死。
你说你也是,那样信不过我,咋不和我打离婚呢!
你也能承认,那时候我起早贪黑的干,累活脏活从不让你干。当然了,你也是盛粥时把稠的都捞给我,你一码喝稀的,平时也没有油,做不成菜,偶而发一回恨做一碟鸡蛋酱,你也是只往酱上戳,一个鸡蛋渣也不碰。你说我俩这一辈子,用现在人们的说法倒是有爱没有呢?
熬到后来生产队解散,允许人们做些买卖,我们的生活有些改善了。记得我去山西卖线归来,在北京永定门车站倒车,等车时逛一会商场,看到一件女式上衣,觉得款式新颖,挺好看的,心想你一定会喜欢。可一看价格,娘啊,85元!上世纪80年代初那个时期够个小工人两个半月工钱了。记得那趟买卖我赚了130多块,分家的债也基本还清了,下一步的宏伟蓝图是把东倒西歪的百年老屋翻建一下。那时候盖三间新房有七八百元就够用,心想80多块买件上衣,是够贵的,真有点舍不得。可一看那样式,想到穷这多年了,你也没买过一件象样的衣裳,现在无债一身轻,应当穿件好衣服了。
我三番两次在商场里外转悠,买与不买的两个念头,拼死拼活的掐了几个回合,也没分出胜负,最后临到开车前只剩二十分钟了,眼睛又盯上了那件衣服,越看越觉得好看,眼前甚至湧现出你穿上新衣的高兴样子和大伙投去的羡慕目光。买!就当这趟买卖只赚50块还不成,下趟再多挣点!
谁知当我兴冲冲回到家里,把衣服拿出来,一听说花85块买的,你那一顿样式不好,颜色不对的唠叨耍哄,一下让我目瞪口呆,才晓得自己的审美能力比你低多了。虽然心里也隐隐猜到你或许是舍不得那80多块,但那种凉凉的感觉还是在心里迴荡了许久。
也是那阵子太阳开始照到了咱家,好运也不躲着咱了,手里攥上几个子了,我就买来了房木,而且是全松的,那比别人家杨木柳木的可要高上一个档次呢,一眨眼的功夫三间新房就建起来了。那时的物价也涨了一些,三间房的费用,标准稍高些就得三千块了。可咱们却花了6500,给帮工的管饭别人家一天一顿细粮,咱是一天三顿,而且每顿两样,馒头油条大米饭。别人家是旱烟笸箩一放,只有饭前饭后和休息时拿几盒烟卷,咱是从开工到完工全是烟卷,房子上盖那天,咱这小山沟商店第一次进了带过滤咀的大琴鸟香烟,一盒一块二,我一下干了五盒让大伙偿鲜。喝的酒别人家全是散白酒一斤8角钱,咱家一码瓶装冠字高梁白,一瓶一块玖角捌。更让我自豪的是别人家盖房时一般的连家人都算上也就二十来人。而人缘差点的找个五七八个的都费劲,咱们呢,码基础竖架那天光帮忙做饭的女的就二十多,现场施工管理支事的就两个,瓦工木工力工竟然70多人,干活时得编班轮着干,否则三间房的工地就全是人,没法干活了。唉,这和生产队的时代当上中农子弟时的日子比,简直是天堂一般了。
到房子建好搬进去,前后竟然抽了52条香烟,够别人家盖十回房子用的。原本以为预备很充足的4000多块钱根本没够,又拉了2000多饥荒。不过这些你都不知道,我不和你说,你也不问,看到热热闹闹的把大新房盖起来,你一心滿意足,就啥也不管,不唠叨了。
记得直到我们搬进新屋,你才对我说,在买来檩木那天你心里还在想:就凭你这样也能盖上房子?
哎,老婆,你一定不知道这话对人的打击太大了,我有那样不堪吗!
后来我也总结过,你基本是滿脑子旧的生活观念,树立的做男人好标准就是体格壮,随手(这个词我认为应是你首创,意为男人听老婆话,咋拨拉咋是),饿了就吃,吃完就干,累了就睡,睡醒还干,扔下锄头拿扫帚,与干活无关的事一码不能碰才行。我却不行,当一个老庄却还有个爱买书看书的坏毛病,看入迷的时候忘了吃,忘了累,任你三遍两遍的喊就是听不着,等你劈手把书搶过去,还痴迷瞪眼一半会不知是咋回事。也就难怪你把那几本书给我这里藏那里掖的,为这咱俩也没少生气吧。当然,后来我也有法治你,就是也书买的越来越多,你藏不过来,没地藏也就不藏了。
我也曾好言好语问过你,我就这么一个爱号,再说也没因为看书而误了干活,为啥这么反对呢。你说那不顶钱不当米,不顶吃不顶喝,白搭功,有那时间不如眯一会,还能缓缓乏,攒攒力气,来天干活还差些累呢。好一番大道理,真让我哭笑不得——力气能攒下了吗,今儿用完明天还有的事,真是歪理邪说!
老伴,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对你说,又一想,反正我说什么你也都不认同的玩艺,说不说有什么用,闹不好或许闹得我们都弄一肚子气。但心里也有另一个声音在说,俩口子又有啥可不能说的呢。今天我终于非说不可了,尽管我己然和你阴阳两隔,只能用这种方式对你说了。
我铺开低,攥紧笔,一肚子要和老伴说的话好象水塘的闸门开了一道口子,想收到收不住,竟然忘了睡,忘了吃,忘了当天还得开庭。这时承藉兄进来了,他今天无差,又来参加我庭询,看我还在疾书,待知道我是在写家书,寒喧过后,拿过去就要看。
我连忙要往回抢,嘴里嚷嚷着:
”老兄,你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这是我写给人间老婆的,啥你都想看哪!”
”莫说写给你老婆的,就是写给你情人的,也当不了我看。”他一边用眼睛贼溜溜的描视我的书信,一边不以为然的说。
”这是隐私,隐私知道不!亏你还是个高级知识份子,窥视癖啊!”我抗议道。
”你这人属猪啊,记吃不记打!忘了在这里不管是谁,绝对是没有隐私的么。哪怕你红杏出墙偷情养汉,或者是曾当过采花大盗,勾引过良家女子,在质询时也得和盘托出,以便人们判断你的婚外情是出于肉欲还是另有因由,进而帮助人们定义你的人品和情操。”
他一边说一边一目三行的快速流览我的书信,然后说:看样你是对自己的情事产生思绪了,今儿在庭上你就拿这当主题吧,这事能吊人胃口,省得你唠叨别的陈芝麻乱谷子,把旁听者弄没了,冷你的场子。”
得,即然是这样,我又没找小姐暗娼,扯着仨拽着俩,还怕他个啥!庭上说就说嘛,还能咋着!
待续